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雁告我的状,雪月批评我,慢慢想来是对的。我孔云飞真他妈的还不像个人样?
好歹也是旗开得胜。有错以后慢慢改嘛。
想着旗开得胜,我心里就乐。
在红砖楼里,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起铃姐和刘鹤哥。他俩活得像个人样了,可是苦不堪言。铃姐爱于刚,于刚牺牲了,又去爱谁呢?没有谁可以去爱了。我……我身边有女人,我可以去爱。鹤哥只爱银珍……只爱一个女人……
我乱糟糟的想什么呐!
我猛地记起银珍嫂送我的《大漠狼烟》。夜色来临时我开了灯开始读一些片断。
我很想知道哥哥的片断,知道他生活的大西北是什么样子。
灯很亮。我趴在床上读。
连载的第一章这样写:
月色皎洁。近处银白,远处灰白,最远处苍白。大沙漠寂静得怕人,像沉淀物,像结晶体。这里,一切都喑哑了。月神的幽魂仿佛在默默地游荡,幻出一个洁净的无知的世界。
隐隐的山的轮廓之下有一片模糊的云团似的去处,像月上鳞片状的阴影,使这戈壁和沙漠交界处增加空旷荒寞之感。这是新迁徙来的九连,一个疲惫不堪的熟睡着的连队。
嚓,嚓,嚓……一阵沙哑单调的脚步声从阴影处传出来,继而出现一粒黑点。黑点在慢慢地徘徊着,像一圈久久也不散去的涟漪。这是连长刘鹤。他是半夜起来踱步的。部队在沙漠里跋涉了几天几夜,终于在黄昏前扎下营盘。全连战士劳累至极,像喝了迷魂汤似的,一下子瘫倒了。惟有他无法入睡,他喜欢独个儿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浏览什么,思索什么。他也着实太疲倦了,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酥软无力,双腿总不听使唤。一个连队的重担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金蝴蝶,酸痛的眼皮老是搭拉下来,脑门嗡嗡地响。他干脆往沙滩下躺下,长叹一声,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着。
月光流来,漫过他黝黑的国字脸。这脸瘦削了些。颊骨凸起,下颚略有点翘。如果在白天,黑白反差度大些,看上去他有点像类人猿。不过,他高高的鼻梁有如具有雄浑笔力的雕塑家刀砍斧削的得意之作,显出他的刚毅和坚韧不拔。他的呼吸很沉也很急促,胸脯起伏着,拼命吸着少得可怜的氧气。他的梦一片混沌,零零碎碎,时聚时散,时沉时浮,纷纷扬扬……
大沙漠,新鲜!
鹤哥是国字脸?看上去一定很有杀气。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小时候,他是方脸,我记得。我和他的脸有点相似。他跟祖父学功夫,左摔右摔会变得铁石般硬朗——这是真的。他怎么升为连长的?哥哥,你好样的。
报告文学继续写下去。
我知道,哥哥曾经去参加自卫还击战。他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勇立一等功,升为副连长,调到大西北戈壁沙漠来,当骨干使用。
我过去无法想象大戈壁大沙漠是什么样子。我天天在大都市,夜夜在大都市,怎么也想不出大沙漠危险的景象,哥哥亲自经历了。如果是我,会有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我只得一行行地读,进入奇幻的景物之中。
一阵风沙掠过他的鼻梁和眉尖,他抖了抖军帽上的沙子,复又睡去。那脸谱有如风蚀的戈壁岩石。戈壁,蒙古语,乃铁石之地,寸草不生。这里是戈壁和沙漠相交界处,春夏秋天主宰一切的是太阳,横扫一切的是风,覆盖一切的是沙,冬天冻结一切的冰雪。而陌生的人们似乎要永远受大自然欺负。
他的梦热烘烘的。眼下正是如火之夏,梦总带着闪动的火焰……北望是沙漠和焦土的混合世界;东望好像火星绵亘的环形山,光溜溜呈火红色;西望嘉峪关剪影,教人幻想顿生,似堕入几百乃至几千年历史的漩涡,产生空旷、孤寂和悲凉感;南望古长城,断断续续,蜿蜒而逝,教人想起金戈铁马,铁甲横飞的激战惨状。……梦,被油炸过一样烫人。前几天,九连驻扎的弹丸之地,一层沙,一层鹅卵石,夯得铁板一声。简陋的营房已被风沙一笔勾销,成为历史一个谜。狼烟卷的芨芨草梢还尾随队伍撒落在不远的铁石地上呢!……梦,飞沙走石似的扑腾着。他接到迁徙命令以后,立即马不停蹄带着队伍来到这个更加荒凉的戈壁峡谷,面前沙海茫茫。这是昔日劳改场遗址,经过临时修补之后勉强住下全连人马。
月光好像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地压着刘鹤的胸脯。他直喘粗气,心口憋得慌,便坐起来。沙子从他的脖子根嘶溜溜地流到腹部,凉凉的,痒痒的。他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来回踱步。步子极慢。极沉。在这个雪也似的世界里,只有他这个黑点点在缓缓浮动。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这种孤单和死寂。是在月球上?火星上?金星上?还是在经过原子弹爆炸的废墟上?多恐怖的寂寥!多死寂而恐怖的地带!
贤珍敲门。
我看表是二十二点十五分。我开了门。门灯下贤珍站着。我让她进来。她说不用了,只讲两件事。她说银珍带着天伢子到大西北去了。她可能要留在珠海打理一下姐姐这头家。她又说,风花姐依然在郊区挑菜入城里卖。她开始泼泼辣辣的,性格全变了。
贤珍没有正面看我,好像老盯着那只门锁。我说,如果她回珠海去,我去送她。她怎么说也不肯。她知道我现在搞档口很忙,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而我对于时间却看得比较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东西也捆不住手脚。
贤珍离开红砖楼大门口,渐渐地消失在街道的远处。
这一夜我失眠了。
我开始心痛地想我的哥哥刘鹤,也想我的铃姐。银珍嫂可以到西北去看哥哥,但铃姐却不能去西南看于刚了。于刚已经长眠于麻栗坡的烈士陵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