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唐宓宓嘴巴一努道,“周妈,你说好了。我不要,我不高兴。”唐宓宓说罢,一脸可爱样儿嘻嘻笑,一个旋转身翩翩而去。
唐宓宓回到房间里拿了给魏可欣的回信,出门去邮局寄了。路上,她想如何给吴天玉回信,——给吴天玉回信不急的,回头抽空再写。
路过几家旧书店,她进去挑了两本小楷字帖,心里想回去就照这两本字帖练字——先前看吴天玉信上的字,一笔秀气工整的小楷,好看,教人羡慕!也想自己,要是也能像吴天玉那样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多好!
唐太太到专诸巷沈太太文秀丽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
文秀丽见了她,有点抱怨道:“哎呀,你看你,到这个时候才来!昨天不是说好的么?叫你吃个早中饭,丢了饭碗马上就过来的。你看哪几点了?急急促促的,一个下半天也打不了多少时辰的。”
坐一边嗑瓜子的范太太早就来了,那瓜子吃了不少,手边的盘子里摞着一堆瓜子壳儿,正想吃沈家用人端上来的南瓜饼,听沈太太这么一说,跟着说道:“我是没吃中饭就来了。今天早上起得晚,两顿并作一顿吃了。”唐太太一笑,两头打招呼;一看客厅里就她们俩,便在客厅款款走了一个圈子,说道:“哎,今天不对呀,还是三缺一,还有朱太太没来?那我,就不算来得晚哦。”说罢,唐太太坐到文秀丽身边,凑近了说道:“喔唷,说什么呢!我也不瞒你,我来的时候到唐楼去了一趟,跟唐六梓说点事情,——喏,就是那个事情……改日,我要叫我先生先请你吃饭;接下来我还要好好地谢谢你沈太太,还有朱太太哦。”文秀丽刚要说话,范太太说道:“哟,唐太太要请客,是不是也有我的份?说起你女儿那件事情……”
文秀丽听着,一转眼叫用人小丫头赶快去把朱太太喊过来打牌。那小丫头回道:“我已经去喊过了。朱家少奶奶说她今天不高兴来。”文秀丽一听,从椅子上探出半个身子,说道:“拎不清,我叫你再去喊一趟。”话音刚落,手一招叫小丫头:“阿琳,回来,你不要去了。”随即立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说道:“阿俪架子大,还是我去喊一趟吧。”
这会儿,金俪一个人在屋里。她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这天她吃过中饭,觉着没劲儿,回到房间里想小睡一歇,又觉着穿戴得好好的,脱了衣服嫌麻烦,便到园子里走走。见韩进从后院里出来,她喊住韩进闲聊了一会儿。
朱家后院里原来几个学习字画的孩子几年过后陆续被撵走了,用朱子藏的话来说:“看样子,一个都没有出息。”朱子藏就留下韩进一人。今年开春,朱家后院先后又来了三个小孩子,是朱子藏从乡下寻觅来的,眼下归韩进管带。金俪跟韩进说笑:“韩子,你现在像个‘拿摩温’把几个小赤佬管得服服帖帖,见了你韩头,比见了老爷大少爷还要怕!”
韩进这些日子跟着朱红出去办事,或随从,或跑腿,或帮办,算是已经见过一点世面,得到了一点“历练”。朱子藏对他的评价是:“韩进这小子,东西画的是‘从二品’,但是为人处世,以后或许提升两级,说不定将来另立门户,自己开码头也是说不准的。”现在的韩进在朱家是叫主人和用人刮目相看了。这个年轻人眼下长得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二十岁的年纪看上去不是嫩头,说话老成得体,见了少奶奶,便躬身道安。韩进知道少奶奶说的那个“拿摩温”是什么意思,却故作无知请教。金俪还以为他真的不懂那个意思,乐于解说,只把那个意思说成是“外国人的狗腿子”。韩进听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他面上还是一副好腔调,其嘴脸煞是地道,应着景儿似的恭维少奶奶书看得多,比得上东吴大学里的教授。这女人就爱听好话;韩进平日里见了少奶奶,变着花样说比较中听的话,金俪听了开心得很。金俪知道韩进刚从外面办事回来,还没有吃中饭,说了一些闲话之后,叫韩进快去吃饭。
“吃饭先不忙,”韩进说,“还有些事情要关照两个小赤佬。我一出去他们就无法无天,整个上半天晃了晃地等吃饭。现在他们吃饱了又在玩,叫老爷少爷知道了,吃生活是免不了的,连我也跟着牵带,这是不好交代的。”
金俪一听,含笑说道:“你这个样子像个先生了。——哎,韩进,你别忙着说自己不是先生,是学生。是学生,那是从前。现在你大了,我看你愈来愈像先生。——哦,我不是在取笑你,你千万别说我在取笑你。韩进,你听我说,你还记得从前我,我跟你说过,你啊,是‘管带’。这么多年你跟老爷学了本事,那几个小赤佬好像就怕你。那天我到后院里去看他们,你猜怎么着?你恐怕想不到——你别急着问哪,我不是在说给你听么?我啊,正好听见他们在说你——你猜他们怎么说?把你说成是:‘喔,黄鼠狼走了。哦,黄鼠狼来了!’”
金俪说罢,“咯咯”笑起来。韩进听了,发狠说道:“教他们吃生活!”说罢就走;金俪伸手拉住他衣袖,小声说道:“我跟你寻开心说了玩的。不要拿他们出气。要不,我要生气的……”说话时,金俪的手稍有用力,韩进侧身碰了她身体,手也碰到了她的手。韩进心里一阵颤动,眼睛闪出光亮,一转眼跟金俪对视了一眼,倏然互相回避了。这时候朱子藏从书房里出来,隔着园子里植物一眼望见韩进跟少奶奶正在稍远处说话,便叫唤道:“韩进啊……”
韩进听见喊声,回头瞟了一眼,一转脸看着金俪,他向后退了几步,一边说道:“少奶奶,我先过去回老爷的话,完了再过去吃饭。”声音传过去,朱子藏听见了,“啊”一声道:“你怎么忙到现在连饭还没吃?”
说话间,韩进已经快步走到朱子藏跟前,叫了声“老爷”,舒了一口气稳住心神,说道:“我……”
“不忙。”朱子藏手一摆说道,“先去吃饭,回头过来再说。那个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说罢,朱子藏转身走。韩进上前躬身虚扶一把,小声说道:“照老爷的吩咐办了。”朱子藏一听,停住脚步“唔”了一声说道:“吃好了再说。”
金俪站在稍远处看着那头两人在说话,心里想韩进;回头慢悠悠地回到自己房间。进屋关起门来照镜子。那镜子竖立在地上,有一人高。她在镜子里欣赏自己,人站直了,面对镜子,收腹,胸部挺起来,然后侧身看自己身材。她看了一会儿,两只手情不自禁抚摸自己臀部;从抚摸臀部开始,顺着腰身一直抚摸到胸口;搓弄一番之后,她走到朝南窗口,伸一个懒腰坐下来看书。
文秀丽连哄带拉,总算把金俪拉到沈家打麻将。金俪满不高兴,进了沈家院子,撅嘴儿说道:“我是一来就输钞票。沈太太,我是真的不高兴来,就是你念头大。人家要在屋里看几页书,不给人家安逸,硬要把我拉过来。我真的给你面子哦。”文秀丽一笑回道:“你笃定,今天保证你不会输;保证你有自摸——豇豆开花!”金俪一听“自摸”脸一红。近阶段她一个人闷在屋里有时候自慰;人倒是释放了,精神看好,就是神经忒敏感,冷不防听见别人说敏感字眼儿,心理便作乱,脸色愈加好看。范太太和唐太太看见她,忍不住先后说道:
“看样子还是朱太太养得最好,身材好得不得了。面孔看上去白里透红,皮肤嫩得哟!”“朱太太又没生过孩子,我们不能跟她比。喔唷,跟她一比,我们照照镜子,一把年纪是老太婆了。”
“奇怪,”文秀丽瞟了金俪一眼,“说起来,我也没生过孩子。唐太太范太太你们看看,我就是没有像阿俪这样的身材。那天我家沈明达回来,说:‘文秀丽啊,你怎么跟人家阿俪比?要比,你还是跟皋桥头卖鱼娘娘比。’这句话说得我伤心得很!”说罢,“呵呵”笑起来。
“哎,朱太太是漂亮。不过沈太太也是个美人坯子。哪里像我们,唉,差不多是黄脸婆了。现在看了朱太太、沈太太,我说唐太太,我跟你呀,就没啥看头了。”范太太说着,伸手拍了一下唐太太手背。唐太太瞥了她一眼,回道:“范太太不要谦虚,你怎么是黄脸婆呢?看来,我要说几句可心可口的话了。说给你们听听,我说范太太呢,是少妇丰盈,尤见姿色,风情万种!”
“你们看,唐太太在取笑我。”范太太一笑,有声有色说道,“我哪里见得什么姿色,风情万种?要说风情万种,当属阿俪。而姿色呢,文秀丽才叫姿色。至于少妇尤美,我说唐太太归你了。你们都听见的,唐太太刚才谦虚,说自己是老太婆——哎,等等,唐太太你先不要说,等等再说,先听我说这个‘少’字,唐太太你当得起。我们女人不说一把年纪,看轻就是看轻;不要自说自话说自己是老太婆了。看唐太太现在年轻的样子,你走出去哪个相信?跟你们这么说吧,老太婆看轻,也叫少妇。再说了,女人什么叫看轻?女人什么叫年轻啊?”
范太太说着,已经立起来,扭动腰身慢步走到金俪面前坐下来,糯声细语接着说道:“阿俪,今天我是头一个来。刚才听沈太太说了,城里得鲜楼老板楚通里跟沈明达比较熟,拜托沈先生做媒。沈先生呢,就托了你家朱先生。他们男人不便出来说那个事情,就叫你们两个女人合起道来给唐太太的女儿做媒。你现在晓得唐太太的独养女儿今年多大了是吧?我现在跟你说,那天我出去办事情,正好路过唐楼,看见唐太太跟她女儿从黄包车上下来,人家哪里会想到?哎呀,我说唐太太,你还有那么大的女儿?两个人走在一起,根本不像娘和女儿,像姐妹似的。唐太太刚才还说人家可心可口,依我看哪,唐先生每天看自己太太,才叫可心可口,怕是一天到晚想搂着抱着唐太太亲嘴儿,巴望着早点天黑,熄了灯火把她拖到被窝里去弄呢!”
“啊,”文秀丽接口道,“亮着灯火,就不能弄啊?”
“范太太,你说着说着就开始骚了!”唐太太抿嘴儿笑道,一转脸手指头指着文秀丽,“你也没个正经!跟着她起劲取笑我。我看你也在发骚了,讲话没个栏规,叫家里用人听见了不好的,范太太你说呢?”
范太太说话在“性”头上,偏要来个说到根上:“哟,我们几个女人,现在关起门来还要假装斯文,一本正经……文秀丽的意思倒是挑明了,说她欢喜亮着灯火……我说也是的,亮着灯火最好,看得清爽点,两人脱了衣服在床上好起来激动、刺激……哟,这有什么关系?女的跟男的碰在一道,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好……说我骚?我就骚;——说我骚货?我就骚答答地等着男人弄了煞念才好呢!——什么,说我下作?不怕难为情?喔唷,我在外面又不说的;我们几个女人关起门来在屋里说,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哎,你们看,阿俪脸红了。我说什么了?我说我自己,生了两个孩子还要发骚,这叫年轻啊,不见老,春风随我骚起来!沈太太,唐太太,唔——你们怎么闷骚,闷笑,不说话了?朱太太呢?今天怎么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说话?就我一个人想着说;说晕了,你们一边好取笑我,拿我开心。我可不是你们的开心果。——哎,文秀丽,你家里不是有开心果么?拿点出来吃吃,一边吃,一边说……”
金俪一直安静地靠在椅子上听她们几个说话,心里想这样说说话蛮好,省得打牌伤精神。眼看文秀丽嚷着要打牌,范太太刹住车,不想往下说了,金俪突然感觉有点失落。她心里很想范太太继续说笑,昏说乱话瞎讲一通,听起来倒是蛮过瘾,恨不得开口道:“范太太,你说哪,讲哪!”心里这么想,嘴巴一张却变成另外一种腔调:“我看你们讲得起劲,我又插不上嘴,只好听你们在讲。拉我来打牌的,范太太唐太太好像不想打了。沈太太也急死了,来不及等人家把话说完就打断人家。你们说呢,麻将打不打?要是不打,继续讲男人女人瞎讲,我要走了。我回去好安静一歇,要不,头也痛了。”文秀丽连忙说道:“不讲不讲,我们赶紧坐下来打牌……”说着,她第一个开始洗牌;唐太太的牌念头跟文秀丽一样大得很,急着抓紧理牌。金俪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上手了。这时候范太太笃悠悠地把拿在手上正在吃的开心果放回到盘子里,立起来说道:“不要急呢,我要先去洗个手,轻松一下。”唐太太瞟了范太太一眼,说道:“快一点!”
……
沈家麻将打到黄昏时,文秀丽的男人沈明达回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朋友,是上海人,沈明达叫他“乔老爷”。他叫乔冠东,四十几岁,一看是有钱人,派头老大。还有一个人也跟着一道来了,是朱红。
金俪抬头一看,神情疑惑自家男人这个时候回来,而且串到沈家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看牌,自言自语道:“今天奇怪了,太阳从东边落下去。这副牌竖手乱得很。”文秀丽听见她男人的声音传过来,却是闻其声而不看其人,自顾例牌,眼瞅着一手牌竖起来可做大牌,不动声色,心里想今天下半天一直输到现在,这副牌看样子可以赢了,便对坐在她上家的金俪说道:“阿俪,你理牌快点呢!等你出牌,出了再讲,边打边讲。”一转眼,对自己男人说道:“沈明达,你招呼一下客人,叫阿琳帮客人泡点茶,拿点点心过来。今天晚饭不在家里吃,我不晓得你要回来,没有准备。我们出去吃,叫她们三个人请客。到现在全是她们几个赢的。”
“哟,”范太太道,“我是千年难得赢一回,沈太太就难过死了。前头已经讲好了,打完这副牌我要走的哦,不管哪个赢哪个输。我家里有两个小孩,不像你们几个脱脱空空,晚上尽管出去。”唐太太出牌“碰”道:“今天我来请好了,反正要请的。沈先生今天正好回来,我们就今天晚上好了。”
这时候朱红绕过来看牌,小声说道:“唐太太,我呢下午陪沈先生跟朋友到唐楼吃茶,见到唐先生。他晓得你在这里打牌,叫我跟你说一声,今天晚上他要请客,到得鲜楼,我们几个人一道去。我说蛮好。沈先生,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