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n von Eschenbach)来。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ht fuer dieses Leben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ser)(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仿佛像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像是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着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的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静儿的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并且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向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暗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同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下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达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老仆,拿了一张告示,正在贴上揭示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哗叽洋服一袭。衣袋中有Em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边遗留有黑色软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
病为脑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达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时约可四小时。固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一九二○年作
(原载一九二一年七月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