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解。
那天,他出车回来天已昏暗了。我从没看见过他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儿,白皙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眶深陷,双眸一闪一亮,惊魂未定。就象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落荒而逃。
才洗过手,腕肘上的水珠还没揩净,经理来人召他去了。
我真替他担心,不会出不什么事吧!望着走廊上他那矫健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狭窄的蓝色牛仔裤上。
他不讨经理喜欢。这从经理的三句口头禅里可以看得很清楚。每逢公司里开会,我们的经理总爱说:大暑天裹着这幅又厚又紧的牛皮,不怕“热蚂蚁”咬屁股!哼,迟到扣分,三次的不发奖金;不听话,炒你鱿鱼。后一句话听得人惊心动魄。虽说在特区就业比内地容易得多,但也不是随便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更何况,被炒鱿鱼的名声并不好!凭这一条,经理的一句话,一声咳嗽也是满有权威的。
进门。经理冷冷地盯他一眼,目光自然而然地停在他那条蓝色的牛仔裤上面。这也难怪,说了多少回,却依然故我。
经理说:“当司机要按章驾驶,你不知道吗?”
他默然。
“这不就出事了!”
他闭着嘴唇。
“你到财务那儿办个手续,多领一个月工资好了!”
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被炒了鱿鱼。
我急得翻白了眼睛。真气人,笨得象一根木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气呼呼地要去找经理。他一手拦住了我,说:
“何必呢!”声调冷淡得惊人。
我愕然地瞪着他那白皙的安静的脸儿,“你怎么啦!甘心吞下这块生猪肉?”
他依旧淡然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踢我出去,挪不出个坑来。”我的天,他成了个佛教徒,息事宁人。
望着他那苍白的结了霜的脸颊,我隐约地窥看出他内心的愤懑。倏地,我感到一阵少女的惶恐,只一个早上他变得老了,活象一个小老头,呆木木的。我忍住泪水掉头走了。
两扇镶着茶色玻璃的合金铝大门,铮亮亮的。门两旁放着两盆天葵,袅娜翠青。
经理桌空着。只有女秘书灵子在打字,机声唧唧地连珠的响,如幽谷乌鸣。
“来找经理!”灵子说。
“嗯。”我们是同学,平日相好得无所不谈。
“他老人家还未到!”
“哼,经理也迟到!”我大摇大摆地坐在经理桌前的皮转椅上,一踢脚,椅子滴溜溜地兜了个圈儿。
“嘻嘻,你疯啦!”她瞪我一眼,“这儿有合同工,可没有合同经理!”
我还她一眼:“我知道,当经理的不用炒鱿鱼。”
她嘿嘿地笑出了声;“你知道了还气鼓鼓的涨满了腮儿,活象只贪馋的猴子。”说着,抿住嘴,斜睨我一眼,“还未过门的小媳儿,看你急得跺脚,羞不羞?”
“啊呀!你坐经理室才几天,满嘴官腔。”我说。
“我从来凭本事吃饭。要不是懂点儿英文,以工代干,我可蹲不住这个坑儿。”说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盯住我翘着的大腿,神秘地笑了笑。
我端详着自己一双穿着丝袜的匀称的、消长的腿儿,看不出一点异样的东西。
“你盘腿舒舒服服地坐在经理的大皮椅上,凭的是哪个豹子胆呢?”
“哼,我这个市长女儿还不是当个出租小车司机,瞌个睡出了事也一样得坐班房。”
“但愿天下的高干子弟都象你那样打抱不平,社会就安宁得多了。”她说。
“哦,我不该来找经理么?”
“该,一百个应该。为男朋友挺身而出,说不定妇女们要给你立个牌坊呢!”
“唉,你知道这事情多气人?”
“怎不知道呢?那天我在场。”她停下了手,英文打字机忽地哑然了。
……那天上午,经理找着他,要他送一位港商去南乡,距市区来回有一百多公里。他面有难色地说;“车子有点毛病,刹不紧。”
“车子能走吗?”
他点点头。
“你就走一趟好了。”经理说。
“走长途,我怕……”
“怕什么,是我叫你去的。一点小毛病嘛,注意点!”
“经理……”他不敢答应。
“你开车稳健,我才派你去”经理一挥手便走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位港商是经理的舅子。
回来路上,在香蜜湖的转弯路口,一辆手扶拖拉机横刺出来,他急忙拐向路边,急刹车,车子一下子刹不紧便碰上路旁的一棵桉树,车头灯给碰碎了,掉落了几块漆皮……
我听了灵子的述说,增强了信心,便说:“派车时你在场不就更好了!”
她摇摇头,扁了一下嘴:“我看没这样简单。”接着神秘地悄声说:“他侄子要来蹲江文那个坑。小车司机是个黄金职业呀!”
“这老狐狸。”我骂道。
她叹了口气:“唉,你的江文操正步,平日知道的东西也太多了!”
我明白她说的是那回进口汽车零件的事。有一次江文到修理车间装个汽车倒后镜,不知怎的一回事,零件堆里夹着一份零件细目表,还列清楚了价格。细目表显然是香港方面的合资公司开列的,照这个表上的价钱进口结算。列表是用英文打印的。江文懂些英文,又好奇,便查看倒后镜的价目,每只三十六港元,到安装时他吃了一惊,后镜上贴的小块价钱标纸写着九港元。他问旁边的香港师傅,香港师傅说在香港零卖每只九元,买一打的只需八元。他好奇地一项一项地问个清楚,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港商吃的水好深呀!倒后镜完装好了,他立刻驶车回公司给经理说了。经理脸上一阵发白,很不自然,随后才说:“这事我调查调查。”从此,细目表却在车间绝迹。
不过,细心的江文却比任何时侯都留心观察,许多事情全都看在心里。看来经理对这件事情早已忘记了。经理越是不说话,江文越觉得这合资公司经理的权太大了……
“吁,他来了!”灵子一本正经地在打字,手指在字键上嗒嗒地飞舞。
经理推门进来。
“找我吗”他客气地问我。他上我家里见过我,那次要不是我走出院子,门卫不让他进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说,你说。”他给我斟了杯茶。
“邹经理,你炒人家的鱿鱼就不怕有人炒你的吗?”我冷冷地说。
灵子停住手,抬头惊讶地瞟我一眼,又俯身打字去了。
他倒抽了一口气:“你是说江文的事?”
“还会有哪一个呢?”
“他是……”
“我的表哥。”我随便回答道。
灵子噗哧一笑,随即抿住嘴唇,打字机的频率一下加快了。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他望着我笑了笑:“这好办,收回成命。”
我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样顺当,便再敷衍上几句话:“邹经理,话说回来,那回是你派的车,不去也得去。”
“哦,是吗?”他装出恍然的样子。
“有人在场呢!一点不假。”我说得非常认真。
灵子目示着我,要我不好再说下去。我才不管呢,是他不对嘛!
他微微一笑:“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我这才恍悟,也许他害怕那些汽车零件的事一起绽发开来,天晓得内里还有些什么破烂布呢!心里禁不住觉得可笑,随即又泛起了一阵悲哀,倘使有一天爸爸的吊唁发出去,我这个女儿将会成了个什么样儿……
二
我驾驶着辆红色轿车往香蜜湖度假村,他默默地傍着我身边。橙红的钠光灯从车窗照进来,映得他的脸上红润润。路旁的四季米兰,随着夜风飘来迷人的幽香。宽平的柏油公路宛如一幅洁净的地毯,车子驶过,平稳得使人惬意极了。
车子拐入度假村,灯光灼灿,烟光莹莹,琉璃瓦面在星光下闪铄着亮光。我们绕过了龙池,翻越了拱桥,沿着苏堤曲曲弯弯地向香蜜湖奔去。车子停在湖边的柳树梢旁。
我们驾着艘白色摩托艇,乘风破浪,划过了星光月影,向湖心驶去。我嘎的一下熄了机子,小艇放乎中流。
“你明天回去上班吧!”我倚着他的肩膀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笑道:“你当头好牛嘛!”
他摇摇头:“他这个经理是公司的皇帝!”
“那有啥办法?”
“有台同工制就应有合同经理制。”
“你说是选举。”我想起上回民意测验禁不住发笑。
“再加上考试。”他依旧那样认真。
“傻瓜才相信这些!”
“我看势在必行。”
看他这个痴迷祥,我劝道:“别生气了,留长点命看呗!”
他用手扇起了一束水花,仰起头迎着飘洒下来的水珠儿说:“姓邹的不过是看如来佛的面才宽大了小孙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