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民间习惯,总是把失去劳力的老牛卖到“汤锅”里去。所谓的“汤锅”,就是屠宰场,也就是把失去劳力的老牛杀掉卖肉。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但中国农民还不知应该如何安排动物最后的终结。农家是无可责怪的,家家都是这样做的,你让一个农民如何改变这种做法呢?只是这头老牛已经对此有所准备了,它似是早就有了一种预感,每次它回到家里之后,它就好像用心地听着什么,而门外一有了什么动静,它就紧张地抬头张望,再也不似它年轻的时候,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它都理也不理地,只管做着自己的事。然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正是我在这家远亲家里住的时候,只是听说“汤锅”的人来了,我们还没有见到人影,可就看见那头老牛哗哗地流下了泪水。老牛的眼泪不像老猫的泪那样只有一滴,老牛的眼泪就像是泉涌一样,没有多少时间,老牛就哭湿了脸颊,这时,它脸上的绒毛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毛辫,而且泪水还从脸上流下来,不多时就哭湿了身下的土地。老牛知道它的寿限到了,无怨无恨,它只是叫了一声,也许是向自己的主人告别吧,然后,它就被“汤锅”的人拉走了。只流下了最后的泪水,还在它原来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泪湿的土地。
如果说猫的泪和牛的泪,还是告别生命的泪,那么还有一种泪,则就是忍受生命的泪了。这种泪是胳驼的泪,也是我所见到的一种最沉重的泪。
那是在大西北生活的日子,一次我们要到远方去进行作业,全农场许多人一起出发要穿越大戈壁,没有汽车,没有道路,把我们送到那里去的只有几十峰胳驼。于是,就在一个阴晦的日子,我们上路了,一队长长的骆驼,几十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无声无息地就走进了荒漠。没有一棵树木,也没有一簇野草,整整走了一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我们吃在驼背上,喝在驼背上,睡在驼背上。走啊,走啊,从早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黄昏,坐在驼背上的人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而胳驼还在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一点躁动,没有一点厌倦,就是那样走着,默默地忍受着命运为它们安排的一切。
脚下是无垠的黄沙,远处是一簇簇擎天直立的荒烟,“大漠孤烟直”,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古人喟叹过的洪荒,我们的人生是如此的不幸,世道又是如此的艰难,坐在胳驼背上,我们的心情比胳驼的脚步还要沉重。也许是走得太累了,我们当中竟有人小声地唱了起来,是唱一支曲调极其简单的歌,没有激情,也没有悲伤,就是为了在这过于寂寞的戈壁滩上发出一点声音。果然,这声音带给了人们一点兴奋,立时,大家都有了一点精神,那一直在骆驼背上睡着的人们睁开了眼睛。但是,谁也不会相信,就在我们一起开始向四周巡视的时候,我们却一起发现,驮着我们前行的胳驼,也正被我们的歌声唤醒,它们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嘶鸣,它们还是走着走着,却又同时流下了泪水。
骆驼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没有吃一束草,没有喝一滴水,还在路上走着,也不知要走到何时,也不知要走到何地,只是听到了骑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们竟一起哭了,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它们还是在走着,走着,然而却是含着泪水,走着,走着……
这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泪,这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相互珍爱的泪,是一种超出了一切世俗卑下情感的泪,这更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高尚的泪。直到此时,我才彻悟到泪水何以会在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沟通。人的泪和动物的泪,只要是真诚的泪,那就是生命共同的泪。
我看到过动物的泪,那是一种比金属还要沉重的泪,那更是使我们这个世界变得辉煌的泪;那是沉重的泪,更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泪,那是我终身都不会忘记的泪啊!
我家的“文化人”
当妹妹成为家中的唯一“文化人”时,正是我和弟弟离家外出读书日。母亲从小就没有读过书,父亲的知识水平也不足以写一封完完整整的书信。于是,我们家里的通信联系就全靠妹妹来执笔了。“文化人”是我们送给妹妹的称呼,其实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她是自己主动弃学的。家里拿不出足够的学费,当时大概也就几块钱吧。老师说,再不交齐学费就不要读书啦!第二天,妹妹就把一张破桌子和一把断了腿的椅子搬回家了。结果挨了母亲一顿骂。母亲骂她时有这样的内容:“今后连给你哥写封信都不会!”母亲骂过之后也没别的办法,她确实拿不出那几块钱的学费来。
妹妹赌气不上学时,确实没认识到“写封信都不会”的严重性。但她马上就认识到了。一个小学三年级没读完的农村女娃,要担负起与两个在外求学哥哥的通信任务。当然,她还得干活。她干完活后晚上伏在煤油灯下写信,像个被老师罚抄作业的学生。实际上,给两个哥哥写信,成了妹妹弃学后特殊的“家庭作业”。
这些情况是我收到妹妹第一封信后才知道的。这封信很短,有很多错别字,她陈述了不再上学的理由:她在家里帮忙做事我们会安心些——她说得不对,我们并不安心,而是更加愧疚。
记得那封信的结尾是这样的:“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还要给小哥写一"封信呢。”
后来我发现,妹妹每封信的结尾都要写上这句话。后来我还知道,她写给弟弟的信的结尾是这样的:“今天就写到这里,我还要给大哥写信呢!”回家后问她:“你是不是每次要同时写两封信?”她想也没想便说:“不是啊,我写一封信要好久的。”
原来,她认为既然是一封信,就应该多写一点字,可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有这个“通用式”的结尾。她有两个哥哥,便想到用这个似乎是顺手拈来的句子凑字数。
母亲说,妹妹写信从不让人看。虽然家里谁也看不懂,她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认真真地写,旁边摆上她三年级下学期发的课本副真正做学问的样子,所以后来我称她为家里的“文化人”。
信写完,也不读给父母听,只是说:“都写上啦,都写上啦!”母亲对她说:“你不念,你哥还是要看的啊!”她说:“看就看呗!”
我们放假回家,她便提前打招呼:“不要笑话我写的信哦,不然我就不写了。”
我们还是要说:“写得好写得好,错别字越来越少了。”
说真的,妹妹的信中,错别字的确是越来越少了。后来听说,她写信和发信也没原来那么害羞了。我们那儿发信,要走到十几里地的小镇上去发。她出去发信时,不再将信揣在口袋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拿在手上,遇到熟人问,她还要将它扬起来,自豪地宣称:“给我哥发信去!”在她看来,这确实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在我们那小村子里,只有妹妹能够说这样的话,因为她有两个哥哥上了大学。
弟弟考上大学后,家里更困难了。妹妹来信的内容也有了变化。这样的句子开始频频出现在妹妹的信中:“哥,这次又让你失望了,家里还是没有钱寄给你,怕你着急,先写一封信给你……”在穷困中长大的孩子心是比较硬的,可每当看到妹妹的信,看到信中的这些句子,就忍不住要掉泪。
妹妹的来信虽然句子不太通顺,可我都能够读懂。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考虑到我的回信妹妹能否读懂。我上小学时写字是很规矩的,后来就越来越不规矩了。后来发现,我竟然一直在用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在对付一个小学三年级没上完的学生!直到妹妹来信说:“哥,你写的字又有好多我不认识……”
此后,我给一些同学写信,怎么笔走龙蛇都没问题。但面对信笺,一旦记起是在给妹妹回信时,我马上就变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小学生……
可敬的外婆
在我七八岁左右的时候,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里。
直至今日我仍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里去,也许是我太过顽劣的缘由吧。犹记得,当初的我很是不情愿地去外婆家,还用了各种各样让人哭笑不得的方法来反抗。可最终,我还是没有摆脱被母亲拖到外婆家的命运。为此我还忿忿不平了三天之久,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实在是应该感谢母亲的决定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外婆那里还没有通公路,我和母亲这一路便好一阵走。待到怀揣糕酒、手携娇儿的母亲走得,人困脚乏之际,看见满头白发满面红光的外公,一路小跑着接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儿时的我很怕外公,怕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和刀锋一样刚劲的皱纹,更怕他胡萝卜般粗细手指的大手,惟独不怕他抱我。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公就抱过我。
外公的出现,使我规矩了很多。得以喘息的母亲便和外公说笑着走进村里去。七拐八折地走了好一阵,柳槐相遮映的外婆家便出现在眼前。
花白头发,笑眯眯的外婆早已等在门口。她嗯啊地应着母亲的问候伸手挡开母亲双手捧过的糕饼,蹲下身拉我到她怀里去,硬硬的手指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俺家亮亮又长高哩。”我却嘟着嘴,老大的不高兴,我不喜欢这里,我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
一家人笑语欢声地往屋里去,除了被母亲踢了一脚的我。
屁股的疼痛,使我抽着鼻子,满脸的痛苦状,外婆悄悄地塞一块糖给我,然而不管用,我含着糖,嘴里呜呜地响。
午饭的时候,外婆端上一盆饽饽来。
饽饽的样子,很像是我们所说的馒头。或者它就是馒头,只不过叫法不同罢了。外婆蒸的饽饽,实在好吃得出奇,刚出锅的时候,带着微微的黄,不似城里食品店的馒头,白得扎人的眼,叫人一见便失了胃口。抓一个饽饽在手里,软软的烫一烫手,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连心都软软烫烫的。就着腾腾的热气,尽着性地咬一大口,嫩嫩的香便流满了嘴,滚滚地淌到胃里去。软软甜甜的滋味,留在舌齿之间,叫人难以忘怀。
然而,我最难忘的,却是外婆精心调制的刀削面。
第一次吃到外婆的刀削面是在母亲走后不久。自小生活在母亲身旁的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嘴一张,外婆的糖块箭拔弩张地飞了出去。还未等外公外婆反应过来,我已哇哇地痛哭起来。
外公古铜色的脸上立时渗出了汗珠,他喂我糖,给我买花花绿绿的贴纸,甚至用肩膀驮着我去看大牛家娶媳妇。我却丝毫不理会急得团团转的外公,自顾自地,张着大嘴号啕痛哭。
外婆一声不响地看着我,她悄悄走去了厨房,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了起来。当我哭到荡气回肠之时,外婆也颠着小脚送出一碗面来。
一阵异香使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吃吧,孩子。”她挑着面往我嘴里喂。
迟迟疑疑地,我咬了一小口。但就是这一小口,却令我破涕为笑,我吮着舌头,响响地嚼着面,双眼再也离不开那碗和筷子。
从此,每当我哭闹的时候,外婆总要做面给我吃。
我至今也无法知道外婆是如何将一碗普通的面做到如此好吃的。听外公说,外婆年轻时便长于做面,尤其是刀削面,更是出名的好吃。我曾亲眼见过外婆做面,那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来的。首先,你必须有一身的力气,否则,单是做面条的面你便揉不来。揉得小了,面软,刚一出锅便粘在一起,缩成一坨面糊,吃不出任何味来。外婆揉面的时候,总是用着全身的气力,使劲地压下去,又用力地揪上来……直到那面硬到当当响,外婆才去揭开那口特大号的铁锅。
削面更是一个细致活儿,完全可以用赏心悦目来形容。外婆把笨拙的菜刀灵巧地上下挥舞,飞动的刀片仿佛翻飞的蝶翅,刀刀都险险地擦过手指,却永远不会削上去,闪着寒光的刀口吞吐着粉白的玉片,飞花溅玉地落人滚开的水中,晶莹的水花落到锅沿上。外婆所用的汤料,不过是紫菜海米和葱姜蒜白之类,最多加一个鸡蛋,这一锅的鲜味儿就齐全了。滚滚地煮一会儿,热热地捞上来,再浇一大勺油花儿四散的面汤,画龙点睛般地点几滴香油,无上的美味热气腾腾地横空出世了。
抱着外婆家特大号儿的海碗,一路倒着手到屋里去,趁热呼啦啪地吞一气,那滋味儿,玉帝都坐不稳。
举着那碗面,吧唧着嘴去逗邻家的狗子,是我那时最爱做的事了。
做得多了,死没出息的狗子就哭起来,这时候,慈爱的外婆便叫狗子进来,要我分一半给他吃。我若高兴,便挑几根给他,若是心里烦,我就把碗抱在怀里,死也不松手。笑眯眯的外婆也只好另做一碗来。
现在想起来,在外婆家的那几年,大约是我这几十年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我一天天地长大了,外婆却日渐苍老起来。她挺直的腰杆弯了下去,矫健的步伐也开始瞒跚,无法再时常做面给我吃了。我也渐渐懂事,不再缠着她要面吃。我不想看到她满头大汗地做面的样子,真的不想。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母亲要我回城去考高中。我不愿离开外婆,便处处躲着母亲。母亲无奈,只得叫外婆来劝我,外婆却一声不响,她佝偻着腰,一步一挪地去了厨房。
中午的时候,母亲喊我吃饭,我没有吱声,外公来叫,同样没有回答。直到外婆来了,我才磨蹭着走出门去。但我被惊呆了,我被桌子上满满的一锅面惊呆了。我回头看着外婆,外婆眼红红的。她捞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细心地调上香油和醋,颤巍巍地递给我。
我无语,我知道外婆的意思,我只是低着头,大口地吃着面。饭后,母亲又小心翼翼地说要带我回去,我什么也没说。
回城的那一天,外婆拄着拐杖一直送我到村口。她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外婆的手还是硬硬的,掌心却有些凉,不似以前的温暖。
班车来了,外婆猛地推开我的手,背过脸去。
我的泪早已蓄满眼眶,但我咬住了嘴唇,拼命地忍着。
车门打开了,我低着头冲上去,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车里空空的,像极了我的心。车子动了,飞滚的车轮将外婆远远地抛在后面。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感觉,急急地扭过头去。外婆的身影小小的,她挥着手,在脸上抹着什么。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自眼眶奔涌而出。
十几年过去了,夕卜婆送我回城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去年春节,我去看外婆。得到消息的外婆早早便坐在村口的青石上等我,旁边站着我的小表弟,外婆的眼早已花了,她已看不清过往的行人。
看到我走出车门,小表弟拍着手叫外婆:“姥姥,姥姥!表哥来了!”外婆颤颤地站起来,她拉住我的手,硬硬的手指去够我的头。
“俺家亮亮又长高了哩。”她咧开了空空的嘴。
外婆不知道,我已有很多年不长个儿了。她够不着我的头,只是因为她的腰越来越弯了。
我的心酸酸的。
到了家中,外婆放下拐杖就去做饭,谁也挡不住。不用说,她一定是去做刀削面了。幸好小姨已经把面做好,外婆只不过把面下到锅里,坐等面熟罢了。
好一会儿,被小表弟扶着的外婆才把面端到了屋里。“吃吧,孩子。”她把面送给我。
我吃了一口,愣住了,面是苦的。
外婆笑眯眯地说:“听说你要来,俺一早儿就叫你姨做好了面。知道你口重,俺就多放了点盐。”外婆的手抖抖地指着柜子上的一个玻璃瓶。
我顺着外婆的手指望去,那哪里是什么盐,分明是满满的一瓶碱。
外婆真的老了!
我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我觉得我更应该保持沉默。
津津有味地,我把那面吃完。
“雪鸥”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