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少奶奶金俪最要好的女性朋友,是文秀丽,住在一条巷子里。她是专诸巷北面的沈家太太,那年二十一岁,比金俪大一岁。文秀丽的先生叫沈明达,在上海做生意,把太太一个人留在苏州家里享清福。
文秀丽在家里闲得慌,但是不寂寞,家里有个老妈子和小丫头伺候。她三天两头打牌,最好天天摸牌;一天不摸牌,那手就会痒,骨头会痛。摸到牌了身子骨就舒坦了,这一天也就踏实了。所以到了时辰,她就念念不忘打牌,因乐此而不疲打发时间。
金俪不欢喜打牌,一个人闷在家里寂寞难耐,只好看书——主要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不过看得遍数最多的还是那本《金瓶梅》。
文秀丽有几个比较固定的牌友:头号牌友,是唐楼老板的太太,还有唐太太的两个牌搭子——另外两位太太,她们经常到专诸巷沈家来打牌。难得有时候三缺一,文秀丽就去叫邻居朱家少奶奶过来。
金俪不欢喜到别人家去串门;朱家也不让别人来串门——这是朱子藏定的铁规矩。文秀丽例外。其中原因金俪晓得一点。朱红有一次跟她说过,他爹第一次看见沈太太的时候,感觉第一眼“入眼”,好比看中国历代名家字画,第一眼“开门”!想拿下。朱子藏对儿媳妇金俪说:“沈家太太——人,文气、耐看,是个文太太。”
朱子藏的原配夫人朱红的娘去世得早。朱子藏一直未续弦,惟恐后娘对自个儿独养儿子不好。那个时候朱红还小,朱子藏宁可用可靠的阿姨帮着料理家照顾孩子。等到朱红长大成人结了婚,讨了个漂亮媳妇回来,朱子藏似乎才稍微有了一点“花心”的念头——正式再讨一个年纪轻的女人回来做垫房太太,他心里想过,犹豫不决拿捏不定,生怕一前一后进来的女人搞不好“婆媳关系”。这个事情父子俩曾私下商量过。朱红是很不赞成他父亲再弄个女人回来的,能放到台面上说出来的理由,倒不完全是自己对早已去世的娘感情特别好,而是他觉着女人有什么意思?没意思,没劲。
朱子藏对儿子不欢喜女人只欢喜字画这个事儿一直有点弄不大懂,也实在费解。有一天他问朱红:“哎,奇怪,你为啥不欢喜女人?抽个时间跟我讲讲清爽道理呢?”朱红听了嫌烦,推脱说自己不想讲,这个话题也没啥讲头。但是经不住他父亲逼着问,最后总算给了父亲一个不算含糊的回答:“现在的女人又不是唐伯虎画的仕女。唐伯虎的仕女看了叫绝,还好买进卖出大价钱。现在的女人讨回来摆在房间里,又不好拿出去卖——除了肚皮一大,生孩子,就是用银子——吃饱了。”
儿子不欢喜女人,老子欢喜。
有人背后说朱子藏好像暗地里动过沈家太太的脑筋,因外头传说沈家太太跟西中市皋桥头有名的裁缝师傅顾秉章眉来眼去,估计有一腿;再说自家儿媳妇金俪跟文秀丽要好,又是一条巷子里的邻居,怕老吃窝边嫩头不着调,事情万一捅出来,被儿子媳妇看不起,便不敢轻易造次行事。
金俪跟文秀丽第一次接触,是金俪嫁到朱家以后。有一天她出去做旗袍,在巷子北面出口碰见文秀丽。邻居路上打照面客气,文秀丽主动打了个招呼,含笑问道:“新娘子出去啊?”金俪说起做旗袍,文秀丽随即显得热心起来,马上介绍金俪去皋桥头顾家裁缝店,说自己正好也要去一趟,随行一道去了。一路上两个女人说了些衣着方面的闲话,好像谈得来,从此有了来往。
文秀丽经常到朱家串门,但是多半坐不了一歇,便有自家用人小丫头过来喊了:“太太,牌搭子来了!”文秀丽一听,立起来就走;那副打牌的“念腔”有时候把金俪惹得面孔一冷,说道:“每趟闲话说到半当中,一听约好的人来打牌拔脚屁股就走,也没啥个讲头。”话音刚落,文秀丽自然一笑,随即像哄妹妹似的抚慰道:“喔唷,好了。不要嘴翘鼻子高动气了。不要不开心,我也不是天天打牌的。好,明天不打,过来陪你……”
隔了一天吃过午饭,文秀丽上门,叫金俪到她家里去打牌。朱家用人在门口将手一让,说:“沈太太你自己进去跟少奶奶讲。”
金俪在屋里看书。文秀丽款步走进来,“文文”地说了一句:“阿俪,看什么书?”因见金俪看书还没回过神来,接着说道:“哦不要看了,我想请你过去打牌……”金俪抬起头来,微笑道:“我不欢喜打牌。”
“来吧,阿俪。”文秀丽趋身上去,伸手拉金俪的手,轻轻一拉,金俪立起来,摊在膝盖上的书“啪”掉在地上。
金俪蹲下来拿书,文秀丽抢先蹲了下来,把地上的书拿起来,说道:“回头再看。我那里现在正好三缺一,来吧。”把书拿起来的时候,文秀丽一看那本书是《金瓶梅》。金俪接过书,说:“我要看书——这本书好看。”文秀丽抿嘴儿一笑说:“……先去打牌。”金俪一听,转身往原来坐的靠椅上一坐,摇头说:“不打——我,还是坐在屋里歇歇,看看书。再说我也不会打牌。”文秀丽瞟了一眼金俪手上的书,二话不说,上前拿下,往靠椅旁边茶几上一放,随即双手把金俪从靠椅上搀起来,一边说道:“我今天就算求你了。来,我带你过去。不会打不要紧,我来教你;邋遢糊麻将一教你就会的,容易得很。”说着,已经将金俪推到了房间门口。金俪一想,回头拿了钱包,唧唧咕咕似乎还有点勉强,但是经不住文秀丽又扶又推又哄,由她拉到了沈家。
文秀丽知道《金瓶梅》这本书朱家少奶奶已经看得熟透了,从头到尾可以讲出来。自己没有闲工夫看这本书;前几次跟金俪说闲话,只是听金俪有时候说起一点内容,大致晓得无非就是男人跟女人,心里想男人跟女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不稀奇。不过,她有一点弄不大懂金俪,这本断命书来来回回看,看到后来会看出一个什么结果?打牌还有点输赢刺激;看那本书,输什么?赢什么?文秀丽说金俪是个“金迷”——以前也当面跟着金俪胡调说“哦,好看”,今天眼瞅着金俪又在看这本书,从屋里出来路上还在念叨“我还是回去看书……”因此问道:“你说那本书到底好看在哪里?”金俪一愣,一下子说不出个米了豆,略一想,回道:“好看,就是好看。旁的,我一时说不出来。”
一说到那个“旁”字,金俪就想起那个姓庞的……打牌走神了,因此一路输钱。在座的都是有钱人,好像都输得起。但是文秀丽心里有数,现在台面上只有金俪输了钱是真的不在乎,倒不是因为阿俪家里有钱,而是她心里不开心,恨自己男人,台面上不好讲。那个男人朱红眼睛里除了那些该死的钱,和那些该死的字画,就没有别的了。
沈家牌桌上的四个女人,一望而知是苏州美女:面孔漂亮,头颈好看,身材苗条,头发讲究——这是比较共同的标致;除了因人而异的外表,苏州美女有四个主要特点:
唐六梓的女人唐太太,看上去“甜”——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那年二十九岁。她十七岁嫁给唐六梓,当年结婚坐上喜,生了个女儿。女儿像娘,一副安静甜蜜的样子,取名唐宓宓。
范太太,“糯”——吴地方言说“糯嘟嘟”,跟上海女人的“嗲溜溜”好像不太一样。那个“嗲”,有时候叫男人有点头昏。而这个“糯”像糯米那样,教人吃了感觉是软,是糯,有点黏性,但不粘连嘴唇舌头,又好吃。范太太比唐太太年轻六岁,生过两个孩子,身段一点不变,像未出嫁的姑娘。
沈太太文秀丽,朱子藏叫她“文太太”,那个样子人见人说“文文雅雅”,一看讨人欢喜。文秀丽的先生沈明达做生意结交广,南北相与,朋友,凡是到过苏州沈家见过沈太太的人,无不拿眼珠子盯着沈太太看,“啧啧”感叹,羡慕而深感遗憾这个女人不是自己的女人。如果是的话,有一个北方朋友说:“那我祖坟上冒青烟喽,这辈子我口眼闭了。”
朱家少奶奶金俪,见一个“灵”字。“灵”,便是水灵,好比吃过雨水含苞待放的荷花,又像茶几上青花盆里的凌波仙子,水灵灵的闻来清香。
有一次沈明达回来,看见家里这四个女人在打牌,过后,私底下对自己太太说:“你们这几个女人,我看,要数朱家少奶奶最灵。一个‘灵’字是头挑。”这句话惹得文秀丽“嗬”一声,说道:“她看样子灵,我就看样子不灵吗?”沈明达一听,稍一欠身,说道:“你也灵。只是你‘文秀’二字,把那个‘灵’字比下去了。”说罢,一脸赔笑。
这会儿打牌唐太太摸到红中,一“碰”,碰出话来:“朱太太结婚,快两年了吧?怎么不要孩子?”金俪脸一红,抿嘴儿拿红中,说:“要!”文秀丽瞟了唐太太一眼,说:“我嫁给沈明达也快有三年了。先头怀上一个,不小心丢掉了。估计是男小孩。听人家说,老人看女人怀孕,挺着肚子走路,是男是女,说样子看得出来。又说第一胎是男的,接下来多半是女的。谁晓得?——摸牌。”唐太太摸牌,出牌,一边说道:“沈太太、朱太太,其实你们两个比我们年轻多了。下次打牌,你们过来,——我看,还是到我家里来,省得我们家里有孩子的跑出来打牌,跑到你们这里来。范太太,你说呢?”
坐在唐太太下家的范太太“碰”说道:“我随便;我反正把两个孩子丢给阿婆,我是用不着操心思的。”唐太太接着道:“蛮好。你们两个呢?”因看台面摸牌随即转脸又说:“沈太太、朱太太,叫我说呢,你们俩这么年轻、漂亮,你们出来,一来打牌;二来呢,出来透透空气。你们打扮得那么好看,躲在家里给谁看啊?”范太太接口道:“唐太太,看你说的。女人好看,怎么会没人看?给自家男人回来看。”文秀丽一边理牌,说道:“是啊,我也欢喜在家里穿得漂漂亮亮等自己男人回来,给自己男人看。不过呢,我先生沈明达,他是九九一回,难得回来——九索。”
“碰!”
这时候金俪拿了牌出牌——手捏着牌,心里想自个儿男人朱红倒是天天回来看她,从不在外头过夜。他回来看,有什么用?看了,又不想跟自己女人到床上去要好,等于白看:“白板。”
“阿俪吃冲!”
文秀丽赢钱。范太太一笑,说道:“沈太太每趟手气好,怕是你先生在外头有花头吧?要不,他为什么难得回来一趟?”文秀丽“嘿”一声回道:“男人在外头,让他去,跟我不搭界,只要那个花头不闹到我门上来。”说罢,“文文”地笑起来。听文秀丽这么一说,金俪心里想自己男人在外面肯定没有花头;他是自己没花头,到外头去拿什么头去花?一想坦然,心思回到台面上来。
几个女人一边打牌,一边说闲话……
范太太说她先生想要个男孩,前面养两个是女儿;第三个最好是个男的。唐太太说自己家里早就商量过了,也想要个男孩,就是怕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像范太太那样。范太太说唐太太前几天去西园烧香,求过菩萨。唐太太接这个话头对文秀丽说:“沈太太,挑个日子去烧烧香,叫朱太太一道去。”完了,看金俪,含笑说道:“我是相信的,你呢?”
“我?”金俪抬起头来,眼睛一眨点点头,说:“我也相信。”
“阿俪去,我也去……”文秀丽摸进一张牌,瞟了一眼台面,出牌说:“阿俪,要是你不去,我一个人也不高兴去。”金俪听了,一转眼看台面,文秀丽刚才出的牌吃冲,自己总算和了一把大牌,因此微笑道:“那就跟你讲好,明天一早去。”文秀丽接口道:“你赢了。这是最后一副牌,天暗下来了,结束。”
唐太太坐黄包车回家,路上反方向先去唐楼;她叫黄包车在外面等候,说上去看一看,一会儿就下来。
老成见唐太太到,迎上去打招呼。唐太太问道:“他人呢?”老成一怔,回道:“唐先生刚去斜对面的馆子,今天晚上请人吃饭。要不要我马上过去跟他说一声太太来了?”老成以为唐太太来,跟唐老板一道去吃晚饭,因此说道:“要么我现在带太太过去?”唐太太说:“不用了。待会儿你跟他说一声,叫他今天不要太晚,吃好晚饭就回来。你就说我今天有点不大舒服。哎,你忙吧,我回去了。”老成将手一让,送唐太太出去。
到门外,老成招呼歇在路边的黄包车过来;一个腿长的车夫动作快,迅速到客人面前。先前拉唐太太来的那个车夫回头看见了,快步抢过来,冲同行粗声说道:“抢什么抢?这位太太是我的——”
“日你的,这位太太是你的?”
两个车夫吵起来。有人过来看闹猛。这时候有一辆黄包车奔过来,老成看那辆车上没有客人,便赶紧招呼唐太太上车,那车夫拉了就跑。
这天晚上,朱红有两个没想到:一是唐六梓请他吃饭,就请他一个人,没别人——唐六梓请过他吃茶,从来没有请过他吃饭。二是唐六梓坐下来,抄手将酒瓶拿过来,盖子一打开,就说他要买一幅有名头的字画,指定要“元四家”或者是“明四家”的。
“咹?真的假的?”朱红心里想;这会儿朱红手托住下巴,眉头皱紧,头一歪,一只眼睛半眯着,还有一只眼睛像瞄准射击靶子似的凝视着唐六梓。他想唐老板开茶楼,做茶叶茶壶生意,现在要做字画生意了?玩?收藏?不像。说唐六梓玩茶壶,收藏紫砂壶这个还差不多,好像从未听说过他想收藏字画。朱红似问非问地咕了一句:“唐老板真的要买字画?”
“是啊。”
这一问一答吊起了朱红的胃口;眼瞅着桌面上的四碟冷盘:凤爪、熏鱼、炝毛豆、白斩鸡,联想中国绘画史上名头很大的“元四家”跟“明四家”,朱红现在有胃口了,胃口好得很,心里想你妈的这一回要好好地咬一口唐六梓,因此竖起耳朵听唐六梓的下文。
唐六梓叫朱红把酒杯端起来,嘻嘻哈哈道:“来,吃老酒!”
朱红不会吃酒,便叫跑堂的泡一壶茶过来,自然一笑说道:“以茶代酒。”唐六梓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脸一沉,说道:“不行,一定要吃酒!我吃酒,你不吃,这顿饭就吃不成了。”朱红心里想,这会儿马上要吃到嘴里的“肉”,不吃他?怎么可以?嘴巴上却说道:“那我就不吃饭,坐在这里陪你唐老板说话。唐老板你今天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