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玉前脚走,吴天泽后脚跟着出去了。
这时候潘道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感觉有点孤独。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感觉一个人占偌大一个书房,除了有点孤独,还有点后悔。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应该跟吴天泽打架。这会儿他心里很害怕,手脚时而发抖,头颈里冒冷汗,一会儿坐立不安。一个人想画《吴中山水好天下》,试了几笔下去没有一点感觉。他搁下毛笔,瘫坐在椅子上,好像一个挂了号等候看病的人。
下午晚些时候,潘道延到园子里去看阿仲做水石盆景,迎面看见吴太太,头一低,轻声叫了“师母”。吴太太没理他,还是没听见,跟身边明香说话,走开了。潘道延想,“太太肯定知道我跟天泽在书房里闹的事情了。”他宁可吴太太看见他,一把拉住他,把他说一通,骂一顿。他想过,要是吴太太说他,他绝不还嘴,即便是吴太太非要把他的嘴巴撬开来说话,他也不说。要说,他就说自己的不是。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没错也是错。他想这个错,没个先错后错。恍惚间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自己跟吴天泽头一回打架,那个时候他打不过吴天泽。
潘道延走到吴元厚房间,在门口喊了声“先生”。吴元厚在床上看书,听见声音,招呼他进来。
“先生,好些了没?”潘道延走到床前轻声问道。
“没事儿。”吴元厚放下书,叫潘道延坐。他拿捏着一边坐了,耷下脑袋不说话。“怎么了,阿延?”吴元厚问道,“有什么心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把头抬起来。”吴元厚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看你没精神,情绪好像也不好。是不是想你母亲的事儿?哦,你母亲的事儿我晓得了。这几天,唉,我也忘了跟你说了。这样吧,明天你回去一趟看看你母亲,代我跟你爹跟你娘问个好。钱,你师母帮你准备好了,带回去给家里用。”说着,吴元厚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给潘道延。
“不要。”潘道延摇头回道。
“阿延,给你,你就拿——不要推!”吴元厚倾身说道,“没事的。回去看看再说。你母亲看病抓药,回来跟我说就是了。回去跟你爹说,钱没问题,叫他放心好了。你母亲看病要用钱,我来。”
“先生……”潘道延眼圈一红,眼睛一眨眼泪淌下来;一时哽咽,突然抽泣手捂住嘴巴闷声哭起来。
“哎,这两天你跟天泽怎么样?”吴元厚换了一个话题。
“蛮好。”潘道延收住哭泣,擦了眼泪回道,“这两天我跟天泽一道,先画些草稿,做些准备,过两天就开始画吴中山水。”吴元厚一听,身子一挺,人坐直了说道:“好啊!”话音刚落,一阵咳嗽。潘道延把茶碗端过来,垂手立在一边侍候。吴元厚吃了两口茶,抬头说道:“阿延,你坐下来,坐到我边上。”潘道延坐下来,吴元厚抚一下他肩膀,吁了一口气,沉吟说道:“阿延,我想啊,天泽天天跟你在一起,你呢,要劝劝他。你们俩从小在一道,跟亲兄弟一样,也许说话好说一些,说不定他肯听你的。”潘道延听了,胃里涌出一股苦水,差一点吐出来,嘴巴上应道:“嗯。”“蛮好。”吴元厚点点头,摆手道,“你先去吧,我歇一会儿。回头你跟天泽说,你跟他合作画。画好了,给我看。”潘道延立起来躬身回道:“要的。”便退了出去。
明香端着煎好的中药过来,看见潘道延从老爷房间里出来,迎上去说:“阿延,太太找你,在客厅里,你快过去!”潘道延一怔,心里“扑通”一跳,眼睛慌乱,抖抖惑惑问道:“找我?什么事?”“问你呀!”明香身子一探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潘道延心一沉,脸一下子绷紧了,两只眼睛呆滞,嘴唇翕动,双手手不停地哆嗦,两条腿好像抽了筋似的,拖着步子朝客厅去。
潘道延走到通向客厅的过道里,听见客厅里吴天泽跟吴天玉吵架声;吴天泽骂吴天玉“奸细”,两人你来我往的声音里夹杂着吴太太的声音:“……我看阿延现在是吃昏掉了!”潘道延吓得浑身哆嗦,停住脚步,呼吸急促起来,心里“怦怦”跳,一时犹豫进退两难。转身想走开,抬头见阿仲走过来,他躲闪不及,头一低让到一边去。“哎,阿延,”阿仲问道,“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做什么?你现在有空啊?”潘道延头一点:“嗯。”“蛮好,”阿仲搓搓手说道,“来,跟我到园子里去,帮我一道把一些盆景搬到屋里摆好,把里边的有些东西换出来。老爷关照今天要布置一下。完了就没你的事情了。你去写你的字,画你的东西。我不来喊你,也不敢来麻烦你。今天难得哦。”潘道延头一点,跟着阿仲去了。
这时候客厅里总算平静下来。眼瞅着吴天玉坐在母亲对面闷气,吴天泽想了一会儿从椅子上立起来,走到吴天玉身边,点头哈腰赔笑脸。吴天玉侧身避开吴天泽嘴脸,因一股气未消,恨恨说道:“我今天真的生气,我很生气!”
“哈,我很生气!”吴天泽回头又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嘻道,“哎呀,气鼓鼓气恼恼有意思吗?不就是说了‘奸细’二字么。以后不说了。以后随便你。我无所谓。反正我好像死猪一头不怕开水烫。我总归弄不好了。从头到脚不好。你们说吧骂吧,我认了。”一转脸说道:“妈,你今天说我骂我,倒也罢了。不要说她哦。她小姐脾气,说不起的。天玉,你别冲我嚷嚷。谁说不起啊?”吴天泽指指自己鼻子,“就听见你们在说我。爹说我,妈说我,你说我。还有阿延,他也跟着你们说我。我啊,一天到晚被你们这个说那个说的,说啊说啊,我在这个家里都听烦了听腻了,听得我没脾气了,还想怎么样?哦,‘我今天真的生气,我很生气!’你生气个屁,又没说你,哈,气得像真的一样。”
“天泽,”吴太太做了一个手势叫儿子别说话,头一转对女儿说道,“我说天玉啊,今天不是我说你,你现在也忒不像话了!”
“我怎么不像话?”吴天玉嘴巴一撅道,“说了我半天,还要说我!我好好的怎么不像话了?”
“我说玉啊,”看女儿一脸怒气反嘴,吴太太手按住桌面一个颠坐说道,“说你不像话说错了?还跟我反嘴。一个大小姐也不懂得矜持,人前人后一开口就帮他,护他,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让人家外头听见了笑话!”
“哈,”吴天泽嬉皮笑脸插嘴道,“天玉现在嘴巴一张,就帮阿延。反正是阿延他什么都好,就是你哥哥,狗屁,什么都不好,不是个东西。阿延好,阿延好啊,哈!”
“你——”吴天玉霍地立起来,指着吴天泽,说道,“你说我好了。从今天开始我不睬你了。你也别来烦我。”随即走到吴天泽身边凑近他耳朵说:“唐小姐的信我不写了,你写。”说罢便走。
“别,”吴天泽慌忙伸出双手拦住吴天玉,喉咙哽了一下,说道,“哎呀,你这样对待我,有意思吗?”然后转身对母亲说:“妈,我不好。你现在往死里边说我吧。我呢说得起。”吴天泽一边说着,绕到母亲身边,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瘪干茶水,抹抹嘴巴接着说道:“我们家里呢,天玉好,阿延最好;就我一个人不好,昏哦,昏到天边去了,真的是不知好坏,把爹气坏了不说,还把老娘给气死了,气死她……”吴天泽心里不知怎么慌乱得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胡说八道不着边际,惹得吴太太一边说他骂他,吴天玉也跟着说他骂他。吴天泽一脸嬉笑,两头作揖,讨饶,转眼间不神气了,除了间或“哈”一声,做一个鬼脸打发无趣,再也不见一副无所谓的腔调了。这时候吴天玉的气性稍有缓解,不料吴太太气头又上来,又开始唠叨,说东道西,把“不争气”的儿子跟“不像话”的女儿眉毛胡子一把抓起来讲,越讲越气越伤心,手捂住胸口说道:“儿子女儿不孝把我气得心口疼……”吴天玉心里一阵内疚,便过去撸母亲胸口,开始诺诺应声听母亲数落,再也不反一句嘴。
过了一会儿,明香走进客厅传话:“老爷叫少爷去。”
明香好像来的不是时候;本来客厅里已经平息下来,如果明香这个时候不出现,应该说没事了。吴太太要去休息一会儿;吴天玉要去一趟镇上邮局;吴天泽也答应母亲从明天开始,接下来一个礼拜不出去,待在家里写字画画,回头跟父亲认个错。吴太太还特别关照他:“跟阿延的事儿不要讲。你爹不晓得你跟阿延在书房里打架。事情过去了不提。要知道你爹向着阿延,他不会说你好,连我也跟着受气!”这会儿,明香进来传这个话,吴太太火气突然又蹿上来,眼睛朝明香一瞪,说:“哎,他人呢?”明香回道:“老爷在房间里。”
“我没问老爷,”吴太太说,“问你呢!你个死丫头哪边去了?刚才我叫你去把阿延喊过来,他人呢,啊?你去喊了没有?——哦,喊了。那你怎么到现在才过来回话?去,把阿延给我叫来!死你个丫头,到现在过来传老爷的话。老爷的话你倒是快得很,屁儿颠颠地跑过来传了。我的话呢?我说的话你就不传了?你个死丫头现在也忒不像话了,看待会儿怎么收拾你!”吴太太话还没说完,明香就慌着转身出去寻潘道延了。
明香先去书房,一看没人;回头到潘道延房间,也没人。明香又急又气一路小跑到后院过道拐角处,看见阿仲在摆放盆景,急着问道:“阿延呢?”阿仲端着青花瓷盆,手臂被明香一碰,吓着了,板起面孔嗔怪道:“什么事情急得要死啊?要是不当心把这个碰到地上,你就好了。”明香同时也吓了一跳。她知道府上的那些盆景珍贵;还好,阿仲两只手拿得紧。明香一手捂住胸口,一边喘气说道:“喔,吓死我了。”一看没事儿,接着说道:“阿延人死到哪边去了?太太找他哎!”阿仲嘴巴一努:“在前面园子里。”明香一听,快步前往园子,绕过一尊太湖石,看见潘道延蹲在池塘边黄石上发呆,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好你个阿延!”明香气喘吁吁道,“你在这里啊,太太在那边发火了,叫你快去!”
“要的。”
“要你个死!”明香一手抹掉鼻子上的汗,胸口一起一伏透出一口闷气,气声说道,“先头我不是过来喊过你了么?你怎么不去啊?害得我倒霉,太太骂死我了。都是你!你去跟太太说……走!”说罢,拉着潘道延走。
吴太太训斥明香那会儿,吴天玉曾插嘴说道:“妈,现在喊阿延过来,干吗呢?”这会儿明香出去叫潘道延了,吴天玉重复说道:“妈,现在喊阿延过来干吗呢?妈不是说事情过去了么,还要怎么样啊?我说——”
“你说没用!”吴太太打断道,“这个事情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我说你想得好。天泽跟阿延打架,你爹肯定知道了。这个事情要你爹说过去了,那才叫真的过去了。”吴天泽在一边打哈哈道:“哈,我走了。”
“你现在去哪里?”吴太太一转眼问道。吴天泽头一转,回道:“我去爹那里。爹不是叫我去吗?”“你给我站住!”吴太太喝道,“先待在这里,你现在哪儿也别去。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我说你现在去,没好事儿。怕是明香个死丫头跟老爷说了。要不,你爹现在是不会叫你去的。”
“不会吧?”吴天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客厅里晃来晃去,突然停住脚步,瞟了吴天玉一眼,咕噜道,“明香?——她,她怎么会把我跟阿延的那个破事儿告诉我爹呢?——瞎讲,明香不会的。”吴天玉一边跟着摇头道:“明香不会的。”“怎么不会?”吴太太脱口而出,“我这儿就是她来讲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阿延脚底下动作使坏,那一脚踢下面裤裆不得了。要是把下头踢坏了祸就大了。我们家还要天泽做种呢!”“哈,”吴天泽一个急转身,指指吴天玉,似怒非怒道,“好啊,奸细。我说了么,你们奸细。”
“谁奸细了?”吴天玉嗓音突然吊得老高,“吴天泽!你别在这里说你们你们的好不好?我什么也没说,就你在这里瞎说,气死我了。不睬你!”
吴天泽听了一怔,两只眼睛眨发眨发;一想,好声好气说道:“好好好,我现在闭嘴。我现在什么也不说了。我先前说的话,你只当我在屋里放个臭屁,好了吧?”说罢,他装模作样摸摸鼻子,四周嗅了一圈“哈”一声说道:“现在不臭了,真的不臭了。”吴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小赤佬,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样子。”吴天玉跟着笑,身子一转对母亲说道:“妈,阿延就是比他好,不像他皮儿皮儿油腔滑调!”
说话间,潘道延耷着脑袋跟在明香后面走进客厅;他走到吴太太面前一个躬身双膝跪下,将头埋到胸口,一声不吭,等候处置。他已经想好了,任凭吴太太怎么说他,骂他,自个儿咬紧牙齿不说一句话;要说,最多说一句“师母,我错了”。潘道延这会儿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五味俱全,胃里折腾得厉害,难受得要命,想吐,嘴巴里憋着一口酸楚的水,喉结一动硬是咽了下去。
潘道延进来这么一跪,所有的人吃了一惊,一时间目瞪口呆。吴太太、吴天泽、吴天玉刚要开口说话作出反应,明香上前一步先说道:“太太,阿延来了你问他。先头我早就喊过他了。我喊的,不要怪我。”吴太太本想对潘道延说“你不要这样,起来说话——”突然间听明香这么一说,火冒起来破口骂道:“死你个丫头!进来辩什么,有什么好辩的,啊?不懂规矩!我说么,到底是出身低了些,从乡下上来的,改不了德性!什么嘴脸,还说‘不要怪我’——不怪你怪谁呀,啊?你说什么啊?哼,还要反嘴!我看你是不想在这里过好日子了。走!从现在起我不想看见你。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给我回到你原来的乡下去!”
潘道延跪在那里感觉五雷轰顶,一阵发麻,从头皮一直麻到膝盖。他条件反射本能地将双手伏地,向着吴太太磕头。就在潘道延伏地磕头之前,明香已经“扑通”一声跪下,脸色煞白,泪水下来,急促地哭泣说道:“太太绕我,我不反嘴了再也不敢了。太太不要赶我走。我不回乡下。我娘很早去世了。我爹讨了后娘……我从小就跟着太太。我不回去,我在这里服侍太太……呜,呜呜……”与此同时,潘道延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想了一个“走”字,嘴巴翕动,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腿还没立直,就听见吴太太大声喝斥道:“没叫你起来!”潘道延浑身一抖,又跪了下来。呆在一边的吴天泽、吴天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蒙得一时不知所措,——期间想作点反应,想说话,但是眼前这一切“哗”的一下忽闪而来,中间连个停顿空当也没有。吴天泽鼻子一酸,眼圈红红的——看吴天玉拿出手绢递给明香擦眼泪——自个儿也跨出一步,走到潘道延跟前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说道:“阿延,你起来。什么意思啊,非要跪着说话——”潘道延拨开吴天泽手,不肯起来。吴太太一转眼,说道:“阿延你起来!你跪在那里像什么话?我又没叫你跪,我又没说你。你这样在我面前跪着,我哪里受得起?你又不是我儿子,我怎么叫你跪?回头老爷知道了还得了,不把天泽往死里罚,我就不相信!你就等着看好了。”吴天泽一听,头一转说道:“妈,你就少说两句吧!没阿延的事儿。哎,阿延有什么错?今天要罚,罚我!我跪下来认错!”说罢,吴天泽就地“啪”跪下来。吴天玉把明香从地上搀起来,说道:“哥,你干吗?你起来!阿延,你也起来……你们都起来……现在什么年代了?是民国了,还行封建!看我们家里的老封建……”吴太太听了,“唰”立起来说道:“天玉你在说什么?说我封建?你气死我了!”吴太太瞟了潘道延一眼,手一招:“起来,都站起来!说我封建,我封建吗?我跟你们封建吗?我什么时候跟你们封建过,啊?说啊!你们不说,好啊,我来说……那年,还是我哭着喊着,要送天泽和阿延出去读新学堂接受民国新教育呢!盯着我看做什么?不记得了,哦,全忘了。我白欢喜你们几个了!现在倒好,嘴巴随便一张就说我封建;说你爹现在有点封建还差不多!现在说我了。说啊,你说啊,我哪里封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