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厚听了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老人突然睁大眼睛,说道:“这位先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吴元厚摇摇头,微笑道,“听老伯说说看,什么意思?”
“听说这个话是范先生教的。那个意思啊,是这个,写毛笔字,不是写在纸上的,他是写在天上的。知道啵?那范先生说了,天是宣纸,笔是人。你要到天上开口说话……”
这么一说吴元厚感兴趣,便坐下来跟老人聊天;聊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叫。吴元厚一转眼看见自己儿子跑过来,那个男孩从后面追上来,一个猛扑双手揪住吴天泽打起来,一边嚷道:“你小偷!偷枇杷!你偷枇杷!”吴天泽还手,一边喘气说道:“我没偷……枇杷在树上……树上的枇杷是你的啊!”那个男孩一把夺下吴天泽的书包,急着翻看书包里有没有枇杷;吴天泽争抢书包。吴天泽比那个男孩个子高,手臂长,拽住他一用力撕破了他的土布衣服。
吴元厚跑过去,一边说道:“别打了!”将两个孩子分开。那个男孩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扭头就走。吴元厚上前拦住他,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带我去,我来赔你的衣服,跟你家大人赔。”那个男孩不说话,低着头朝前走。吴元厚拉着儿子跟着他,一直跟到他家门口。
一进门,吴元厚眼睛一扫,屋子四面墙壁上糊了纸,上面写满毛笔字,吴元厚心头一震“喔”了一声,回头问那个男孩:“这些字谁写的?是你写的?”那个男孩眼睛朝吴元厚一狠,不说话,头一低走到屋子角落,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墙壁两条腿叉开来像个“大”字,闷头用竹管子在自己大腿上写字。
屋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样子身体虚弱,坐在桌边折纸袋。吴元厚上前问道:“你是孩子的母亲是吧?”
“嗯。”那个女人点头道。
“刚才我孩子在外头,他啊采了枇杷,也撕破了你家孩子的衣服。不好意思啊,我来赔……”吴元厚欠身说道。
“哦,采几个枇杷没事的,不要赔。”女人头一摇,回道。
“要格!”那个男孩猛地从墙边跳起来,脸煞白,神经质地舞动手上的竹管子,眼睛发红,说道,“看——衣裳,你看!”
“是你先打我!”吴天泽从父亲身后蹿出来,挺直了身子大声说道,“你先打我!不是我先打你的。”
“你给我住嘴!”吴元厚喝道;随即转过身来对那个孩子的母亲说道:“对不起啊,我这个孩子不听话。这撕坏的衣服我来赔……”
“不要紧的,回头我来补一下。”
说话间,一个男人拿着竹篓子从外面走进来。女人看了一眼自己男人,对吴元厚说:“孩子他爹回来了,你跟他说吧。”
“出了什么事情?”那个男人问女人,“是不是阿延他闯祸了?”吴元厚刚想说话,那个男人看见自己儿子从地上立起来拿纸头写字,便开口骂道:“你娘个屄,不帮家里干活,一天到晚写毛笔字,我操你个浪费纸头!”
“孩子他爹,”那个女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道:“你别骂孩子了。你就让他写吧,这是范先生教的,天天要写,他说要格。”
那个男人听了,脚一跺,将手里的竹篓子扔到女人面前,恨恨说道:“操你个要格!我操他个范先生范童!饭桶,什么东西!他娘个一天到晚闷头写啊写啊,写出饭来吃啊?!”完了冲自己儿子道,“你这个小赤佬就会写几个没用的屌字,将来活像那个饭桶,叫你穷到脚后跟!有的穷了!操……”骂完了,这才想起来跟眼前的陌生人说:“你坐。”
吴元厚坐下来跟他攀谈了一会儿。他叫潘新侬。那个男孩叫潘道延,今年十二岁,读过几年私塾,现在不读了。家里穷,没有办法供他读书。
吴元厚问:“墙头上所有的毛笔字都是他写的?”“是啊,”潘新侬指指戳戳这个儿子,骂骂咧咧道,“我操,你给我写啊。你娘的坐在那里还要写。我操你个浪费纸头!”完了,一转脸说道:“这位先生你看,他娘身体不大好,干不了农活,在家里折纸袋,卖给城里做生意的,挣点钱。这个小赤佬不节省纸头,他吃饱了一天到晚闷头只晓得写啊写的,我看了就来气!”
吴元厚听了一笑,招手叫潘道延过来,语气温和说道:“你爹说墙上的这些字是你写的。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好不好?”
潘道延立在墙边不动,不说一句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吴元厚看;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快步到桌边铺开纸,拿起笔来写出“吴中天地”四个大字。吴元厚眼睛一瞄,默然无语,心里说道:“好!”
这时候吴天泽从父亲包里拿出一张宣纸,放到桌上铺平,拿起潘道延搁在桌上的毛笔,像模像样地开始画山水;潘道延站在旁边看,傻掉了。
一会儿工夫,吴天泽画好,落款:天泽写于吴门。完了“啪”扔掉毛笔。潘道延一怔,随即从地上捡起毛笔,到水盆里把笔锋、笔杆子清洗干净,嘴巴里咕哝道:“是我的毛笔,要格。”吴元厚一转脸训斥儿子:“好好的笔,扔到地上做什么?!”
吴天泽眼睛朝潘道延一斜,咬住牙齿憋出一个字:“扔!”
吴元厚指着自己儿子,说:“你啊!”回头招手,对潘道延说:“你过来,在这幅画的空白处,就在这里,你现在随便写几个字。你随便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天泽你让开——写吧。”
潘道延瞟了吴元厚一眼,迟疑了一会儿,便拿起笔蘸了一个饱墨,抬起头来怒视吴天泽,一转脸执笔写道:
吴中山水好天下不可到来偷枇杷
落款:道延写于吴中。
吴天泽一看,立马伸手想撕掉那幅画,被父亲快手阻止道:“胡闹!你画的画,他写的字,怎么可以撕呢?”
吴元厚说罢,一转眼,看了潘道延一会儿,沉吟说道:“这幅画我现在替你们收起来。”
收好这幅画,吴元厚坐下来对潘道延的父母说:“我叫吴元厚。我家住在惟亭。我跟你们商量,我这么想,我想收这个孩子做学生。”潘新侬一听,眼睛发呆,嘴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潘道延的母亲低头折纸袋,一会儿泪水滴到毛边纸上。潘新侬怔了半天,才开口道:“这么说,是跟师傅学徒吧?”吴元厚含笑回道:“那个意思啊,差不多。”
“学徒呢,有一口饭吃就好——”
“这个你放心!”吴元厚一个欠身,回道,“到了我家里,孩子的吃和住,不会差的,真的。”
“这——”潘新侬对女人说,“就让孩子去,听这位先生的?”女人似乎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回道:“你说去,就去。”
“那,我就做主了。”
吴元厚看潘新侬点头了,便对潘道延说道:“你呢,这会儿在旁边也听见了。我现在问你,你要不要到我家里去跟我学写字,学画画?”潘道延听了,愣在那里咬嘴唇,不说话,两只手使劲地搓来搓去。
“你想一想,要不要啊?想好了就回话。不要,我就走了。”
“要格。”潘道延见先生立起来要走,头一点,回道。
“好,就这么定了。”吴元厚顿了一下,接着摸口袋。吴天泽在一边,上来拉拉父亲衣服,眼睛忽闪忽闪问道:“爹,真的假的?”吴元厚回头看着儿子眼睛,微笑道:“我已经说过了,真的。我说真的,就从来没假过。”
吴元厚从口袋里拿出几块大洋,一把塞到潘新侬手上,神情严肃说道:“给孩子弄两件新衣服。我今天跟你说定一个日子。一个礼拜之后,你呢就把孩子送到惟亭,送到我家里。”潘新侬一边点头,一边数手里的大洋——两只手有点颤抖,两块大洋先后掉在地上。潘新侬“喔唷”一声,捡起两块大洋,抬头道:“听先生的。”吴元厚看时辰不早了,起身说道:“该走了。”便拱手告辞。
吴家父子前脚走出去,潘道延后脚跟了出去。等到他们走远了,潘道延远远地跟着他们,一直跟到村口土墩子。
他站到土墩子上看,直到吴家父子消失在乡间小路尽头。
吴元厚和儿子在太湖边东山镇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起来吃了早饭出去继续游览,写生。下午晚些时候,吴元厚带儿子到苏州城里逛旧书店,买了几本碑帖,直接坐马车回到惟亭。
吴天泽从马车上跳下来,跟着父亲走到家门口,在后面拉了一下父亲的衣服袖子,说:“爹,我还想在外头玩一会儿。”
“不行,”吴元厚回头道,“进去!到书房里去练字画画!”吴天泽背着父亲做鬼脸“哈”一声,没发出声音,一脸恨恨的神情跟着父亲屁股后头走进门。
阿仲在园子里头给植物浇水,明香一边拎水帮忙;阿仲抬头见老爷、少爷回来,回头吩咐明香,说:“赶紧给老爷弄一盆井水,拿毛巾,泡茶,快!”
明香应声去了。阿仲丢下手里的勺子,迎面上去接过老爷手上的包,一边朝客厅里头喊道:“太太,老爷少爷回来了!”
吴元厚走进客厅,吴太太从里边出来,帮吴元厚脱下外面穿的衣服,一边问道:“儿子呢?儿子人呢?”吴元厚转身一看,眉头一皱道:“哎,刚才还在,怎么眼睛一眨不见了?阿仲,给我找!”阿仲应声说“是”,正要走,一看明香端着脸盆过来,接手问道:“看见少爷没有?”
“啊,少爷,少爷在园子里。”明香回道。
“在园子里就好。”吴太太一手接了阿仲递过来的包,对吴元厚说:“他在园子里就是在家里头。老爷,儿子哪里敢出去?看你一天到晚严得很,你狠啊。你以为儿子跑出去玩了?你看他敢吗?不敢。”吴元厚坐下来,瞟了夫人一眼。
“老爷,”阿仲把冷水盆搁下,将毛巾浸水,拿出来拧成半湿,双手递给老爷。吴元厚接过湿毛巾擦脸擦手,一面对阿仲说道:“去把天泽给我叫来。”吴太太坐下来,问道:“明香,你刚才看见少爷在园子里做什么?”明香把茶碗端给老爷,一边回太太话:“少爷在吊井水,冲凉……”
吴太太一听,说:“明香你去,快!你快去跟少爷说,别用井水,当心着凉啊!叫他马上回来,弄点热水给他洗个澡。”这时候吴元厚吃了一口茶,眉头一皱,说道:“这水不开——不开的水泡茶,不好吃。”阿仲立马板起面孔,冲明香说道:“你看你!”明香一慌,赶紧说道:“老爷,我重新泡——”明香想拿走茶碗,吴元厚摆手道:“不用了,先搁在这里。”吴太太说:“明香,去,你把水烧开了叫阿仲泡,——老爷要吃阿仲泡的茶。”吴元厚接夫人的话,说道:“你刚才说什么?哦,你说别用井水冲凉。用井水冲个凉,不碍事。我小时候一直用井水冲凉的……”
说话间,吴天泽穿着短裤湿淋淋地跑到父母面前。吴太太叫明香赶快给少爷拿换身衣服,回头对儿子说道:“你看你呀,像个什么样子,着了凉不得了,要生病的。”吴天泽“哈”一声,回道:“我不生病。”说罢,撒腿就跑。
“慢,”吴元厚闷声道,“回来!”吴天泽停住脚步,转身走到父亲面前,耷下脑袋不敢抬头看父亲眼睛。吴元厚端起茶碗,眉头一皱把茶碗往桌上一蹾,看着儿子,口气威严说道:“你换好衣服,待在书房里练字画画,不准出去!”
“园子里头也不可以去吗?”吴天泽头一抬,眼睛忽闪道。
“咹?”吴元厚“啪”立起来,说道:我叫你待在书房里,没说叫你待在园子里头。去,把赵孟頫的字帖临两遍!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老爷,有话跟儿子好好说,发什么火?”吴太太起身走到儿子身边轻轻地拍打儿子脑袋,说道:“天泽快去,别站在这里惹你爹生气。”看儿子犟在那里不走,吴太太做手势叫阿仲把他拉走,一转眼对明香说:“你用干毛巾帮他擦干身子,换好衣服,给他热点鸡汤,吃几块点心,然后到书房去练字画画。”明香点头说:“知道了,太太,待会儿我叫厨房热点鸡汤。”吴太太脸一拉,说:“我叫你热,没叫厨房热——”
“是,太太。”
吴元厚到里屋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对夫人说:“我到楼上画画。待会儿吃晚饭叫我。”吴太太说:“老爷,要不要给你来一碗绿豆汤清清火?”
“不用,我吃绿茶。”
过了一会儿,阿仲端着紫砂茶壶上搂,走进画室。吴元厚接过茶壶,指指桌上,说道:“阿仲,找个时间,你把这幅画送到魏师傅那里去裱。”
“好的,老爷。我明天正好要到城里去。上回送去裱的字画到现在还没拿回来呢。不知道魏师傅裱好了没有?”
“这回你去的时候跟魏师傅说,这幅画是少爷画的;要跟他说清楚,是我儿子画的。你不说,这幅画他不肯裱的,我知道他。哦,这幅画不急,叫魏师傅有空慢慢裱就是了。”
“哦,”阿仲点点头,随即拿了那幅画,一看,说道,“这是少爷画的一幅山水。——这回少爷跟老爷出去一趟,有收获。”
“嗯。”
“哎,这上面的字?不像是少爷写的行书——”阿仲似乎还想说话,抬头一看,老爷已经提起毛笔开始画图,便不敢出声了。
阿仲把画收起来,给老爷点上一炷香,悄悄地离开画室。
寻访笔记3
吴家至今还收藏着吴天泽和潘道延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合作的那幅画,我曾想花点钱买下来,但是一开口,就被吴有箴先生很有礼貌地拒绝。问理由,他说:“此画无价。”从此他不让外人看这幅画了。这幅画我算是有幸看了一眼;正因为看过这一眼,我才萌发了写吴天泽、潘道延这两个主要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这幅画现在保存完好,上面有吴元厚的行书题跋和闲章;闲章为吴元厚亲手治印,刻六个篆体字:“吴门少年得道”。这幅画是当时苏州天赐庄有名的魏裱。眼下别的不说,单凭这魏裱就很有收藏价值。
说起“魏裱”,我脑子里出现一个人物,魏师傅。这个魏师傅,很久以前我听吴门画派研究者潘若愚先生说起过:
魏知良,人称“魏一裱”,他有个绰号叫“老居”。民间传说魏一裱特别牛,民国早期大江南北谁不知道苏州天赐庄魏一裱的裱画手艺好,名气大。当时的吴门画派名家吴元厚先生请他裱字画,南京金陵博物院院长顾大献先生也请他裱字画;不少字画收藏者慕名而来请他裱字画,不是名家的字画魏师傅不裱。历史上像顾大献、吴元厚那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到魏一裱,要翘个大拇指,说他的裱画手艺没人比,是牛,是神!我在过去的寻访中比较关注他。我想这个魏知良毕竟是人。这么一想,将我引入进一步寻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