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般的四湖曾是他心目中的神湖。小时候,他曾站在北山顶上,往远处眺望。那时,虽是晴空万里,却也只能看到四湖的影象。在云雾下,藏着多少秘密啊。他老想给自己插上翅膀,从北山顶纵身飞向云海,一览四湖景色。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湖系在一起了。
后来,佘龙子成为四湖最有名气的渔夫。
不仅因为他曾打上来一条八十三斤的鲤鱼,而且因、为他是一条行侠仗义的好汉他曾带着渔民一次次和湖盗拚杀格斗,成为数万渔家心目中的英雄。
那时,兵荒马乱。常有湖盗架着小船在四湖出没。有时一伙十几条船。他们在湖岔里,在芦荡间到处设卡,袭击拦截渔船,抢劫财物,强奸渔家女。有时大白天公开在湖面上追逐渔船,全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歹徒,一时间,渔民惶惶然,都不敢下湖打鱼了。后来,青年渔夫佘龙子在渔民中挑选了十几条快船,百十个精壮后生,和湖盗打了一年多,才使湖面平静下来。
佘龙子一身是胆。
他有惊人的武艺,陆上水上全来得,是世代相传的本领。渔民传说,他能踏莲叶,在湖面行走如飞。
民国二十五年深秋的那个夜晚,是他带领渔民和湖盗的最后一场恶战。
是夜秋雨滔滔,湖水猛涨。佘龙子的船队凭借夜色掩护,突然攻入湖盗的老窝鲶鱼湾。经过一夜拚杀,歹徒大部死伤。黎明时分,湖盗头子万里浪潜入湖底逃走了。佘龙子顾不上喊人,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追上去。
万里浪同样好本领,而且带着一把短枪。佘龙子知道,只要让他逃脱,他肯定会东山再起。佘龙子赤手空拳在水里追赶。紧紧尾随着,两人相距不过几十步。他并不急于逼近。他要凭借水上功夫,慢慢把他拖垮。万里浪其实很快发现了在后追赶的佘龙子。他知道遇上了克星。但他相信自己的水上功夫,加上腰里这把枪,并不害怕他检查了一下,还有两发子弹,够了。万里浪的神枪是有名的。
两人游出五里多路,渐渐进入深湖。万里浪钻出水面,双脚踩水露出半个肩。他握住枪,回身朝佘龙子的方向寻找目标,同时继续往深水退去。只要佘龙子出水换一口气,他就有把握一枪击中。
他等待着那个机会。
其实,佘龙子也在等这个机会。他如果永远在水里潜游,你就很难靠近。因他手里有枪。只有搞掉他的枪,才能放手擒拿。他露出水面是搞掉他枪支的绝好机会。
佘龙子在水里窥探到他钻出水面,知道机会来了。他在水底深深换了一口气,迅疾潜到万里浪的侧面。在距他约有十步远的地方,突然纵出水面,同时手里一条剑鱼飞镖样打出去,“嗖”地一声,正中万里浪握枪的手腕,那把枪震落水中。佘龙子乘势飞扑过去。万里浪匆忙中想去捞枪,可是来不及了。这一带水深十几丈,哪里去找?只好空手应战。顿时,水上水下,两人打得翻江倒海。佘龙子奋起神威,正要拿住他,万里浪却突然潜入水中又逃走了。
那是一场真正的恶战。
之后的一天一夜,两人一直在湖水里周旋。佘龙子穷追不舍。时而在深湖,时而在浅滩,时而在芦荡里,时而在礁石间,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佘龙子和万里浪都使尽所有本领,两人都是遍体鳞伤。
有时,两人都累得不能动了,仰躺在水面,相距不过咫尺,却谁都没有力气下手。可是,他们一面抓紧时间吞吃着生菱、生鱼,一面说着什么。
万里浪说:“真他妈够累的。”
佘龙子说:“我也一样。”
万里浪说:“伙计,我快不行了。你呢?”
佘龙子说:““等抓到你,我得大睡三天。”
万里浪说:“你抓不到我。你还是回去吧。”
佘龙子说:“我得抓住你。我不能回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吃得“咔嚓咔嚓”响。
万里浪抓一把菱角填嘴里,嚼得满嘴冒白汁。又抓一把扔过来:“伙计,你尝尝这个,甜丝丝的。”
佘龙子伸手在脊梁底下抓一条鱼,一口咬去半条,只嚼三两下,便“咕”一声吞进肚子。同时把剩下的半条鱼扔过去:“还是吃这个补身子!”
万里浪说:“生鱼太腥,我吞不下。”
佘龙子说:“怕腥就别在湖上混。”
万里浪说:“我在湖上混多年啦。”
佘龙子说:“你快混不下去啦。”
万里浪恢复了体力,大喝一声:“来吧伙计!”一挺身拉开架式。
佘龙子翻身扑过去:“我来啦!”
两人又打在一起。
他们已记不得这是第几十次交手了。
万里浪又向深湖游去。
佘龙子紧紧跟上。
第二天黎明时,他们双双爬上湖心岛。
两人都是一丝不挂。衣裳早在湖里撕光了。
湖水长时间的浸泡,已经使他们的身体肿胀变形,伤口浸血,被湖水洗得发白。
万里浪终于不行了。刚爬上岛就倒在地上。佘龙子挣扎着骑到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却迟迟没有使劲。他眼里的凶光在渐渐消退。终于,佘龙子喘吁吁地说万里浪……我真有点不忍心……杀你了。杂种!
万里浪半睁眼、迷迷糊糊看着他:“你他妈的……假慈悲!……下手吧。”
佘龙子摇摇头,喃喃自语着:“杀了你……我在湖上就没有……对手了”神态有些黯然。
万里浪久久注视着他,流泪了:“佘龙子……你是条好汉!”
佘龙子慢慢站起身,走到一旁:“万里浪,你你……走吧。”
万里浪叹口气:“我命该如此……这湖上有你……无我。”佘龙子蹒跚着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背转脸又说了一句:“别恨我……伙计。”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
那时,他们都看着湖面发呆。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正在湖面上消散,到处流光溢彩。万顷碧波上白帆片片。渔民开始下湖了。一群野鸭子嘎嘎叫着从湖心岛上掠过,正不知往何处飞去。扑楞楞又是一群!怕有数千只。刚刚下了一天一夜秋雨,湖水满涨而淸澈,透一股淸新之气。鱼儿们不时跃出水面,白光一闪,又隐没了,弄得水哗哗乱响。两人都看得出神了。
佘龙子忽然站起身。他看遥远的天际,正有一队小船飞驰而来。他知道是他的船队寻他来了;忙说:“万里浪,你快从北面下岛去!远走高飞……吧。”
万里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佘龙子一惊:“咋?”
万里浪把头慢慢垂下,又慢慢抬起,定定地看着湖面,讷讷自语:“这湖……真美。我舍不得离开。”
佘龙子一跺脚:“你快走!只要不再作恶,过个三、五年,你尽可以回来,我保你无事!”
万里浪惨笑一声:“佘龙子,你要是真够朋友,就请你把我的尸首……埋在这座岛上!”
“你——!”
佘龙子正要扑过去,万里浪已猛然跃起,一头撞在一块突起的黑色岩石上。
可是湖呢?
湖和湖的美丽,湖和湖的神秘都没有了。
佘龙子走了一个月,湖底原来这样肮脏、污臭。这是他从来不曾想到的。
成群成群的渔民呢?虾呢?螃蟹呢?螺呢?蚌呢?还有你无法想象的无穷无尽的宝藏,都到哪里去啦?
空荡荡的湖!
佘龙子觉得被人欺骗、被人捉弄了。
这就是你从小崇拜从小挚爱的湖吗?
那时,你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丰满、妩媚、野性、迷人,连强盗都爱着你。你的魅力是个永远的引诱,让人为你生,为你死。可现在,你却仅剩一个干瘪的老妪的躯壳。你再也没有生命,没有活力了。
除了一汪汪泉水,就是已经龟裂的黑色的湖底。一蓬蓬小草正伸头探脑长出来,变成一片片荒原。
突然,佘龙子发现一只兔子。
一只贼头贼脑的灰色的野兔!
一只本来只能在陆地上生活的小兽,居然跑到湖底来了。这也是你呆的地方吗?畜生!
佘龙子愤怒了。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愤怒。仿佛正是它侵犯了湖的尊严,亵渎了湖的神圣。佘龙子顗抖着举起枪:“砰——!”那只灰色的小兽猛地跳起有三尺多高,然后摔落在草丛里。
一股呛人的白色的硝烟从枪管里缭绕而出。
……
五
康老大从舱底拖出一箱子书,一古脑儿倒在铺板上翻检。光线似乎太暗。他爬过去把舱门打开。又从一张小桌抽屉里摸出花镜。花镜断一条腿,平日用得少,就老是忘记修。康老大擦擦镜片,试着往耳朵上挂。嘿,一条腿居然还挂住了。他又重新爬回铺板翻捡起来,急切而又贪婪。
船上从没这么淸静过。往常在湖上,一家人挤在一起,孩子闹,老婆吵,整日灌得耳朵满满的可是你得忍着孩子们懂什么呢老婆就是那种人,一点亊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而且整天骂人。骂天气,骂鱼虾,骂风浪,骂孩子,当然也骂康老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说过多次:“你有事只管好好说,嚷什么?嚷也就骞凡句,骂什么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还给我卖斯文呀!当初……”一提当初,康老大就没话了,赶紧闭上嘴蹲到船头去一的确,自己早已斯文扫地,那就别斯文了。
有时,他真觉得老婆是对的。要说就说,要嚷就嚷,要骂就骂,肚里不存什么。粗野是一种发泄和坦荡而斯文却难免掩饰和虚伪。明明心里不痛快,却要装得很平静。人这是干么嘞!于是,有时撑个小划子下湖起网时,康老大也学着骂人那时,周围没什么人他看过了,左看右看看了几圈,确定无疑是没有人。那时,他低声而恨恨地就骂“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个人骂,一个人听,骂得很难听,很粗野。像老婆、像渔民们那样骂。一边骂,一边耳热心跳,同时瞅着左右。那样子完全像个在倫偷干坏事地的的家伙。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现。虽然胆战心惊,还是觉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这时说出来,平日心里恨的,都在这时骂出来。然后就平静多了。但平静之后又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怎么能这样呢?这些脏话!于是回到船上,回到渔民们中间时,康老大依然斯文。渔家婆娘们偶尔到一起闲扯,就说:“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说话,慢声慢语,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号人,放一个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该做船老大的。可到底还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边劳动改造。后来就和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个孩子。到平反时,他早已做了渔民。他想了想,没有回城去。再回县中学当教书先生,一家人怎么糊口?而且多年不摸书本,学业早废了,去了也是误人子弟。算了还当渔民吧,落得个自由身。县里来人,他啥要求也没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后来又时常后悔,犹犹豫豫地后悔。觉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许是另一种样子。自从湖干以来,这种想法就尤为强烈。他不相信湖会永远干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机。他比一般渔民看得远一点。有这第一次干湖,不会有第二次吗?他隐隐感到这是个信号。眼见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又想到了书。
他不知道书还能帮他什么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书。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爹住在湖边的一个小村里。康老大给买了满满一篮子礼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难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们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兴兴走了。刚走出几步又回头吆喝:“说给你听!上岸喝点酒还行。可不能勾搭别的女人!”那时,菱菱就在旁边站着,脸一红走开了。康老大一脸尴尬:“你胡说些什么!我啥时勾搭过女人?”老婆一撇嘴:“你心里想着呢,当我不知道哇!”康老大气急败坏:“走吧走吧!让人笑话。”
老婆一走,船上顿时清静了。是那种心头的淸静。孩子们不用打发,每天吃过饭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闹是孩子们的天性。船像个监狱,把几个孩子都圈苦了。这些日子都玩疯了。有时吃饭都找不回来。连菱菱这么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几个大姑娘形影不离。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这姑娘初中毕业回到船上几年了,心却一直不在船上。康老看本得出,女儿讨厌这个家,也讨厌湖上生活。菱菱已经虚岁二十按照湖上的规矩,早该嫁人了。可可她不肯说婆家。逼得急了,她会突然冒出一句:“你们不用撵,早晚我会离开船!”果然,她就时常上岸去,说是去看同学,一去二、三天不归。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说话。就是坐在船头或者躺在舱里看些带回的花花绿绿的书报杂志。谁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康老大不敢问,那婆更不敢问。老婆娘顶怕菱菱,因为菱菱瞧不起她。有时,在她骂康老大的时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会突然一翻眼皮:“无聊!”那婆娘弄不懂什么叫无聊,但知道是轻视她,就很沮丧。她不怕被康老大轻视。事实上,康老大不敢轻视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儿瞧不起,就在人前没了根基。因此对菱菱的事,她也从不过问,大约意思也是讨好。
康老大倒没有这许多计较,只是觉得女儿大了,许多事做父亲的不好深问。他不能像一般渔民那样简单而又粗暴地决定女儿的婚,菱菱也不会像一般渔家姑娘没有违抗地服从。他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样,但他有个预感,女儿早晚要弄出点什么事来。这姑娘心里太压抑。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康老大下湖归来,去六妹子那儿买烟。他总是去六妹子那儿买烟。那时,六妹子还没搭棚子,只设个简单的小摊。有时干脆挎个篮子去船上叫卖。她的生意一向活络,和老大们也熟得很,笑笑闹闹就把生意做了,为此,张老头常骂她小骚货,说她把×—块卖了。
那晚,康老大刚走到六妹子摊前,就被她一把抓住往黑影里拉。康老大心里怪慌。可他挡不住诱人的女性气息,跟跟斗斗随着走,不知她要干什么,只左顾右盼怕人看见,说:“六味子,别别!……”六妹子猛一放手:“别啥呀别!想好事哪?给你说个正经事,你家菱菱呢?”康老大愣一愣:“前两天去她同学家啦,咋?”六妹子往前凑了凑,低声说:“后晌我去一条街进货,见菱菱和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在街头转游,也不见买东西,就是转来转去。茶馆里几个矿工挤眉弄眼。我怕她出事,老远就喊,想让她跟我回来。谁知菱菱一听有人喊,和那姑娘一转弯就没影啦。我看,你还是找她回来,一条街乱得很呐!”
康老大一听,急出一身汗来。回到六妹子摊前,拿一包烟撒腿去了一条街。一条街距鲶鱼湾七里多路,原是一片荒地。前几年探出地下有大煤矿,忽啦啦一年时间就建了一街,来了几万人。技术人员多是些蛮子,说是上海人。矿工是从附近一些县招来的青年农民。那些技术人员来得急,多半没带家眷。从各县招来的乡下小伙子,几乎清一色光棍汉。一条街几万人,除了商店和服务行业有些女人、姑娘、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有钱的男人。这几年,一条街发生的案件极少偸盗、抢劫,差不多都和女人有关。不是情杀,就是强奸。女人在这里比什么都金贵菱菱在一条街转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