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东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点头说:“碱和酸,是化学工业的两只翅膀。如今我们有了碱厂,可酸厂的建设还遥遥无期。现在国内战争不绝,如果制酸工业落到外国人手中,必将后患无穷!我准备向实业部提出申请,要求建立制酸厂。”
陈调甫当即表示:“我终生都以先生为榜样,以国家为重,以事业为先,为国为民奋斗到底!如果建设制酸厂的计划能批下来,我陈调甫一如既往,坚决支持先生!只是,我不甘心放弃已进行多年的油漆研究,才想趁现在碱厂已经稳定的机会,创办中国自己的漆厂!”
范旭东很欣赏陈调甫的这种精神,赞同地点了头。
陈调甫当即开始紧张地筹建他的永明漆厂。
1929年5月,天津永明漆厂在鞭炮声中开工了。厂址设在天津河北区小王庄,最初只有7分地、9间房屋,生产设备也就是几口大锅,只能生产铅油、鱼油等低级产品。而当时,天津的油漆工业竞争相当激烈。最早设厂的大成油漆公司,是曾任安徽督军的倪嗣冲办的,规模较大,又聘请了德国人为技师,能生产一般油漆和颜料;东方油漆厂则是北洋军阀冯国璋的孙子冯海伦经营的;中国油漆公司是北平盐业银行办的,资金雄厚,设备完善……这些漆厂,不是有钱,就是有势。永明漆厂既无后台,资本也只有2万银元,确实困难重重!但陈调甫毫不气馁,他以10年前范旭东先生手无寸金创办久大盐业公司的例子鼓励股东们,坚定地表示:“科学是无价之宝,凭我陈调甫的一腔热血和半生所学,凭各位股东的热心支持,永明厂的产品将来一定要走向全国,飞向世界!”
陈调甫首先奔走于北平、天津各大专院校之间,招聘有志于油漆工业的化学学士。他对前来报考的大学毕业生们说:“永明是个小厂,只能招收三五位有志振兴中国油漆工业,而且具有一定研究能力的化学学士。为了综合考核考生的基础理论知识、专业设计水平和实际操作能力,以及外语程度,请大家做一个化学试验,自己设计实验方法,自行操作,得出结果后,用英文写出实验报告。”
这样的招聘方法,真是别出心裁。不少应考人悄悄地退出了。范旭东听说此事后,不禁拍案叫绝。他说:“陈调甫这样认真选择人才,永明一定会大放光明的!”果然,陈调甫从众多考生中,选中了3位。其中最出色的,是一个叫王绍先的年轻人,他精明稳重,事业心特强,所以深得陈调甫的器重。
这年冬天,在永明创业最艰难的时刻,王绍先经过多日的调查研究,连夜赶出了一份关于油漆市场情况的调查报告。他发现,各家油漆厂的产品品种单调、质量也一般,主要靠推销手段进行市场竞争,如批发优惠、先卖后付、提供回扣等;或者在油漆桶中放进铜板甚至银元,使油漆工在用漆时有可能得到额外收人,所以乐于使用他们的产品。王绍先认为,这都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明智的企业应该以产品的质量取胜!宣传产品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他建议永明公司免费为一些重点工程提供油漆,或者举办新产品展览,当众操作表演,让使用者能切实感觉到永明产品的优越性……
陈调甫接受了王绍先的意见。但是,具体该从什么地方做起呢?陈调甫忽然想到了铁路。火车车厢都要油漆,而现有的各种调和漆质量都不过关,既不好刷又不耐久。陈调甫当即组织力量,按照铁路用漆的要求,很快研制出了高质量的调和漆,并免费请天津火车站试用。试用的结果,车站很满意。永明公司于是将这种油漆交实业部进行鉴定,证明完全符合铁路使用标准。从此,华北一带的铁路局都使用永明公司的产品,成了他们的一个广阔市场。
这时,范旭东已经在开始筹划中国的制酸厂。陈调甫记得自己的诺言,一旦制酸厂上马,他应该回去帮助范先生,所以他更抓紧研究,力争在制酸厂上马之前,研制出永明的独创产品。每天下班以后,他都一头扎进家中的实验室里,久久不肯离开。老天不负苦心人。经过3年多的苦战、几百次的试验,陈调甫终于如愿以偿,研制出了物美价廉的油漆新配方。陈调甫把新产品定名为“永明漆”,它成为中国油漆工业的第一个名牌产品,当年就获得了实业部颁发的奖状,不但风行国内,而且美、英、日、荷、德等国的150多家厂商都和永明公司建立了业务联系。永明公司成了令全国同行刮目相看的名牌企业。
陈调甫学习范旭东的经验,规定企业盈利的20%用作研制费用,以保证和促进新产品的开发研制工作。
这时,制酸厂的工作已经开始。陈调甫把永明公司的事务交给新选任的副总经理王绍先,亲自参加了制酸厂的选址工作。半年之中,他跑了小半个中国,行程数千里,最后,制酸厂的厂址被确定在南京江北的卸甲甸。
永明漆厂又试制成功了新产品——磁漆。针对日本磁漆采用“鸡牌”商标,陈调甫为永明产品选定了“鹤牌”作为商标,表示了一定要“鹤立鸡群”、战胜日本货的决心。而鹤牌磁漆果然很快占领了市场,使日本磁漆的销量大减。
同时,长江边的卸甲甸也传来喜讯:范旭东主持的永利酸厂也建成竣工了!1937年2月,永利酸厂试车成功,日产硫酸铵250吨,硝酸40吨。
陈调甫一个人,沿着贮气罐的曲折扶梯,登上罐顶,望着江水云天,不禁泪流满面。他追随范先生20年,终于建成了中国的基础化工企业,一碱一酸,使它展开了两个翅膀!
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不久,天津沦于日寇魔爪中。范旭东在电话里告诉陈调甫,他们正在疏散人员,准备南迁。
陈调甫正在考虑永明厂的内迁事宜。这时,一个身穿日军军服的汉奸,闯进了永明厂的总经理室。他一直走到陈调甫的办公桌前,一边作自我介绍,一边伸手要同陈调甫握手。陈调甫却把两只手收到了腋下。汉奸冷笑着,把手收了回去,却以主人的身份,在总经理室里踱来踱去。走到样品柜前,他随手拿出一罐磁漆,在手中掂量着,对陈调甫的愤怒佯作不介意,阴阳怪气地说:“皇军并不计较你的‘鹤’顶了日本的‘鸡’,只要陈总经理今后能同皇军合作,漆厂立刻可以复工。不管什么牌子的油漆,你生产,日本人来卖,永明照样可以生存!”
陈调甫拿定主意一言不发,只用愤怒的眼光瞪着这个无耻的汉奸。
汉奸再一次凑到陈调甫面前,说:“毕竟你我都是中国人啊,我已经为陈总经理答应下来了。不然,日本人就要随便找个罪名,嚓!”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接着说:“就凭这罐漆,就可以杀头的啊!”
陈调甫再也忍耐不住,他抓起那罐漆,狠狠地扔了出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拿去向日本人领功好了!”
漆罐砸在样品柜上,玻璃柜门被砸了个粉碎。罐盖迸开了,鲜红的油漆像血一样溅得满屋都是。
陈调甫拍案而起,指着房门,对汉奸说:“滚!永明漆厂是我的!我请你滚出去!”
汉奸连连后退,恼羞成怒地说:“好,好,陈总经理既然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一定会在皇军面前替陈总经理多多美言!”他转身出门,正好撞在进门来的王绍先身上。
王绍先看着汉奸扬长而去,当即对陈调甫说:“总经理,请你立即离开天津!把永明交给绍先吧,日本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陈调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喘了一口气,说:“幸亏我们提前把永明的产品转运到香港去了。这些样品,也要立刻装箱运走,一点也不能留给日本鸡!”
王绍先焦急地说:“先生,你快走吧,先去香港避一避。这些东西,我会处理好的。”
陈调甫固执地说:“不,我要亲自把这些样品带走!”
王绍先只好找了一只大皮箱,把样品都装进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把陈调甫送到码头上。分别时,他紧紧握住陈调甫的手,说:“先生多保重,我等着你早日回永明!”
陈调甫望着码头上张牙舞爪的日本兵,沉痛地说:“绍先,我相信你的人格。我只嘱咐你一句:宁可使永明不复存在,也不要让它为日本人生产一罐油漆!”
王绍先坚定地答应道:“先生,绍先记住了!”他紧张地把陈调甫推上了登船的跳板。
陈调甫上了轮船。轮船已经开出港口好远,他还站在甲板上,久久地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永明公司。
仅仅一夜之间,刚刚49岁的陈调甫,一头头发全都白了。
日本人果然不肯放过陈调甫。那个汉奸带着日军,一而再、再而三地闯进永明公司,搜捕陈调甫。王绍先只推说陈调甫不知去向。日本人恼羞成怒,砸了工厂,抢走了仓库里存放的原料,劈掉了陈调甫的办公桌椅,将印着仙鹤的商标一张一张全部用刀戳烂!王绍先抚摸着残破的“仙鹤”,痛哭失声。
陈调甫没有去香港,他留在了上海,一边在家中潜心研究油漆生产,一边召集了十几个青年人在家中学习和研究化学,由他亲自授课,每天2小时。他对学生们说:“日本人毁了我们的碱厂、酸厂、漆厂,但他们杀不完中国人,中国的工厂还是会办起来的!你们要认真学习,以后多办工厂。我相信,总有一天,无数的碱厂、酸厂、漆厂会矗立在中国的大地上!”
他还说:“你们现在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希望你们努力奋进。10年后,每个人的水平就将大不相同了。那时,你们还要向更新的目标迈进,永远不要自满!”
这些上海青年后来虽然没有进人永明漆厂工作,但在自己的事业中都有所成就。他们把陈调甫认作自己终身的导师,一直同他保持着浓厚的师生情谊。
陈调甫一天都没有放松过自己的研究工作。1945年,他终于研制出一种醇酸树脂漆,是我国合成树脂漆中的第一代品种。然而,在当时的条件下,却无法投人生产。直到抗战胜利后,这种漆才在恢复后的永明漆厂投产成功,陈调甫高兴地将它取名为“三宝漆”。这是中国油漆工业中又一个超越西方的名牌产品。
新中国成立后,陈调甫振兴中国化学工业的愿望,才真正得以实现。党和人民也给予陈调甫很高的荣誉和地位,他曾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执行委员、中国化工学会理事及天津分会理事长、化工部华北研究院副院长、天津化工学院副院长等职务,并多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的接见。
穷孩子的愿望
快过新年的前几天,我问同学们:“如果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的话,你们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得到什么样的礼物啊?”
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抢着回答。有说要金子的,有说要电视的,有说要洋楼的。
一个男孩子,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丝毫不为这热闹的场面所感染。
这男孩家境不好,出生不久便没了母亲,父亲在他三岁时又不幸葬身山崖。他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在他未正式成为我的学生之前,我已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倒不是因为他最后人学并欠费。那天,我写好欠条后,这唯一一个敢自己赊费来上学的孩子,拿出两张百元钞票,说是他在路上捡到的。我心情激动地接过那二百元钱,也记下了“王忆恩”这个名字。
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他很懂事,在班里不仅人缘儿好,成绩也总排前几名。可最近几个星期,他时不时在课堂上低头。我提醒了几次,他老不改。为此他吃了好几回“冰淇淋”——学生上课走神儿,我就用冰冷的手摸摸他们暖暖的小脸蛋,孩子们将之笑称为“冰淇淋”。“王忆恩,你呢?最喜欢和希望得到什么礼物?”我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他慢慢站起来,抬起眼睛,目光是那么有神,显得非常地高兴,他几乎是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喊道:“我想要一双棉手套和一双棉鞋!”
孩子们“哄”地一声笑开了,这个愿望太微不足道了。
忆恩也笑了,笑得真挚、纯洁。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个矮小又穷困的孩子,他这个朴素的愿望绝对不会像听起来那样低微。
“老师的手很冰,有了棉手套就暖和了;奶奶的脚生冻疮了,穿上棉鞋就会好了。”他稚嫩的童音在教室上空盘旋着。学生们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若有所思地抿紧嘴唇,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中了他们的心灵。
我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鼻子酸酸的。
我想不到,忆恩竟是要暖和我的手,才故意在课堂上开小差;也想不到家境如此贫寒的一个孩子,在他的任何梦想都可能实现的时候,许的却是这样简单而又充满爱心的愿望……
看着这些可爱的、天真烂漫的孩子,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往下淌……模糊的泪光中,我感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正拿起我冰冷的手,贴在他暖暖的小脸上。
而此刻,我的脑海里恍恍惚惚掠过许多词语:善良、纯洁、真挚……最终盘踞不散、定格下来的只有一个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