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吴家湖边分得了一块自留地,那是一块草帽状的洼地,碱气太重,麦子、玉米之类的作物在这里根本无法生长。父亲说:“就种山芋吧。”
水稻与麦子金贵得像豪门里的千金,总是占据着肥沃的良田。而山芋不然,从不挑剔土地的肥瘦。那年月,每家三分地的自留地,都清一色的种山芋。山芋产量高,“一亩山芋半年粮”。谁家厨房里也少不了山芋。
父亲带着一家人用背篼把那片洼地拓宽整平展,春寒未过,父亲刨开地窖,取出山芋蛋,准备下种。这时节的山芋蛋满身都是柳叶形状的小眼睛窝,它们在地窖中躲避了冬的严寒,度过了休眠期,醒了,那些眼窝里渐渐长出了白白的、嫩嫩的芽。父亲把那些嫩嫩的芽儿用刀尖剜切出来,然后用草木灰涂抹它的瓤皮,止住外流的液汁,确保小生命分离母体后的养分、水分充足。
布谷鸟刚把春天啼开一个绿色的缺口,土黄色的山芋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燃烧成了一片绿色的火焰。如果下一场透雨的话,长势就更快了。山芋叶子绿油油的,静止时像一面绿色的镜子;风一吹,便晃着绿波,活了起来。
山芋地里的气息,温暖而熨帖,仿佛暮色微凉时,远远望见一间亮着灯的小屋,扑面而来的,是温暖而亲切的灯火。山芋深藏于泥土,通过粗壮的枝秆,向外界交流思想。那些肥厚的叶片、绕飞的昆虫、飘散的清香、或白或紫的鲜艳花朵、跳跃于叶面露水中的晨光,极像是山芋从大地深处说出来的话。
当河边地里的山芋秧还顶着一串串淡白色的小花时,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就已经开始觊觎了。每天骑着驴子路过山芋地时,就唱:“山芋山芋快快长,你长粗来我长大。你长粗来填肚子,我长大了娶婆姨。”山芋花刚谢,我们就偷偷地摸到地里,找一处土块裂开的地方,抠开泥土,下面往往就藏着一只芋。刨几个山芋出来,欢呼着跑进树林,选背风处,捡来枯枝枯叶稻草什物,生一堆火,将山芋埋进去,然后立一根棍子,当棍影移动到差不多时,便从火堆里刨出山芋,拍去火灰,露出焦黄的皮壳,再拍拍打打,捻捻滚滚,使其内部变得松软。别看烧出来的山芋表面黑糊糊的,可剥开皮后,圆润如白玉,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清香。林鸟惊啼,草虫鸣唱。这样的时刻吃着山芋,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广告词,那叫一个爽。
金秋九月是山芋收获的季节,田野因为富足而显得臃肿。走在田埂上,田埂上的小草开始变黄,白的、黄的野菊花点缀其中,给枯黄的秋增添了一丝亮色,野菊花暗香浮动,飘逸出一种“野花向客开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闲”的恬淡意境。
父亲带上我们兄妹几个推上小拉车,带上柳条篮、三齿耙子、麻袋,到地里刨山芋。
土地是金窝银窝,地里刨出的食物便是金蛋银蛋。刨山芋可以用锄,也可以用手——有的坎上口子裂得太大了,可以看见红彤彤的半个山芋,用手轻轻一拽,那土中的一串大大小小的山芋便出来了,用锄得细致些,轻轻锄开一层浮土,再用锄轻轻地触,等到一大串山芋要出土了,用锄靠着山芋后面的土只一用力,山芋连着土便整个出来了,于是赶紧去看这地下的果实有多大——那一瞬间是可以体会到收获的快乐的。有时不小心,锄下去碰到的竟是个大山芋——这当然不会是大人干的,那山芋被一锄两半,露出雪白的肉,嫩嫩的让人心疼极了。
太阳快要落下贺兰山的时候,满载一天的收获,在斜阳里回到家中。母亲立即挑些个大饱满的,洗净后满满煮上一锅。母亲煮的山芋,水分不多也不少,个个恰到好处地裂开了口子,嘴一样笑着。
刚出锅的山芋烫手,左来右去倒腾几下,一掰为二,立时,一股热气“腾”地窜出,袅袅娜娜地飘上屋梁。吃一口,又糯又甜,小小的肚子不撑得圆圆的是绝不会罢休的。
记得山芋收获后的一段时间,家里便天天早上山芋稀饭,晚上山芋拌面,中午偶尔煮米饭,也绝不会忘了在饭头上蒸几块山芋。锅里煮的是山芋,熬的是山芋粥,灶台里烤的是山芋。我和妹妹们早上去学校时,几乎从不在家里吃早饭,只是胡乱地往书包里塞几块蒸山芋,一路走,一路啃,那感觉跟现在那些学生们上学路上吃肯德基、汉堡包没什么两样。
那时候,山芋是家乡人餐桌上最常见的菜品。从秋上一直能吃到第二年的春天,而且吃山芋的名堂在老家也多得很,蒸、煮、烤、炸、炒、调汤等等,花样繁杂得像如今新娘子头上的饰物。炒山芋的方法最多,尖椒山芋丝、地三鲜、酸辣山芋丝等等,这都是我最喜欢吃的。山芋不怕炖,越炖越入味,配菜也很丰富,胡萝卜、茄子、西红柿、扁豆……山芋块和肉炖在一起,肉不腻,山芋也有了肉的香味,柔软,丰富。我最喜欢母亲做的那道酸辣山芋丝,见她左手握了山芋,右手只拿刀往山芋上剁,那丝便纷纷从手掌边落下来,手却不损分毫。捡了细细审视,居然一般粗细。炒得也很嫩,吃起来又脆、又酸、又辣、又甜,特别爽口。一次去大连出差,吃了很多海味,可仅一周的时间,我就馋起山芋来,回来后狠吃了几顿酸辣山芋丝。
山芋外“粗”内“秀”,肉质洁白如雪,极像乡村人“愚”外“慧”中。它遍地生根索求少、奉献大,又像乡村人随遇而安,勤劳厚道,不屈不挠。
1960年低标准的时候,山芋是我们平民百姓的命根子,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老辈子提起山芋总是充满了感念之情。我总忘不了外奶奶剥山芋皮很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给自己的小孙子脱衣服。不像我,给山芋一去皮,差不多就剩下半只了。凡·高有一幅著名的油画《吃土豆的人》,描绘的是阴暗的矿工宿舍里,面带菜色的一家人吃山芋的情形。平民百姓最艰难的时候,只有山芋才不抛弃他们。
现在虽然小康了,但冬天的乡村谁家地窖里不放点山芋?煎炸烧煮,蒸丸子变着法儿吃。就连城里人的筵席上也少不了山芋,拔丝山芋、凉拌山芋、炒山芋丝……近年来吃腻了鸡鸭鱼肉生猛海鲜的人们,又开始青睐“大烩菜”,这道菜也是以山芋为主料的。
山芋——质朴,醇厚,隐忍,内敛。无论是清贫还是富裕的日子里,它总是把饱满的果实,深深地掩埋在泥土之中,藏在我们生命深处,守候我们的一日三餐,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一种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