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泽沉默了一个礼拜后终于向他母亲低头,妥协。
好像为了作点表示,吴天泽当着他母亲和妹妹的面,对唐小姐说:“我明天要去一趟上海。要是你想去,跟我一道去。”唐小姐心里边想跟他去,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脸一红,说道:“我还是在家里陪陪伯母,陪陪天玉——”
“你不要陪我,”吴天玉摇摇头,含笑说道,“你还是陪他好。好不容易今天出太阳了,他主动开口叫你去,你不去?”吴太太接口道:“唐小姐,明天你一道去,开开心心到上海去玩一趟。上次你跟天玉一道去,没碰上他,结果扫兴得很。这一回好了,你们两个人一道去,不是蛮好吗?”
唐小姐看了吴天泽一眼,点头道:“好的。”吴天泽随即说道:“明天一大早我过来接你,一道去火车站。”
“嗯。”
第二天吴天泽和唐小姐到上海,先去上海外滩。
经过花旗银行,吴天泽停下来跟唐小姐说:“我在花旗银行做过一个多月打杂工,后来不知怎么的被洋人解雇;当时怒从心头起,火起来遏不住,当着我那个上司美国人乔治的面,一把掀掉台子。我眼睛一瞪,冲他说:‘你开除我?我先开除你!’”唐小姐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你吹牛,真的假的?”
“这种事情怎么吹牛?”吴天泽“哈”一声回道,“不相信,你可以问。”
“问谁啊?”
“待会儿中午吃饭,你可以问一个人。”吴天泽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外滩钟楼时间,随即叫了黄包车,带唐小姐到一家西餐馆吃饭。约翰王隔天收到吴天泽来信,信里约好今天礼拜天碰头,这会儿他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约翰王见了吴天泽,开口就说:“今天我请客,你不要客气,到最后抢着去付账。”吴天泽头一点,回道:“好,今天给你一个机会。”说罢,跟唐小姐介绍道:“约翰王,花旗银行的同事,我的顶头上司。”一转脸,对约翰王说:“唐小姐,我妹妹的朋友。”约翰王一听,“唏”了一声,一笑说道:“吴天泽,你不要介绍了,我一看就晓得了。”然后他看着唐小姐,点头微笑说道:“还是苏州姑娘漂亮哦,看上去舒服。吴天泽还是有眼光的,福气好得不是一滴滴!”唐小姐跟约翰王点头打过招呼后,含笑不语,由着吴天泽跟他说闲话。
三个人就坐,约翰王点菜;这时候乔治和梅娜走进餐厅,选了邻近一张桌子坐下来。吴天泽一转眼跟乔治对视了一下。乔治认出吴天泽,点头微笑做一个手势算是跟吴天泽打个招呼。梅娜转脸一看,随即转过脸去。约翰王点好菜,一转眼看见乔治和梅娜,回头嘴巴一努,说道:“吴天泽,没想到吧?”
“哎,约翰王,”吴天泽突然想起来问道,“巩娴巩小姐呢?今天你怎么不把她请过来一道聚聚?”
“巩小姐?”约翰王手一摆,摇头道,“不要去讲她了。”约翰王稍一顿,倾身凑近吴天泽,小声说道:“她跟乔老爷了。想不到吧?”
“真的啊?”
“不相信啊,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寻开心?”
吴天泽看唐小姐这会儿弄不大清爽自己跟约翰王正在说什么来着,便岔开话题,说道:“哎,唐小姐,你现在可以问问约翰王,我跟你讲的那个掀台子的事情是不是吹牛?——喏,那个美国人就是乔治……”
“是,”约翰王瞟了乔治一眼,轻轻地对唐小姐说,“真的。”
……
吃过午饭,约翰王对吴天泽说:“我下午还有事情要办,先去了。”吴天泽将手一让,说:“你忙你的,不用陪我们,我们自己安排。”
跟约翰王分开后,唐小姐要到上海城隍庙去逛逛,吴天泽觉着蛮好,便叫黄包车去上海城隍庙。
两人一直逛到天黑前吴天泽才想起来,这次到上海来最主要的一件事情还没有办,便对唐小姐说:“走,到我原来住的地方去一趟。”
到了那里吴天泽见了房东,把租房退了。那房东阿姨说:“吴天泽,你现在不住了,那么预先多交的几个月房租,我要退还给你的。”
吴天泽手一摆,说道:“算了,不用退了。”那房东阿姨一听,忙说道:“喔唷,你真的客气,弄得我不好意思了。”说着,她看了唐小姐一眼,一笑对吴天泽说道:“吴天泽,她是妹妹哦,你两个妹子上次来过这里,我记得。喔唷,吴天泽你两个妹子,人漂亮得很,看上去焐心,没有话讲!”吴天泽点点头,不作解释,进屋收拾东西;这时候吴天泽一转念,出去跟房东说:“阿姨,我今天还要在这里住一个夜里……”话没说完,那房东阿姨就说:“你尽管住好了,多住几天也没有关系。”唐小姐在屋里听见外头说话,觉着有点意外,等吴天泽回进来,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在上海过夜?”吴天泽略一沉吟,指指桌上那幅还没有完成的山水画,说道:“你看这幅画,还没有画好。那天接到我父亲去世的电报我急急匆匆走了。现在回过来一看,我想今天夜里在上海,在这里,把这幅东西画完。晚上你睡觉,我画画。”唐小姐一听,眼睛闪动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想好了。
眼瞅着吴天泽站在画桌旁发愣,唐小姐柔声说道:“好的,我陪你。你今天夜里不睡觉我也不睡觉。你画画,我在边上陪你,看你画。”说着,唐小姐已经走到吴天泽面前。这时候唐小姐心里突然一颤,觉着有点晕,这会儿她真的很想吴天泽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她好像在等,等吴天泽主动拥抱她;一时间她觉着自己等不及了,张开手臂抱住吴天泽,随即仰起脸,闭上眼睛……
这一吻,唐小姐感觉到吴天泽已经怦然心动;虽说吴天泽吻得不够主动,不算热烈,但是这会儿吴天泽一手搂住唐小姐的腰,一手抚摸她的秀发,唐小姐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我……”吴天泽脸贴在唐小姐耳边;他怔了一会儿,嘴唇翕动着,好像对她说,又像是喃喃自语道,“我跟你的事情,我现在先跟你讲好……你让我闷在家里边画三年……三年之后再说……”
“嗯,”唐小姐头一昏,说,“我等你。”
唐小姐从上海回来给家里吃了一粒“定心丸”。
不过唐太太稍微有点意见,好像心里边有点不踏实,眉头皱了皱,说:“早点成亲,这个又不会影响吴天泽画画创作……”
唐六梓一边把玩折扇,对女儿说:“过两天,我们到得鲜楼摆一桌,请吴太太,双方大人正式见个面……”唐小姐当即回道:“不去那个得鲜楼,我们选别的地方——”
“为什么?”唐六梓摇着折扇,悠悠哉说道,“得鲜楼不是蛮好么,苏州城里头一块牌子……我们到那里请客,体面,菜又好吃,又比较熟悉,这个优惠实惠不去说他,起码是照应周全得很。”
唐小姐听了,连连摇头道:“我不想去。我现在一听见‘得鲜楼’三个字就头大!今天我到商店里买东西碰到楚家二少爷楚怀咏,你没看见他那个腔调;本来碰见了打个招呼客气一声蛮好,没想到他阴不阴,阳不阳地一开口就说:‘昨天我在火车站看见你的,你跟一个男的到上海去。我知趣得很,避开了。不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今天碰到你,我想起来,几时有空,我请你和你的那位到得鲜楼吃饭,认识一下,交个朋友。’还要一本正经说‘我不是跟你假客气,是真的’。我说:‘好的,我们天天有空。但是我们不想去得鲜楼。你真的要请客,挑一个别的地方。’我这么一说,他没话讲了,一脸尴尬,说了两句什么闲话,就跟我说‘再会’——拔脚就走。所以,我不想去得鲜楼;要是去得鲜楼再碰到楚二,大家尴尬没有面子。”
唐太太看了唐六梓一眼,说:“这个见面我看就没有必要了。上次我们已经去过吴家,跟吴太太碰过头了。”
“嗳,上次那一趟不算。”唐六梓摇头,手一摆说道,“上次我跟你到吴家门上去,是去吊唁吴先生的,不好算作双方大人正式碰头。”
……
这个话题说到最后,唐六梓、唐太太犟不过女儿,还是依了女儿的意思,把这个话传给吴家,听吴太太怎么说?
过了两天,唐小姐去惟亭,跟吴太太说了这个事情。
吴太太听了,觉着蛮好,对唐小姐说:“到外头吃饭就不要了。我们到唐楼吃茶。以前一直听说苏州唐楼不错,我从来没去过。这回别的地方不去,就去唐楼,叫天泽、天玉一道去。”
唐六梓听女儿回来一讲,点头道:“这个主意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们顺着吴太太的意思来,就照吴太太的意思来安排……”
这次碰过头以后,前一阵子被儿子的事情弄得七荤八素、精疲力尽的吴太太总算松了一口气,回头把注意力放到女儿身上。
吴天玉稳定了一阵子,又见异常:她整天闷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除了唐小姐来陪她,她跟唐小姐说话,不跟任何人说话;难得在家里人面前开口,便是木然问一句:“阿延呢?”
吴太太叫儿子和唐小姐一道来商量。吴天泽说:“要么送进医院治疗。”吴太太一听,摇头说道:“不行,这样传出去,天玉就完了。”唐小姐说:“让天玉再住到我家里去,跟上次一样。”吴太太先头想过这个办法,这会儿叹一口气,说道:“这样做,忒麻烦你们全家了。天玉还是待在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没有办法的办法顺着她,依着她,天天哄她,就说阿延要回来的,他肯定要回来的,上次阿延也是自己回来的。”
这天,吴天泽听了唐小姐的话,叫阿仲到警察局去一趟。
警察听了情况,两手一摊说道:“这个人失踪了,叫我们怎么帮你找?现在外头跑掉的人,失踪的人,每天都有,东一个西一个的,有啥稀奇?”阿仲脑子一转,问道:“你们到一个人家里去问一下,搜查一下行不行?”
“怎么给你说得出来的,”有一个警察眼睛朝阿仲一白,说,“这个人又不是抢劫、杀人、放火,我们凭什么去问?再说了,你嘴巴一张说得轻巧,我们凭什么可以随便闯到人家屋里搜查?还有没有王法?你妈的吃饱了没事做,跑到这里来寻开心?去!”
“这个事情警察指望不上。”阿仲回来,对吴太太说,“要么我到东山去一趟看看,阿延他会不会猫在自己家里?”
“不会的,”吴天泽在边上一听,摇头说道,“阿延他跑到乡下去做什么?前些日子我也想过他会不会跑回去?后来一想,不可能,他在乡下待不住。”
唐小姐想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去一趟看看也好,总比不去好。”说罢,看了吴天泽一眼。
“好,”吴天泽吁了一口气,点头说道,“唐小姐,这个事情听你的。今天去了一趟警察局,明天再去一趟东山。反正去看一下问一下,总比不去好。”
“就这样。”吴太太怔了一会儿,对阿仲说,“你明天上午去。见了阿延家里人,我们家里的情况不要多讲……”
“是,太太。”
这一趟去,阿仲见了潘道延的父亲潘新侬,说:“太太叫我今天到东山来办点事情,顺便过来看看你。”阿仲一看潘道延不在屋里,不敢多问,也没有跟潘新侬说潘道延的情况,就说了一句:“老爷去世了,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潘新侬听了,苦着脸说道:“吴先生过世,你们也不来讲一声。”随即怨自己儿子:“阿延个小赤佬真的不懂道理,这么大一桩事体连个声音也没有!”
……
寻不到潘道延,吴天泽在家里似乎很难安心下来创作。眼下,他觉着自个儿事情暂且可以搁在一边不去多想,而妹妹吴天玉的事情不能丢在一边不想,有什么办法?他一筹莫展。
连续十几天,他头涨,心烦,焦虑,惶恐得很;晚上睡觉睡不好,早上起来坐立不安。每天上午他精神集中不起来;熬到中午,看着明香端了点饭菜送到吴天玉房间里,吴天玉吃了以后上床午睡,他才算稍微定心一点,这时候便想着到楼上去画点东西。
“少爷,”这天下午阿仲走进楼上画室,轻轻地叫了一声;吴天泽正在画一幅山水;阿仲看了一眼墙上日历,撕掉一张隔日页,回头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少爷,外头有人来看你。”
吴天泽头也不抬,一边作画,问道:“谁啊?”
阿仲回道:“他叫盛宾如,这个人以前来过……”吴天泽手里的笔不停;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盛宾如,他来有什么事?”
“他说,来看看你。”
“知道了。”吴天泽继续作画,一边说道:“你先把他领进来,请他到客厅里坐,我过一会儿下来。”
“是,少爷。”阿仲欠一下身子退出去。
吴天泽没想到盛宾如会跑到他家门上来,觉着有点意外,突然。起先,听说外头来的人是盛宾如,吴天泽心里“咯噔”一下,不想见盛宾如;一转念,看在以前有一趟盛宾如在董碧韵房间里还算比较有礼貌地回避了一下,让自己单独跟董碧韵说话,吴天泽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以礼相待让盛宾如进来,就算是今天还他一个人情,以后不欠他的。
盛宾如坐了一会儿,见吴天泽走进客厅,立起来抱拳说道:“吴公子,盛某今天登门拜访,首先要说一句谢谢你!说起来,一言难尽——”吴天泽一怔,将手一让:“盛先生请坐,有什么话慢慢讲。”说着,吴天泽自己先坐下来,吩咐阿仲:“给客人上茶。”
“茶不用上了。”盛宾如摆了摆手,随即坐下来看着吴天泽,说道,“我今天来稍坐片刻,跟吴公子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阿仲上茶。”吴天泽瞟了阿仲一眼,转脸看着盛宾如问道:“什么事情?盛先生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