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少爷吴天泽跑出来,认出潘家父子。吴天泽走到潘道延面前,做了一个鬼脸,“哈”一声说道:“来啦!”随后一笑,伸手到潘道延肩膀上拍了两下表示友好。潘道延脸上露出一点尴尬笑,看着吴天泽眼睛,点头“嗯”一声,随即一转眼,朝吴天玉“哼”了一声。吴天玉也回应一个“哼!”潘道延眼睛一狠,不吭声了。吴天泽帮潘道延拿斗笠,叫潘道延进来。吴天玉立马用身体挡住他。吴天泽推开妹妹,说道:“你不要挡他,他要进去。”吴天玉只当没听见,还是用手臂挡住潘家父子,一边说道:“不可以!”潘新侬指指吴天泽,苦笑道:“姑娘,你问他,我们乡下人不骗人。”吴天泽跟着说道:“不骗你,真的。”吴天玉手指头指到哥哥,仰头对潘新侬说:“他说真的,不算。要我爹说真的。”潘道延站在吴天泽旁边,伸手抹去头上脸上的雨水,恨恨看着吴天玉。吴天玉双手撑腰,回道:“你看什么看,怕你啊!”这时候阿仲出来,对吴天玉说:“小姐,问过老爷了。老爷说真的。”
潘道延一听,方才挪动脚步,回过头来盯着吴天玉看,脚下不注意,到门槛上绊了一跤,人跌倒在门里。吴天玉“喔唷”一声;吴天泽抢先上去想把他拉起来。潘新侬一看儿子从地上骨碌爬起来,好像没跌出什么伤痛,小声骂道:“操你个冒手冒脚!你以后走路,走好。走不好,跌死你!”
走进园子,潘新侬跟在阿仲后面东张西望,一会儿问阿仲:“吴家老爷做什么大生意啊?”阿仲不理。潘新侬接着问道:“是不是做什么大官啊?”阿仲有点不耐烦回道:“不做官,不做什么生意。”
“那老爷做什么啊?”
“写字画画。”
“啊?”潘新侬张大嘴巴,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咕噜道:“一个人写字,能写出那么大的家业?比我们乡下地主老爷还阔!”潘新侬拉着儿子的手,跟着阿仲后面走,小声叮嘱儿子:“跟先生学写字,哦,还有画图,挣钱……”
这时候吴元厚已经画好一幅山水,完了取一张宣纸,大笔一挥从右到左出来七个大字:
难得风雨故人来
顾大献站在画桌旁边看,点头说道:“唔,允之今天送给我的这幅字,写得好!难得难得。”吴元厚一笑:“是你顾院长今天来得好,来得巧,难得啊。”吴元厚说罢搁笔,将手一让,请顾大献下楼,到客厅见一个人,说道:“今天巧得很,是缘分。今天请顾院长做个见证,我收一个学生,头一回。”
看见吴元厚来了,潘新侬叫儿子给先生跪下,磕头。吴元厚颔首微笑,手一摆说道:“不要。”顾大献在边上脱口而出:“要的!”那个声音吓得潘道延浑身发抖!吴元厚看潘道延身上淋透了雨,便吩咐阿仲带潘家父子先到后面去换衣服。
这天在顾大献的主持下,吴家举行了吴门画派特有的拜师仪式:学生给老师磕三个头,给师母磕三个头;与吴家少爷吴天泽通报年龄,两个孩子就算是师兄师弟了,彼此手拉手,使劲拉一把,身子碰在一起,完了。
拜师仪式结束。吴元厚叫潘道延写几个大字给顾院长看看。阿仲拿来笔墨宣纸。潘道延愣在那里不肯写。吴太太轻轻地跟丫头明香说:“这孩子有点怪,我看,不讨人欢喜。……先头老爷没跟我商量,后来回来说了一声。”明香说:“太太,乡下人不大好弄的,难弄哦。”吴太太道:“小丫头,你也是乡下来的。”明香回道:“我不难弄,讨太太欢喜。”吴太太微笑道:“就你讨人欢喜,多嘴!”阿仲在一边催潘道延写。潘道延还是不写。这时候顾大献说道:“不要难为乡下孩子了。还是让我来摸摸他的头——”潘道延把头低下来。顾大献一转眼对吴元厚说:“这孩子的头好啊!”顾大献说这句话的声音有点怪,吴天泽、吴天玉兄妹俩站在一边听了,笑出声音来。顾大献对吴天玉说:“你笑什么笑?来,让我来摸摸你的头。”接着又说道:“你哥哥天泽满月的时候,我摸过他的头。我那时候说过,我摸过头的男孩,将来啊必定是个大画家!”吴元厚转身跟夫人说:“我相信顾大仙的吉言。”这时候吴天玉走到父亲身边,拉拉父亲衣服,撅嘴儿说道:“我不做大画家。”一转眼指指吴天泽,“哥哥将来做大画家。”接着指指潘道延,“他将来也做大画家……”潘道延听了脸一红,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潘新侬在吴家住了一宿,天亮赶着回去了。
潘道延早上起来,到书房里练字。吴元厚进来,一看他脸红红的,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一怔,说道:“阿延你发高烧了。今天不要写字了,多喝点开水,马上到床上去!”说罢,转身出去叫阿仲去请镇上的中医曹先生过来。
阿仲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曹先生不在家,今天大清早到乡下去给人看病了,估计要到晚上回来。”吴元厚一听,叫阿仲雇车,赶紧把潘道延送到苏州天赐庄博习医院去看病。
这天下午,阿仲回来告诉老爷,说潘道延留在医院观察。
第二天一早吴元厚带女儿到博习医院探望。吴天玉给潘道延带来牛奶,逼他吃下去。潘道延不肯吃。吴元厚在边上说:“吃吧。”潘道延这才乖乖地听话。那东西他从来没吃过,吃一口吐出来,吐到吴天玉身上。潘道延心里想,“不好,倒霉!”后悔吃那个什么牛奶。这一慌一急,潘道延脸上冒出汗来。医生进来,对吴元厚说:“病人着凉感冒发烧,现在打针吃药烧退了。观察一两天,如果没别的情况,配点药回去吃,卧床休息几天就好了。”
吴元厚出去配药,在医院走廊里碰见魏知良的女人,得知魏师傅突然生病住院。吴元厚对魏师母说:“我去看看魏师傅。”
魏知良见吴元厚先生到病房看望他,感觉特有面子,从病床上坐起来对他两个儿子说道:“你们看、看谁、谁来了。他是吴、吴先生啊,大画家,大书法家,大、大人物啊!”说着,一把抓住吴元厚的手,接着说道:“吴先生,我从来没生、生过病,记得这是头、头一回……劳你大驾,特、特地来看我。”吴元厚说:“老魏,你要休息,不要整天拼命地做。俗话说,做不完的活儿,走不完的路。”魏知良点头道:“为了几、几个孩子。”说罢,一阵咳嗽。两个儿子慌手慌脚一边伺候;一个倒水给他吃,一个听见他嘴巴里咕噜要小便,赶紧扶着他下床。
其实,魏知良没什么大病,只是重感冒,发烧。魏师母对吴元厚说:“我家老魏可能近来有些劳累过度,脱力,前天晚上吃了点顾客送的酒就醉倒。大夫说挂挂几瓶水就好了。”……阿仲赶到医院,吴元厚问他:“你怎么来了?”阿仲回道:“太太在家里不放心,叫我带点东西给阿延,说是住在医院里要用的。”吴元厚沉吟道:“我看今天顺便把阿延接回去吧。住在医院里没有家里好……配点药回去吃。”阿仲应了老爷吩咐,去办出院手续。
吴元厚离开医院时,在门诊部走廊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出医生办公室。那个人戴着礼帽遮住额头,脸看不大清楚。吴元厚一边走,一边跟阿仲说话,这会儿想起来,叫阿仲到医院附近买些水果送给魏师傅。那个人听见吴元厚说话,便加快脚步,眼睛一眨不见人影。
中午时分,吴元厚回到家,吴太太正在客厅里跟唐六梓说话;吴天泽在客厅里玩耍。吴太太听见阿仲在客厅外面说“老爷回来了”,立马对儿子说:“你爹回来了。快去书房练字画画!”吴天泽撒腿就跑;跑到客厅板壁后面通道,闷头撞上迎面过来的明香。明香端着一盆切好的西瓜“啪”落在地上。吴天泽一脚踩上西瓜,滑了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就跑。
吴太太听见动静,走过去问明香:“你怎么回事啊?”明香赶紧蹲下来收拾地上的西瓜,一边说道:“少爷他——”随即改口道,“是我不小心,太太。”
“你这丫头!”吴太太低声说道,“快去,再用井水浸个西瓜,待会儿老爷他们要吃的。”
唐六梓看吴元厚走进来,起身迎上去拱手道:“吴先生好,跟吴先生好久不见了。”吴元厚拱手回道:“是啊,好久不见了。唐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的?”
“我,不好意思啊吴先生,我是无事不登门——今天来拜访吴先生,开门见山说,我想求吴先生一件事……”
吴太太回过来对吴元厚说:“唐先生已经等了你半个时辰了。我跟唐先生说你到城里去了,恐怕要等到下午才能回来。唐先生一定要等,一直等到现在。”
吴元厚跟唐六梓比较熟。过去,唐六梓有过几次介绍一些客人买吴元厚的字画。吴元厚听唐六梓说了来由,微笑说道:“唐先生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种事情你也是头一回开口。这一次我答应你,今天下午去唐楼吃茶,看看人家手上有什么好东西?”唐六梓见吴元厚一口答应,心里特高兴,脸上堆笑说道:“吴先生这样给我面子,我是很见情的。今后,吴先生有用得着我唐某人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句话。”说罢,唐六梓起身道:“打搅了。我先告辞。待会儿跟吴先生唐楼见。”刚要走,正好碰上顾大献来吴家辞行。
顾大献说:“我今晚回南京,今天下午请允之到苏州唐楼吃茶。”吴元厚请顾大献坐,介绍唐六梓认识顾院长。唐六梓恭敬作揖,说道:“久仰顾院长!今天有机会认识当今中国著名字画鉴定大家顾院长,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惶恐得很。”顾大献瞟了唐六梓一眼,心里想这是在吴元厚家里,这个人是吴元厚介绍的,想来不是一般人。见唐六梓人长得入眼,穿着得体,顾大献也就不摆什么架子了,拱手说道:“唐先生客气了。”回过头来,对吴元厚说:“我早就听说苏州唐楼出名,看来是唐老板不同寻常啊!”吴元厚见顾大献、唐六梓初次见面好像有点缘分,沉吟道:“唐先生,今天正好,请顾院长一道去唐楼看看你朋友手上有什么好东西。”吴元厚这么一说,唐六梓高兴得连声说道:“好啊,好啊!”他差一点说出来:“要是顾院长今天也去,那面子大了。看来我唐某人在苏州这个地方还是有点阵脚的。谁有那么大的面子?我,唐六梓。”
唐六梓一得意,嘴巴一松脱口而出:“朱子藏先生也要来的……”顾大献一听,表情有点不屑一顾,而吴元厚感觉有点奇怪,说道:“朱子藏奔五十就深居简出了,一直深藏不露。怎么,今天他也有兴致跑出来看看?”唐六梓说:“这就是好东西的诱惑,不过一眼,不过瘾。”顾大献脸上显得很不高兴,“哼”了一声,用手杖顶顶地面,转脸对吴元厚说道:“允之啊,我们不去唐楼看那个什么东西了。哎,叫人拿到府上看,拿到这里看。”吴元厚一怔,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对唐六梓说:“也好。那就麻烦唐先生待会儿把那件东西拿过来看看吧。”
唐六梓心里想“坏了”。他突然冷静下来,脑子一清,接下来说话也就恢复到他应该有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