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丈夫啊!”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婆,原谅我!”他打开一个黑皮本子说:“这是上头给定下的名单,你的名字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那么说,你们没有弄错。”她悲伤地问。
“没有,一点也没有错。”阿龙说,“阿婆,你先回去歇歇,我给阿朋捎个信说你在这儿,他会来看你老人家的。”
“谢谢你。”她说,便又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过了两天,太阳下山,天黑了。阿龙悄悄走来押着她俩往东走去。走到公路下坡转弯的地方,他让她们躲在路旁的乱草丛里。不一会驶来一辆大卡车,阿龙亮了一下电筒。汽车嘎然的停下来。车门打开,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妈,上车吧!”
“阿朋!”母女俩几乎惊叫起来。
“谢谢你,阿龙!”他紧握阿龙双手说。
“路上小心!”
汽车在坎坷的泥路上驶去,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阿朋扳着方向盘,汽车跑了一夜,停在郊区的一个村子旁边。母女俩暂时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总算是高开了这个可怕的新经济区。
阿朋安置好母女俩便赶着回公安局去。他从船埗港回来之后急着打探她俩的消息,接到阿龙捎来的信便立即向局长请了两天假,把她俩接回来。
局长见了他笑微微的问道:“看你很疲倦,到哪儿去了?”
“新经济区。”他答道。
“有事么?”
“接玉兰妈。”他坦率地说。
局长瞧他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很坦白。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你考虑考虑!”
“局民,倘若你认为我不合适,我……”未等他说完,局长便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很喜欢她吗?”
“很喜欢。”
“她被送去新经济区啊!”
“她爸爸是孙爱国!”他愤慨道。
“这个我知道。告诉你,同中国人沾亲带故的都不能信任。”局长说。
“他们是越南人。”
“不要忘记他们是沾了中国血统的。”
他气愤得全身颤动,喉头给哽咽住了,停了一会才说:“他用自己的鲜血换来了我的生命,也换来了你……”
在西贡市外围的一次战斗中,当时任团长的局长,带着通讯员阿朋来到营指挥所,敌人一发炮弹落在指挥所前面,阿朋和营长孙爱国几乎同时俯身掩护团长,阿朋护住团长,孙爱国扑在阿朋身上……他的鲜血染红了阿朋的脊背,也涂红了团长的胸口。
“唔,那是逝去了的岁月!”局长答道。
阿朋惊愕地望着对方,他没想到这个一向貌极公允仁慈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感到一阵鄙夷,便说道:“我还是历历在目。”
“你很重感情。”
“良心上要我这样!”阿朋说。
“我看重政局。”
“我明白!”阿朋解下系在腰间的白朗宁手枪和蛇纹匕首,放在茶几上说道。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留下吧!”局长笑道。把枪递还给他。
阿朋把枪系回腰间便告辞出来。
局长找来阮科长给他谈了阿朋的事。阮科长听了点点头,事情经过阿朋早给他说了。
“这个人已经不合适了。”局长说。
“调他出去?”
局长摇摇头。阮科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让他回家去!”
“我喜欢不留后患。”局长笑道。
“是。”阮科长管道,暗自吃了一惊。他知道阿朋一向来对局长忠诚,把生命也豁了出去,可今天!一种兔死狐悲的可怕感觉从心里油然而生。
阮科长不忍心遵照局长残酷的意旨、也未有给阿朋讲明白原委,只是劝阿朋一家人趁早离开。阿朋心里明白,十分感谢科长的关心。他悄悄地同阿雄一家人上了一艘机帆船。炮艇把木船拖出公海,监视着它摇摇晃晃的向黑色的海洋漂去。木船孤零零地在茫茫的海面上漂浮、人们一双双忧郁的眼睛凝望着波浪连天的大海,等待着命运之神的降临。阿朋穿一身工人衣服,紧靠着玉兰坐在闷人的船舱里。他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望,一种职业的习惯使他仔细地观察船上每一个人的动静。现在掌握着船上一百五十多人的命运是两个舵工和两个轮机手。当头的名叫阿财。看他们的手脚不似个船工、倒很象个海军军人。人群里有好几个没带家眷的单身汉,除了三个是阿雄及街坊认识之外,其余全是陌生的。他心里怀疑这几个家伙说不定是上面派出去的特工。他发现有个家伙也在注意自己,不由得不暗自警惕了。
“我们会得救吗?”
“但愿遇上轮船。”他答道。
“我愿意永远住在这条船上,你就离不开我了。”她微笑着说。一双美丽的眼睛纯真地望着他。
“神明保佑!你俩上岸就成亲。”母亲咳嗽着说。这些天,她惊恐劳累得衰老了许多。
他俩抿着嘴笑了。
母亲又端出黑漆贝壳花首饰盒子,这是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礼物。几十年了,黑漆磨损了,可贝壳花还闪闪亮。盒里的金银首饰全变卖光了,只藏着一张宝贵的照片,玉兰爸同阿朋的合照。这是他生前最后照的一张相片啊!泪水一串串落在闪光的贝壳花上。
“阿雄呢?”妈不放心地问道。
坐在隔离的阿古插嘴道:“在甲板上同几个兄弟聊天,年青人多半是那么快活。”
“阿古哥,华嫂子好些了吗?”妈问道。
“唉!”阿古叹道。他是华嫂的弟弟,汽车司机。华伯给便衣打死后,他便领着外甥女阿芳,陪着生病的姐姐逃了出来。华整天整夜颠簸在在风浪里身体更加衰弱了。他瞧了躺在舱板上的姐姐和泪水满脸的阿芳才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一家人花了五、六十两黄金才买了块生死牌,谁知晓是吉是凶?天下竟有个发难民财的社会主义!”
“吉人天相,你放心好了。”玉兰说。
“我祝贺你俩白头到老!”阿古笑口吟吟地说。
“谢谢古叔。”阿朋低下头说。
木船孤零零地漂了七日七夜,天连水,水连天,没遇着一艘轮船。人们忧郁的眼睛一下子深陷下去。
第十天,远处望见一艘轮船,人们迅速地聚集在船甲板上大声叫喊,挥动着各色各样的衣布,似无数面旗帜在天空舞动,直至喉咙喊破了,轮船头也不掉地驶远去了。
人们失望了,忧郁的眼睛更深陷了。
过了三十天。晕船、呕吐、饥饿,更严重的是缺水,使得人们的身体更虚弱了。已经有好几个人掉到大海里。
阿财只给每人每天一小茶杯水,现在干脆一滴淡水也不供应了。他还宣布把那些有病体衰的扔下海去,免得瘟疫蔓延,累及全船人。说完,硬是把华嫂和几个老人抛入大海里。阿芳拼死的抱住妈妈不放,给他们推倒在舱板上,她爬起来又扑在妈妈身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妈妈。阿财冷冷一笑,两手抽起华嫂双脚,连同孩子一起扔到海里。阿古早给他们一阵拳打脚踢,晕倒在甲板上。他们本想把玉兰妈也扔下海去,看见阿朋铜煲似的拳头,阿雄圆睁睁睁的双眼,加上玉兰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母亲,便又放慢一步。人们愤怒地瞪着这几个坏家伙,干渴得爆裂了的嘴唇迸出了鲜血,喉头胶黏得说不出声来。
后来,阿雄他们发觉阿财几个坏家伙躲在房间里,关上门,喝咖啡,吃罐头,还有白糖柠檬水。对一个渴得快要死的人来说,一滴甜酸柠檬水具有何等的魅力啊!人们这才明白这些家伙的阴谋,一个个都往阿朋身边靠拢过来。
阿朋此刻心里感到刀刺火灼似的疼痛,华伯一家的惨死使他忍受不下去。他原先想息事宁人,求得个死里逃生便是了。然而扩张主义者的凶残、掠夺使他逐渐清醒过来。他们已串连妥当了,由阿古同三个司机管轮机,他们几个人对付轮机手,只等阿朋答应对付阿财,也只有他才是阿财的对手。他沉思了好久,最后才交代玉兰照顾住妈妈。他已注意到有个叫阿成的小子暗地里同阿财密斟过几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阿财几个人吃饱喝够之后便要找个姑娘来快活。他们四人果真是海军派出去的特工,上面指示他们必要时可以把船炸沉。眼前既然缺粮缺水,他们便以此借口先把老弱病残的扔掉,然后把男的搞掉,剩下一些年轻的姑娘,又可以从这些人身上刮一批黄金美钞。玉兰妈的黑漆贝壳花盒子早给他们看在眼里。阿财借着酒意,晃着身子跑进船舱。阿朋他们刚好在船头甲板上商量这事,舱里没剩几个男人。阿财头一眼便盯着漂亮的玉兰,见她身边只有个老太婆,益发心痒胆大了。他走前亲拽住她的手说:“到后舱来喝咖啡。”玉兰一手捧开他。他又嘻皮笑脸地上前伸出双手拦腰抱住了她。啪、啪两声,她狠狠地打了他两记耳光,大声叫喊起来,这家伙还死死抱住她不放。
阿朋闻声跳进舱来,飞步上前,一手扭住他的手腕骨,似把铁钳卡进骨头里,痛得列方松开了手。阿财倒退了几步,几乎跌在舱板上。只见他稍稳住脚跟,手一挥,—道寒光嗖的一下射向阿朋的喉头。阿朋一伸手轻快地接住飞来的匕苜。这家伙很狡猾,他翻身便掏出手枪朝阿朋嘭蟛放了两枪。说时迟,那时快,玉兰上前用胸脯遮挡住阿朋,中弹倒下,鲜血直流,枪响时,一道白光寒闪闪的同时向阿财射去,啊唷一声,蛇纹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腔,当场没命,因为刀刃带有剧毒。
“哦!”几个可疑的单身汉几乎同时吁了一口气。他们心里明白,只有高级特工才配有这种蛇纹匕酋,也就再不吭声了。
与此同时,阿古他们也把那三个家伙结果了。阿雄—直监视着可疑的阿成,用手紧紧握住藏在裤袋的手枪。出人意料阿成毫无动静,只站在旁边观看。
玉兰伤了右臂,流了许多血,昏迷了过去。幸得阿朋随身带着刀枪伤药,好容易才把血止住了。他—直守护着她,寸步不离。她醒来了,微睁开美丽的眼睛喊道:“阿朋……”
“玉兰……”他舒了一口气朝着她说。
“妈妈……”
“神明保佑你,孩子。”母亲说。她也给吓晕了,有气无力地躺着。
阿古他们打开后舱底板,里面藏着食物,水箱里还有淡水,不禁喜出望外。他同阿雄取出一些分给了众人,再三叮嘱大伙儿省着点吃。有了东西落肚人们脸上也有了笑容。
阿雄感到奇怪,为何阿成竟袖手旁观?他不是同阿财他们一起吃喝过么?他同阿古嘀咕了一阵,他俩便搜查了阿成,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支手枪。
阿朋看了暗自吃晾,白朗宁!他明白列方的身份了。他叫阿成来,把手枪还给他,问道:“武吉派你来的?”武吉是局长的代号。说着把自己的白朗宁手枪给对力看了。
“唔。”阿成点点头。
“你改变了主意?”阿朋说。
“我有一颗同你一样的良心!”他镇静的说。把自己的手枪又交回给阿朋。
木船在海浪里又漂了十多天,淡水、食物又吃完了,人们酸软无力的躺着,连孩子也没力气哭出声来。玉兰妈极度衰弱,有气无力地躺了好些天,头下枕着个黑漆贝壳花盒子。玉兰臂上伤口发炎,流着脓血。阿朋也只剩下个骨架子了。只有阿雄目光炯炯,依然一样生气虎虎,一直站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努力搜捕远处驶过的轮船。可倒运得很,从未见有一艘朝他们这边驶来。
起风了,木船似一片树叶在滔的海浪里浮沉漂荡,东摇西晃,人们只觉着天旋地转,眼见着大祸临头了。
“小岛!”阿雄指着前面的一个白点说。
“是小岛。”
“靠岸去!”众人欢呼起来。在绝望中看见了一线生机,人们又打醒了精神。
术船向小岛缓慢地靠过去,白点越看越清楚了,确实是个小孤岛。人们得救了!
突然,一个巨浪涌来,船触礁碰碎了,船身裂开了几块,在水里漂浮着,风浪把好些人卷走了。阿雄背着母亲死命抱住船桅,桅杆横躺在水面上,时沉时浮,他不停的喊着:“阿朋哥、阿朋哥……”母亲紧紧搂着他的颈项,手里还抱着黑漆贝壳花盒子。
阿朋背着玉兰,抱住一块木板,一阵风浪把他卷去好远。他安慰她说:“抱紧我,快靠岸了。”竭力向小岛划去,大风大浪里,他哪听得见阿雄的呼喊呢?
船桅在水垦浮动着,依附的人越来越多了,只见桅杆慢慢往下沉,一个大浪,又把好几个人卷开去了。人们死死抱住桅杆,终于沉了下去……“妈……”母亲的手从儿子的颈项上松脱下来,他转过身抱着母亲喊道:“妈,你……”
“孩子,神明保佑你!要给我们家报仇……我不……”她双手垂落下来,黑漆贝壳盒子在浪涛里漂开去了……
阿朋拼命往前划去。划着,划着,他渐渐地喘不过气来。玉兰附着他耳边说:“我不行了,别管我……”
“玉兰,快到岸了……”
“阿朋……”玉兰冰冷的双手无力地松脱开了。
“玉兰!”阿朋紧紧地揽着她,拼命向前蹬去。
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沉了下去。不,得靠岸去!他咬住牙根,紧紧地搂抱着她,又拼死地蹬去……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再也蹬不动了。—阵大风浪把他俩刮上了沙滩。
他紧紧地抱住玉兰倒在白色的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