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一早起来就心情不好;吃早饭时一会儿嫌豆浆里的糖放多了,撅起嘴巴说:“以后糖我自己来放,不要你们放;你们放得甜死掉了吃不下去。”一会儿对周妈说:“早上我欢喜吃粥,吃油条,要么吃黄天源的糕……”周妈说:“每天吃的要换换的,不好一直吃这几样东西——”唐小姐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我就是要吃,你怎么不买?”唐太太看不下去,只好吩咐周妈马上出去买。唐小姐见周妈要出去买,又说:“算了,不吃了。”“你这个丫头倒是蛮难伺候的。”唐太太说,“昨天买了,你不吃,说每天吃这个东西都吃腻了,要换个口味。今天一大早周妈特地出去买了你欢喜吃的小笼包子,你又嫌了,不吃了,叽哩哇啦地又要吃油条了。那油炸的油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你欢喜吃,也不能天天吃啊。再说了,这粥端到你面前,你说这是泡饭,你要吃米烧粥,你叫人怎么伺候你这个大小姐?幸亏周妈脾气好,换了别的用人,你把人拨得不晓得做什么好,就等着受你的气!”
“我有什么难伺候的?”唐小姐说,“不就是要吃点我欢喜的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给我吃,拉倒!我不吃了。”说着,便伸手一撸把豆浆碗碰翻了。唐太太“喔唷”一声,一看自己身上,嗔道:“你看你!我刚穿上去的旗袍就给你豆浆弄的。待会儿我要出去,真是的,早上就没个安逸。我说你还是早点嫁出去,待在家里烦死人了。”
唐六梓开头一直不响,看报纸,吃豆浆,这会儿有点忍不住了,说道:“宓宓这几天你有点不像话了。一点点小事情弄得不开心有什么意思呢?”唐小姐立马回道:“是你们把我弄得不开心,不是我把你们弄得不开心……”一边拿筷子拨弄面前碗里的粥,嘴巴里不时发出“嗯、唏、唔、去、不要”的声音,听了叫人心烦。唐六梓摇摇头,不想跟女儿多说了。他知道女儿从杭州回来心情坏得像个马蜂窝似的不能碰,一碰,她就跟你乱来不讲道理。唐太太气不过,说道:“我女儿现在怎么变得这种腔调,人家外头看你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在家里作得要命!你这个腔调,以后谁讨了你做女人,人家吃不消。”唐小姐一听,伸手把饭桌上的碗撸到地上;没完,又将筷子、碟子一并撸到地上,恨恨说道:“我不要人家来讨我做女人——你们不要一回来就寻我出气,好像我在外头丢你们面子似的。哼,妈妈你,从来也不问问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一直在我耳朵边上不停地说那个楚二好啊好的——好什么好啊,好个屁。他们家,不就是开一个得鲜楼开一个饭店旅店么?有什么稀奇,我才不稀奇呢。那个楚二,一副什么腔调?在外头把我当一个丫头了。他说什么,我就要跟着他屁颠颠的?还不允许人家跟他商量,把我当什么啊?我们家好坏也是体面人家,他凭什么颐指气使,要我听他的安排。你们一回来我跟你们说了,我不欢喜这样的腔调。你们怎么就是一口认定他好?说我的不是,气死我了!”
“人家也是好意,”唐太太道,“你啊,真的误会了。昨天楚家二少爷还到唐楼去看你爸爸呢,说改日要在得鲜楼摆一桌给你赔不是——”
“是啊,”唐六梓放下报纸,又拿了另外一份报纸,说道,“楚家二少爷还是蛮有诚意的。你看他跟我们不来虚的,一碰头就说自己的不是,说得罪你了,他错了。这是什么原因,宓宓你说?就是因为你们俩来往交际少,不熟悉,不了解嘛。这个慢慢交际,就彼此彼此了。”
唐小姐霍的一下立起来,一脚把脚底下的一只小碟子踢开去,一边说道:“谁要跟他交际彼此彼此?我现在跟你们说,不要再提他了,算了。”
“什么算了?”唐太太一怔,伸手把唐六梓正在看的报纸拿下来,“我说你现在不要看报纸了好不好?你听见了没有?你女儿说算了。”一转脸,看着女儿说道:“宓宓,你这么说不就是跟他断了么?我说你跟他不好断的。现在还不要紧,就算是你们闹个别扭,他主动提出来跟你赔不是,还不好么?更何况我听下来未必是人家楚二的不是。我自己养的女儿我晓得,不好弄,不好伺候。周妈晓得你脾气,是吧?”周妈正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慌忙说道:“太太不要这样说小姐。我说小姐蛮好的。倒是外面的人不好弄,想着你的时候就来花言巧语;要是有一天想不着你了,拉起来屁股上一脚,眉头也不会皱的。”
唐太太听了,觉着又好气又好笑,盯着周妈看了一会儿,说道:“周妈,你待会儿再收拾。要么,现在先去买点黄天源糕回来,让小姐吃了不发脾气,开心一点。”唐六梓一听,摆手说道:“早饭吃都吃好了,还要去买什么。”唐太太一转眼,说道:“今天吃好了,明天就不好吃啦?”唐小姐随即说道:“周妈你不要去买,我不要吃了。要吃,我自己去买!”说罢,转身往楼上去。
“你是不用买,”唐太太看周妈把收拾的碎片装进一个空盒子,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有人会买给你吃。哦,现在有人开始给你送点心吃了。说不定啊点心吃过了,跟着还要送围巾;接下来我看人家就要送戒指给你了。哼,我告诉你宓宓,你别瞒着我跟人家来往,我不答应的。”唐小姐一听,立刻从楼梯口转身回过来,走到周妈面前,咳了一声,说道:“周妈,你在背后跟我妈妈瞎讲什么?谁给我送点心了?谁给我送围巾了?”随即一转脸说道:“妈,你不要听周妈瞎讲。哦,对了,周妈是不会瞎讲的,是你乱猜的。蛮好,现在当着周妈的面问,是不是一个女的来送的?”
“那天,不是来一个男的?”唐太太一转脸看周妈,一转眼看女儿,“是不是?哼,你现在大了,想自由恋爱,我跟你爸爸不反对。但是,必须要经过我们准许,答应了才可以。要不然我是不会答应的,除非我死在你前头。我现在跟你摆一句话,宓宓你这样做,背着我们偷偷地做,有什么好结果?这种背地里的自由恋爱将来会有什么好结果?”
“周妈,你在背后乱讲些什么呀!”唐小姐猛地一跺脚,气得脸色煞白。周妈慌着摆手说道:“我没有乱讲什么,小姐。”
“还没乱讲?你不乱讲,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话?”唐小姐眼睛一眨,泪水落下来,“真是的!妈,我跟你说,你不要听周妈乱讲。是的,那天是有个女的有个男的来我们家。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吴小姐吴天玉,爸爸你知道的,吴天玉是吴天泽的妹妹,是吴先生的女儿。”“哦?”唐六梓一听,放下手里的报纸,两眼放光,问道:“那个男的是不是她哥哥吴天泽?”
“不是吴天泽,”唐小姐揩掉眼泪,嘴巴一撅,说道,“是吴先生的学生,是吴先生未来的女婿,是他们家的姑爷。这么一说现在晓得了吧。瞎猜乱讲,气死人了!”唐小姐说罢,两只手把椅子拿起来往地板上“咚”一下,回头就往楼上去。唐太太摇头道:“唐六梓,你看见了哦,你生的女儿就是这个腔调。她这个脾气以后怎么得了。今后要是谁娶了她做少奶奶做太太怎么吃得消哦。”
“哎,”唐六梓一哂,“你说我的女儿,啊,不是你生的女儿?啊,女儿不就像你那个时候吗?……我说像你;你那个时候也是这个腔调,脾气大得很,谁都吃不消,只有我唐六梓吃得消你。哦,不过后来,你不是也蛮好嘛,哎呀,没事的,以后她嫁了人,结了婚会好的,跟你一个样子。”
“我哪里像她这个样子?我做姑娘的时候文嘟嘟的……”
“哪里,你是在外面文嘟嘟,在家里耍小姐脾气。还说女儿像我,我看一点不像,就像你。哎,对了,宓宓刚才说起吴先生的女儿来过,我想是不是宓宓跟她要好,有来往啊?我说你什么时候趁女儿心情好的时候问问她怎么回事儿?以前朱子藏的儿子,哦,是朱红,他曾经跟我寻过开心,说吴先生的儿子吴天泽跟宓宓是同年……看样子,他们俩会不会啊?”
“你是说宓宓跟吴先生的儿子吴天泽暗地里在恋爱?不会吧?”
“哎,有这个可能啊,怎么不会?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从前我们。我说,要是真的有这个因头的话,蛮好的,我倒是巴不得呢。那个时候我就跟朱家大少爷朱红说‘不敢高攀哪’!”
“那楚家二少爷呢,怎么说?就算了?”
“嗳,我说你们女人的脑筋就是不灵,转不开。楚家的事也不叫算了,先吊着再说——我们呢,既没有答应,也不回了。昨天我们不是跟楚通里说了么,现在我们两家大人都没意见,就看他们两个了。现在我们时髦得很,不封建,不包办,由孩子他们自己看;满意了,他们觉着好了,也就好了。免得我们说好,他们说不好,两头不是一个方向。知道啵,好比一个要吃茶,一个要吃咖啡,各奔东西,我们到时候有什么办法?这个没有办法。哎,你不要说我有办法,我是有办法教一个茶杯跟茶壶碰头,但是,我是没有办法叫咖啡混在茶叶里一道吃。这个,我是没有办法的。”说罢,唐六梓立起来,拿了包准备走;一想,对唐太太说道:“我今天先到店里去看看,然后出去办点事情;晚上有个应酬,不回来吃饭。”唐太太一听,说道:“你昨天晚上有应酬,怎么今天晚上又有应酬?我看你忙得很,最近几乎三日两头要出去,在家里待不住。”
“你不是也三日两头出去打麻将么。你在屋里又坐不牢,是不是?我马上一走,你一会儿又要出去跟人家打牌了,比我忙哎!”
“我出去打麻将是没有花头的。”唐太太瞟了唐六梓一眼,说,“男人出去就说不定了。晚上应酬,跟谁应酬?我说你不会是外头有什么花头吧?”
“嗳,看你说的,我都一把年纪了。”
“是啊,一把年纪了,不要在外头老不着调的,知道了,不饶你!”
这天,吴天泽等到下午晚些时候不见父亲有回音,心里边有点发毛了,在自个儿书房里发脾气:一会儿将画桌上的笔架推翻了;完了,又把好好的宣纸揉得乱七八糟的;到后来索性把笔洗里的污水泼到窗户上,把本来明亮的玻璃窗弄得白一块花一块。这时候吴太太进来找儿子说话,一看,书房里弄得这个样子,按住心头不快,眉头一皱,说道:“天泽,做什么呢,你好好地待在书房里撒什么气?你看看,你看看这里,弄得像个什么样子?这桌子、这地上、这窗子、这书房里的东西碍你什么事了?你也真是的,越大越不像话!”吴天泽听了,端个凳子往墙壁前“咚”一放,一屁股往上面一坐,面对墙壁。
“做什么?”吴太太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下,“不想跟我说话是不是?是不是不睬我?天泽,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是不是?”
“我耳朵好得很。”吴天泽对着墙壁“哈”一声说道,“我在听,两只耳朵都在听;我一面听,一面‘面壁思过’。”“嚯,”吴太太一哂,“你还算好,现在还晓得思过。我还以为你一根筋,要撞南墙呢!”
“我这是在书房里头面壁思过,”吴天泽一转脸说道,“又不是从大门口走出去撞南墙。”“哎,天泽,听你的口气,你这面壁思过,不是过去的‘过’,而是过不去的‘过’吧?”吴太太一顿,接着说道,“是不是接下来要有个说法?昨天你爹叫你写的东西,你写了没有?”
“昨天晚上就写好了。”吴天泽“唰”立起来说道,“我今天一大早就送到楼上去了。到现在还没个说法。”
“天泽,你急什么?这个事情先让你爹想想。完了,我们商量一下再说,也不迟,又不急着这几天作决定。”
“这个事情不是很简单么,有什么要商量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什么?”吴太太眼睛一瞥道,“你说得轻巧。这个事不是大事儿,那么你说,什么事情是家里的大事儿?照我说,你这个事儿已经够大的了,眼下家里没什么比这个事情更大了。”
“不行,我要到楼上去问问……”
吴太太一把拉住儿子,说道:“你现在不要去。你爹正在画画。刚才我到楼上去看了一眼,捞不到说话我才下来的。你这会儿上去,不是自讨无趣么,他会睬你?跟你来讨论你要出去的事儿?想都别想。你爹,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画画的时候,根本就没心思听你说话。哦,他一边画,你一边跟他说话,你不是白讲么?你嘴巴里说的是话,他在宣纸上画的是画。这话跟画的搞在一道,就变成他的墨是黑的,你说的话是白的……”
说话间,吴天玉悠悠哉晃进来,见她母亲在,对吴天泽挤了个眼睛,一转脸说道:“妈,邻居陈家太太过来看你,她在前面客厅里等着呢。她说有事儿要找你,叫我过来喊你一声。”说着,半推半拉地把母亲哄了出去。
吴天玉一回进来,就对吴天泽说:“哥,昨天晚上跟你说的事情你现在想好了没有?我等着你快点给唐小姐回音呢。要不然真的不好,你说呢?人家唐小姐也要面子的。你老是迟迟地不给人家说法,又不去看人家,叫人家怎么想?她会有不好的想法的。”
“我这会儿不想想这个事儿。”吴天泽眼睛一瞪,“你不要来跟我烦,我心里烦着呢!迟迟地不给说法,我现在就到楼上去,问爹讨个说法。”吴天玉一听嬉道:“吴天泽,我跟你说哦,爹是不会准的。我今天早上看见爹就跟他说了,我说爹,天泽不动好脑筋,不想走正道,拦住他,不准!我还跟爹出了个主意,说天泽要出去自谋生路可以哦,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跟爹说,叫你把我们家飞掉的那只鹩哥找回来。”吴天泽一怔,“哈”一声道:“你!”吴天玉“嘿”一笑,一个急转身从书房里跑出去。
明香进来收拾书房;眼瞅着吴天泽板着脸在书房里团团转,唉声叹气,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立起来,明香问道:“少爷,你怎么了?不开心啊?”吴天泽瞅了明香一眼,不说话,走了几步又坐下来,“哈”了一声又立起来;一转脸眼瞅着画桌上的东西,这会儿他觉着自个儿被拉长了,变方了,像个砚台,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很,好像有人在自己胸口使劲研墨。明香收拾的时候间或瞟了他一眼,只见他整个面孔僵硬,好比石膏人像。吴天泽突然伸手用力捏了一把面孔两腮,随即嘴巴左右开弓一努一歪,紧接着收腹,张大嘴巴一个深呼吸,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转脸面对墙壁,恨恨地“哈”一声道:“死吧!”明香吓了一跳说道:“少爷,你做什么哦,吓死我了!”吴天泽转身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怕什么,今天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没有办法。要不,闷在家里就要死掉了。”他心里想今天还是要跟父亲见个底,便直奔楼上去。
这天,楼上画室门敞开着。
吴天泽走到门口,探身往里边一张,父亲正埋头作画。吴天泽迟疑片刻,轻咳了一声,抽了几下鼻子小声说道:“爹,我写的东西看了没有?”
“嗯。”
眼瞅着父亲只是哼了一声,连个头也没有抬,继续画他的画,吴天泽慢慢地移动脚步走近那张硕大的画桌,探头看他父亲画的水墨山水;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爹,你现在忙,也不想停下来跟我说话,我,我现在也不想跟你多讲什么。你就给我一句话,一个说法,两个字‘准了’,我就可以早些做准备。”这时候吴元厚一笔下去一条线出来,一边说道:“等一会儿,我这里还有一点点就要画好了。坐一会儿,完了,我跟你说说你写的那个东西。”
吴天泽坐不下来,转身往画室窗口去,一转眼,看见书架上晾着父亲写的一幅字,录的是司马迁的: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吴天泽盯着那个“一”字看;看了半天,嘀咕道:“爹这个‘一’字,写得好!——这个‘一’字,不大好写……”吴天泽一边嘀咕,一边用手指头在空中写了一笔,心里琢磨着用笔;一会儿,回头说道:“爹,这个‘一’字,我平时就是写得不好。不知怎么搞的,要是单个儿写吧,还可以看;一连到整章里头就显得不好看了。”
“嗯,”吴元厚放下毛笔,活动一下手腕,干咳了一声,说道,“你说的这个字是不大好写。你说对了。什么道理呢?‘一’这个字,看起来简单得很,其实最不好写。比如说一个‘人’字,看起来也简单得很,你觉着好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