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花去几十元。”他微笑着。
“好!我看整个世界都会装在你口袋里了。”
“有这么严重?”
两人不由得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响着的是一种青春的旋律,充满着朝气的欢乐。多年来这儿还没有响过这种令人振奋的、欢乐的笑声。
“敏姨!”他礼貌地鞠躬道。
“哦,小宇。长得这么高大了。”她端详着他好半天。小字长大了,成个须眉男子的样,身体魁梧,眉宇间透出来一股秀气。“来,这是筱莹表哥!”她给他俩介绍。
“表哥!”小宇落落大方地握着对方的手。
“很高兴能认识你!”他很得体地答。
筱莹妈望着他两人,微微一笑。然后,又朝着小宇道:
“你还认得敏姨?”
“在这里认得。要是在街上就不敢说了。”他说:
“可在我心里是记得很清楚。”
“是这样吗?你说。”筱莹妈很感兴趣。
“你送给我一本书,一本很有趣的书。”
“对啦!是《天方夜谭》?”她想了想说。
“书里说了许多故事,有一千〇一个。这些故事给我说了一个道理:人是善良的,魔鬼是凶恶的。世间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是这样么!”筱莹妈望了望她表哥。
“这是一本孩子们看的有趣味的书。”他显得理智地答。真的,他还来不及弄清楚阿姨这样有身份的人,竟然对这样的一本书感到如此兴趣。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都在追求着的一个美好愿望。只因为世间上还共存着人和魔鬼!”他瞧着表哥说。他察觉出他的自信,可又明显地感到这种自信的轻薄。
“是追求吗?”筱莹妈问。
“准确点说是在探索。已经在探索!”筱莹有点得意地答。她很高兴,小宇同妈妈见面就说出了这样动听、亲切而深刻的话来。
“敏姨,你早已在探索了。而我们现在才真正开始。你送的书给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想。有时简直是糊里糊涂的。”他说。
“很有趣。你说,你说下去!”她动了感情,孩子的话把她一下带回到年轻的岁月里去。她为自己能生活在孩子们中间,能不被他们年轻人所遗忘感到高兴。这些年来,她从没有感受到这种带着童稚感情的欢乐。
“后来我才明白,翠玉仙女为什么不唱歌了!我也就不糊涂了。”小宇说:“敏姨,那时候你对我们说过:‘你们还小啊!’我用了十年,整整的十年,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哩!”
“哦,没想到你竟是这样认真……”她陷入沉思里,也许在回味着自己说过的话,寻找着这些话里伸延出来的感情的丝网。人的感情是容易共鸣的,只短暂的几句话,他们两代之间相隔了好些年的感情,一刹那间又溶合在一块儿了。
“敏姨,梧桐山上的溪水还流着哩!”小宇望着她笑:“翠玉仙女可没掉眼泪。这水是天上下来的,还夹杂东江引来的清澈的河水。”
“这溪水还是一样的清澄澄的么?”筱莹妈忽的变成了个孩子似的天真:“那碧清的河水上面飘荡着些什么呢?”
“翠玉仙女悦耳的歌声!”筱莹和小宇两人几乎是齐声喊了起来。
妈妈高兴得把他俩紧紧地搂抱着,滚热的泪珠从脸颊上流下来……
她表哥也给眼前的动人情景所感动了。他象是才认识人的感情原来是这么的纯朴、真实和深厚。他们间的感情已经溶铸在一块儿了,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把他们分开来的。他感到一阵心灵的孤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多余的位置上,完全是多余的位置上。他自信自己的看法是对对的,该走了!他果真自信地、而又悄悄地告辞了。
事情的发展突然又出乎小宇的意料之外。有关建设沙鱼湾的事才说个开头,筱莹妈竟反对起来。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不值一谈的,更不用说是讨论方案了。爷爷虽然冷静地坐在一旁,从他那紧闭着的嘴唇里,可以清楚地觉察出他是支持妈妈的,而且是很严肃地对待这个支持。筱莹咬着上唇,焦急地望着小宇,好象一切都绝望了。她知道妈妈对此事并不很热心,但以为她同小宇见面谈了那么多的令她高兴的话,也许她会支持自己的。最多是她自己不管,让女儿一个人去做就是了。岂料她竟是起来反对。至于老爷爷,他态度的改变显然是在陈业伟来之后的事。同妈妈的反对意见如此一致,可见内里是有原因的。她想过,但没有想出个端倪来。
“我真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小宇瞧着筱莹妈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焦虑的、有点失望的神情。他担怕她那光辉可敬的形象在自己心中会慢慢的黯淡,不,是一下子的黯黑下去。
她看出孩子焦虑失望的眼神,自己又何尝不了解年青人那火热的心情呢!又何尝不晓得该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和驾驭自己的事业呢!可是,既然她知道了,她就应该干预。有些话,她不想说出来,尤其是不愿意在孩子的面前说。只好把话放在心里面。爷爷了解自己,他不是紧闭着嘴唇么!他知道让自己去把事情说清楚来得好。孩子们焦虑、怀疑、失望的神情,一下子又把她的心搞乱了。
“这是建设吗?这是蓝图吗?”她从公文袋里拎出一叠材料放在桌面上。
小宇翻开来看。这是一份沙鱼湾的建设规划,除了文字的详细说明,还有一张很详尽的规划图纸、密密麻麻的画着好些点点。他熟悉家乡的情况,也具有相当水平的专业知识。然而,看着这一个个的工厂点,总是看不明白。而筱莹竟然在旁边笑了。原来这是陈业伟捎亲给林详公司的一份方案,可以说是一份完全外行的方案。幸好他是作为私人的交谈,不然的话真是有失体统了。你看,工厂点这么多,满天星斗,密密行行,犹如蚂蚁出洞。可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条件却一点儿也没有考虑。比如:原材料、公路、用水、电力、通讯、燃料,以及国内外的销路,国际市场行情,技术设备指标等等。更不用说那些地理、经济和政治情况的调查研究了。
“他把大跃进时的图纸搬了出来,骇人听闻!”筱莹妈是了解情况的。问题的严重性并不在于历史的过去,而是现在,是出自一个领导建设者的手里。这可否说是个时代的悲剧呢?尽管这只是个别的,聪明的人可以从这里面看出‘洋冒进’在下面的一些丝迹。如果说这是出于他的无知,毋宁说是由于他的狂妄。他虽说是堂堂的政治系毕业生,但他确实不晓得世界有多么大,宇宙有多么广,而银河系在宇宙里却是一个无限的数啊!这仅仅是宏观世界。而微观世界呢?也许他想也没去想过。更不用说世界科学技术,文明到什么样的地步上去了。从这一点上看,可否说这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悲剧性的插曲呢?居住在外面世界的人不断地在质疑;难道中国就没有人了吗?这样的质疑兴许是火气大了一些。却是击中时弊!难怪左予敏冒火了,这决不是什么建设!决不是。
“这是一份历史资料。也许还有它的参考价值!”小宇冷静而又练达却又是异常痛苦地说。他本来想坦率地直捅出去,说这是爸爸的作为。因为他熟悉这种生活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后来想了想,他忍住了,还是把父亲撤了开来。
“一份失败了的历史资料。”筱莹补充说。她喜欢听他说话,真的,这个人有个本事,往往一句简单的话,就能够说明白必须要用很多的话才能说明的道理。
爷爷沉默好久。他老人家在旁边静静地细听,细心地观察着每个人提出的见解。末了,他才说道;
“是应该当作一份历史资料看的。有见地!”老人家头一回见面就称赞起对方,这在他的一生中是极罕见的。足见他对小宇的器重。他认为这孩子有出息。
“爷爷,我们拟了个沙鱼湾建设调查情况,不知道可用得上么?”小宇说完回头望了望筱莹。她笑了笑,目示他放心地去说。她已经察觉出爷爷眼里已安放好小宇的位置。在爷爷说来,用人是挺重要的,必须经由他自己去考察。看来他正在考察着小宇呢!
“很想知道你的意见,建设谩采用什么方法好?”
“可否采用开发公司的形式。这种形式可以吸引更多的投资、办各种各样适合开设的工厂。”小宇答。开发公司的形式是指把要开发建设的地区先行做好:通路、通水、通电、通讯、通下水道、通航、以及平整好地基。并吸收世界厂商来建厂。公司坐享其成,收地租、水电费、工人工资、通讯费用,以及航运费用等等。当然也可以同外商合资经营,兼得和润。许多国家的自由贸易、加工工业区多是采取这个形式。这不是小宇他们的创造。他们只是把经营范围更放大了,商业、房地产、以及旅游宾馆都包括进去,办成个综合性的贸易区。
“那么投资多少合适呢?”爷爷看来是欣赏这个意见的。
“这就看资金的多少了。投资多经营范围可以大些,相反就缩小些。当然是前者的利润厚了。”小宇答。他言下之意是看投资者自己的胆识了。他明白老人家本来是无须向自己提出此类问题的。
爷爷觉察出孩子的心思。他不能不承认这孩子是颇有见识的。使他费解的是这小镇上竟然出现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让他有个机会深造,给他个工作锻炼的时间,那将是个很有才能的总经理了。
“说说你拟的调查行情好了。”
“孩子,你详细说说。”筱莹妈对小字开始有了信心。
小宇简洁而又详尽地把他们对沙鱼湾的地理、经济、政治情况说了,且还举出了主要产品的销路数字,当地技术状况的统计。并把这儿年有关的对外贸易、外资经营的经济政策、税收规定都分门别类地归纳,提出了对发展前景的估算,还大胆地对香港、九龙前景归宿的利弊估算等等。至于怎个投资经营,他反而只字不说。他清楚,这些事是不用自己去考虑的。之后他才说:
“我们只能作这样粗略的估算。爷爷可以从长考虑,尤其对前景发展方面。”作为房地产业对这前景发展的准确估算是极其重要的。这方面的经验,老爷爷可以说是老马识途。
“你有经验!”老人家说。这是一份有经验、有远见、而又是有胆识的调查行情。如果派公司去调查,最少电得花去五十万元的调查费用。
“是罗老师出的主意,也应该说是罗老的作品。”小宇说得很老实。
“罗老?”
“罗名伦。”
“有多大年纪?”
“近七十了。”
“哦,该不是他?”爷爷付思道。
三个人都睁着眼睛望着老人家。
“他是个英国留学生。”小宇说。
“是他。罗名伦,他是我的同学。解放那年才从英国回唐山的。”爷爷感慨地说:“有幸今天还能够看到他的作品。”他翻阅着手里的一叠图纸,详细地看着那一幅总体规划图,不时地点头称赞。这是小宇在罗老的指导下绘制出来的。这里面饱含着罗老好些年积聚下来的心血。图纸上呈现出他那细致的、周密的、而又深思熟虑过的思想线条。他还是从前那个样,每条线、每个点都是这么认真,这么一丝不苟。他既然能选上了小宇,且这样的悉心指导,足见这孩子是可堪造就的了。
“爷爷,这儿还有一幅‘翠玉苑’的图纸。”小宇递过图纸说。这是一幅沙鱼海湾的别墅建筑群的设计图,名翠玉宛。此名小宇同筱莹当然明白,筱莹妈也心照不宣。他们都怀念着翠玉仙女啊!只是爷爷还不清楚。不过,那一幢幢玲珑雅致的小别墅,糅合着浓厚的东方色彩,又显现出欧美的明快实用的特点。你从东南西北四方八面去看,房子都会显现出不同的形款,显出多样的角度,任由你欣赏,丝毫没有一点平面的感觉。虽说是同样式的结构,但外形的装璜变化无穷,看去每一幢都有它自己的特色。这无疑是个艺术品,令人禁不住拍案叫绝。
“上乘之作。祝贺你,小宇!”筱莹显然给感染了,禁不住高兴起来。她现在才真正认识小宇的水平,也真正佩服他的才能。一个人能自学到这个程度,除了他的刻苦用功,锲而不舍的精神之外,也许还有历史的因素吧!谁能说多灾多难、备受浩劫的祖国年青一代是失望沮丧的一代呢!或者说是粗鲁愚昧的一代呢!谁又能说我们饱经辛酸,吃尽苦头的老一辈是心灰意冷的过时古董呢!不知怎的,她感到一阵满心的喜悦,胸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这把明亮的焰火使她浑身充满着一股勇往直前的力量,不可遏制的一股活的力量!
“家嫂,你看看!”爷爷这样说是表示自己的满意。他看到这个设计独具心裁的新颖之处,这无疑是具有吸引人的竞争力的。经营了一辈子的建筑业,他明白越具有民族地方特色的,就越具有国际性。毫无疑问,沙鱼湾这地方、这景色、这天气、这样洁净的海洋,还有这样独具特色的建筑,又怎能不引起世界的注意呢?产业家的习惯和敏感,已经给他计算过利润的入息了。只需这么一霎眼间,有了充分可信的行情数据,他就能准确地判断。他确实习惯了这样作出判断。当然,有时需要冒险,就似赌博一样的令人惊心动魄。这在他一生中是经历过了的。而大的冒险却又往往同政治风云连在一起。因此,对政治因素的估算他向来是重视的。这方面,他们却恰恰提出了独具慧眼的、有胆识,而又可信的、充满着爱国之情的见解啊!
“小宇,你就留在这里住几天。”筱莹妈看过了图纸,笑着朝孩子说。
“我想今天就回去,只请一天的假呢!”小宇说。
“有些事还得商量。”爷爷说。
“爷爷可以从长计议的,况且这样大的项目需要更仔细的考虑。有要紧的事我可可以给罗老说说,他身体要是可以支持,我相信他会来探望你的。”小宇说:
“至于商议的事,还得同新市对外经济办公室接洽。沙鱼镇可管不了这样大的项目。”末尾的一句他是有意明说出来。事实上,陈业伟也仅仅是代表他个人,决不是政府派他出来的。
“小宇,我请你当开发公司的经理好么?”爷爷笑着说。
“我说最恰当的人选是筱莹。”他目示着筱莹笑道。
“在见你面之前我是这样想过。现在我改变了主意。”老人家很坦率。
“爷爷,我还是愿意回到小镇上。”
“哦,人各有志。这也是好的,家乡嘛!”稍停老人家又说:“听说你是自学出身的?”
小宇点点头。
“孩子,不容易啊!你走过了一条崎岖的路。你们的成就会远远超过我这一辈的。”爷爷脸上光采焕然,充满着喜悦的眼睛凝望着面前的一双年轻人。久久地凝望着他们那呈现着太阳光辉的青春的脸儿。
“小宇,为了让我祝贺你们的成就,你今晚在我家里吃晚饭。”爷爷笑道。他侧过脸儿望着媳妇笑了笑。
十四
淡蓝的晨雾象幅轻纱蒙蒙地罩在半山腰上。弯曲的山道上宁静得很。盛开的紫荆花在山道的两旁浮动着,仿若躺在你脚下的云彩。云彩底下是一片高高的楼宇,麻麻密密地散了开去。海水平静得宛若一面深蓝色的镜子,白色的浪条似根细线轻轻地在镜子上面蠕动着。现在,整个香港都在你的脚下了。仿若整个世界一下子都缩小了似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晨雾轻轻地裹着他们矫健窈窕的倩影。
“小宇,爷爷喜欢你,妈妈喜欢你!”她依偎着他的肩膀。
“因为他们疼爱你。”他微笑着。
“你就留在这里吧!”
“你了解我!”……
“我知道,你思念着自己的故土!”
晨光透过淡蓝色的晨雾,洒落在嫣红的紫荆花上,晶莹的泪珠儿眨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