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别这样用心想了,姑娘。你听我说,……我问你,你说那些个男的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他,或者是他,有真心吗?姑娘,把眼泪擦了。你这么流眼泪我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这种事情我见得比较多了。你啊忒痴情了。”徐娘说罢,叫董碧韵躺下来。董碧韵身子往床头一歪,随手在枕头边拿起一本书看了。徐娘见了便拿下,说:“这会儿休息睡觉,不看书!”董碧韵听了,乖乖孩似的埋到被子里。
徐娘下楼,自个儿也觉着有些伤感;想起自个儿做姑娘时,那个时候在北京也碰到过一个书生相好,跟他连着好了三个晚上以后,他人不见了。从此不打照面。只是隔了很久来了一封书信。二十年过去了。徐娘记得那年自己十七岁,那书生年纪,当时听他说了二十七八岁吧,人样子很像来过的那个吴公子。听口音是从江南来的,具体是哪里,他没说;问名字,他也没说。他写了个雅号:“吴中闲人”。那书生一手漂亮的字画当场挥就令人绝倒!徐娘从小学过书画,被他迷了去……
徐娘这会儿恍然想起,刚才在董碧韵屋里画桌上看到有两幅字,一幅是董姑娘昨晚写的《夜雨寄北》——董姑娘的字她一看就知道;还有一幅裱了轴的字半打开着放在画桌一边,貌一眼看上去眼熟得很,似曾相识……
阿奔迎面过来。徐娘这才从回想中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交代的那个事情出去办了没有?”
“没呢。”阿奔回道,“这会儿外头风雨大得一塌糊涂,一出去就浑身是个落汤鸡。这不,刚换了一身衣服,等外头雨停了再出去……”
徐娘“嗯”了一声,走开去吩咐别人做事情。阿奔跟在徐娘后面,一边走着说道:“姑妈,……楼上董姑娘有些日子没有接客了。这个样子怕是不行吧?前几天,我早些时候认识的几位客人,是常客,有钱得很,约着要董姑娘呢。怕是要得罪人了。我没有办法。那个仙婊子不肯见人家——”
“住嘴,”徐娘站住,一个转身道,“以后嘴巴里不许说这两个字。要是再说的话,我废了你下面的那个东西。”徐娘说话的声音是轻轻的一勺子,却有罕见的威慑,阿奔吓得低头控腰连个气也不敢喘。
“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徐娘款步走到一张圆桌边坐下;看阿奔哈着腰跟过来,徐娘含笑说道:“你这会儿想跟我说是么?别这个样子站着,人站直了。你刚才前面说的不错,来的那几个人是常客,是有钱,而且是有钱有势,大尾巴洋洋骄狂得很。我晓得,这是生意,生怕得罪了人家没饭吃是啵?”阿奔瞅着他姑妈的脸色,不敢回话,心里想哪有放掉大生意不做的……只听他姑妈“哼”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今儿叫你趁早去一趟钱专员办公室,把他预约董姑娘的定洋退回去,就是想客客气气地得罪他一回。你现在说外头风大雨大,你这会儿去不成,怕是被大雨淋湿了。——我看不是;你恐怕是心里不想丢了这档生意,变着法子想等到今儿下午或者晚上他来了,你好上去跟董姑娘两手一摊,说人家客人来也来了,不能让客人空跑一趟,往后我们的牌子砸了怪谁,是吗?——哦,不是。你摇头了。其实呢,我说的不错吧。前几天晚上我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听说你到楼上去逼董姑娘了。没有?——撒谎。楼上那些姑娘会乱说你?她们敢乱说你吗?——告诉你,董姑娘不见那个姓钱的专员,是我的安排,跟董姑娘不搭界——阿奔,你听好了,董姑娘是我女儿,她的事儿我安排,你一边去管你该管的事儿。要是我哪天不在的时候,回来再听到你为难她,你就给我回到老家去逼你媳妇去吧。听明白了回话,别像个阉了老二的太监,耷个脑袋哈个腰裤裆里撒尿……”
“那——那钱专员要是不肯,非要今晚来,怎么回话?”
“这回话,还要我来教你?怎么说,是你的事儿。”徐娘立起来,脸上略带微笑,突然问道,“阿奔,你真的不会跟钱专员回话?”
“这——”
“那我就不问了。随你怎么跟他说吧。”徐娘转身走开了。阿奔慌了神快步走上去,绕到他姑妈面前,苦着脸哀求道:“我说姑妈,——这回你,你就饶了我吧。哪怕说一句给我提个醒也好。要不,我这一出去,横竖横往外头河浜里跳了,溺死了拉倒。要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待会儿怎么回那个钱专员。他那个蛮横样子,我吃酸哪。你就教我一回,去打发那个户头。”
“嗯,”徐娘伸出左手轻轻拨开阿奔别挡道,阿奔往边上一让;徐娘款款向前走去,悠然地说了一句:“好啊,你跟他说,董姑娘坐月子了。”
“啊?!”
“啊你个头,脑子坏了是啵?还要我来教你。”
这天上午阿奔从外头办了事回来,在门口收了邮差送来的一封信,进去交给徐娘。徐娘看了信封,一怔!手突然颤抖,随即把信捂到自个儿胸口;要不是这信封上写明了董碧韵亲启,徐娘还以为这封信是寄给她的——那信封上的一笔漂亮的行书她忒熟悉了。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会儿她在北京的潇湘楼,有一天妈妈拿了一封信过来给她,说:“这是你的信。”那信封上的字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个样子。徐娘心里霎时万绪涌来,难道他出来了?显山露水了?——这个曾经教她思念、牵挂、发疯、耿耿于怀的人,这个曾经教她一见钟情,而后恨得死去活来的书生,这个曾经教她往死里爱的、有指望托付自己终身的那个人,跟她死去活来地好了三个夜晚之后就人去楼空的那个男人,从此以后不打照面的男人,就用一封书信打发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而这个姑娘在那个第一天夜晚便把自个儿处子红连同一个真心全部给了他,都给了他,而他后来仅仅用一首狗屁的、不通人性的、假兮兮的诗来跟她做一个了断。徐娘直到今天还记得他写的那首诗,她忘不了那封信拆开来只有一张宣纸,四行字:
素来平生遇天娇,
相见恨晚在天桥。
云来雨作梦醒后,
自咏分别劝新交。
徐娘原名叫楚天娇,当时读到后面两句,哭得泪人似的。她想一个十七岁姑娘的感情,就这样被一个梦醒后的书生才子给做掉了。
徐娘用手绢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到楼上去,轻轻地推开门,走到床边把那封信放在董碧韵的枕头边上。看董姑娘睡得好香甜,徐娘不忍心叫醒她,悄悄退了出去。
董碧韵这一觉睡到下午晚些时候才醒过来,发现枕头边上的信,一看信封是吴天泽的笔迹,急着拆开来看:
董姐见信如晤:
……出去一趟,日见心情有所好转,没人管了,像个野人自由自在……期间,去了浙江雁荡山、严子陵,沿着富春江行走,呼吸新鲜空气,饱览山水,便将过去心中郁积的烦恼一扫而光。
……大致行程先是浙北,而后是浙江东部,后来行到浙西……本来想去湖南,听我父亲说,那边的山水奇好。倒霉的是,随身带的钱在路上被人打劫了去。还好,他们要钱,不要我的命。哈,他们说我的命不值几个钱。……没办法,找人家打了两周短工,一是船上搬运货;二是到河里帮着捕鱼……上岸,到一个镇上;寻个机会显示自个儿本事,耍弄笔墨给几处商家写招牌。又给一位阔佬画了一幅山水,换来一笔盘缠。钱拿到手,开心得像个小狗似的乱叫乱跑,心里想没钱也饿不死我。
从离开的那天算起,在外有一个月加上七天。我记着日子,想着回来看你。
返回,途经杭州;前天到了上海,即书信一封给你,告诉你我过两天回来。
回来后,我想先回家,跟父亲认错,之后跟父亲谈。上海十里洋场给我刺激,给我印象深刻。现在我冷静下来。我要想我的事,还有前途。问候你。再次相见与你有话长谈。
天泽写于沪上
到了吃晚饭时辰,董碧韵在楼上不下来。徐娘上去看她,推开门,见姑娘已经起来,正坐在窗口,看着窗外。
“小韵,吃饭了。”徐娘轻声说。董碧韵转过身来,手指背贴着鼻子,抽泣道:“吴公子来信了。”董碧韵一声颤音叫“徐娘……”不禁潸然泪下。
徐娘心头一紧,快走几步上去把董碧韵搂到怀里,眼圈一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这姑娘啊,恐怕也是这个命,一片真心痴情到头来换一张宣纸。
寻访笔记25
现在,有两幅《吴中山水图》放在你面前:
同样的山水、同样的宣纸、同样的尺寸、同样的裱头、同样的标题、同样的题字、同样的笔墨,总之一个样,没两样,没有任何一丝差别,最细微的细节也完全是同样的,只是落款有别:一幅是吴元厚,另一幅是潘道延。
这两幅画收藏了七十几年之后拿出来看,第一眼就是这个感觉。我想最初的时候,这两幅画应该还是有一点区别的。现在有人说:“这不是吴元厚的原作,是假的。这幅潘道延的,是真的。”还有人说:“这不是潘道延的作品。这幅吴元厚的,也是临摹仿作的。”
那么吴元厚的《吴中山水图》真迹在哪里?
吴有箴先生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意思?”我听了,有一点感慨,心里想如果我们把这两幅画上面的作者落款闷掉呢?他们是不是还看得出来,哪幅是吴元厚的?哪幅是潘道延的?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看不出来了吧?目前的情况大致如此。当然,我们中国地那么大,山那么高,河那么长,水那么深,历史那么悠久,人那么多,真有本事的人,想来避世隐居一方,还是有的。
但是,我现在暂时有一个理由相信,吴有箴先生,还有我,知道这个底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没碰到过哪个人有这个本事。即便是吴有箴先生闷了落款也分不清楚彼此。我跟他说笑话:“这一对双胞胎,不做记号,还真的搞不清楚谁是谁。”有人不服气。我跟其中一个人开玩笑说:“要是您不服气,不信邪,觉着好玩,跟我来打个赌。机会均等,就两幅画,要么对,要么错。”现在既然说到“赌”一把,就要有个筹码。接受这个筹码,愿赌服输者,不妨可以来试一下看?若是不花血本说话,那个话我只能当他说说而已了。
历史,以将人为在。
从寻访过去的笔墨回到今天,我想象吴元厚先生那个时候亲眼看到自己的学生潘道延如此做来的情景,这个情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