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雁到处找我。在官下街,她已找了二十多遍。
她以为我已经失踪。今天,她终于在女人街找到了我,官下街一夜之间,或者数夜之间增加了许多档口。雁雁把我拉到她的档口门前。她告诉我,她已租了这间档口,开张以来还挺火旺呢。
档口门面并不豪华,也没有霓虹灯。门口八字摆开的花篮,绸条虽还在飞,但花已凋谢。雁雁还留它们摆在那里,好歹在装点着门面。档口里挂着各种新潮时装,还有穿着婚纱的模特模型。
“还可以吗?”雁雁问道。
“当然可以。”我不以为然地说。“只是还有土味。恐怕吸引不了新潮顾客。没有新潮顾客就赚不了大钱。”
雁雁要拉我一起经营这个档口。我一无本钱,二无生意头脑,秃头和尚怎能打入你的尼姑庵?我只是敷衍着笑了笑。
这时,对面街的“媚媚鞋店”四个字非常夺目。是龙飞凤舞体,配有金色,就更加显眼了。
店里走出了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我一眼就看出是宋雪月。她留的披肩发,乌黑油亮,黑瀑布一般流泻着,高跟鞋撑起了修长的双腿和苗条的身材。她的眼眉、眼圈和嘴唇当然画过,留给我的印象是她洋化起来了。
宋雪月叫道:“孔云飞,你一成英雄就把我给忘了……”
她在官下街100号的时候,浑身纯得透亮,我和她心叠着心,一个鼻孔出气,怎样转眼变成了高贵小姐,口气尖刻刺耳起来。我不想搭理她。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我敢说这不是雪月。
“我是宋雪月呀,阿飞你怎么傻乎乎的不回我的话?”宋雪月仔细地辨认着我。我孔云飞又不是蜕壳的蝉,一下子成了另一种面目,还用如此细细的瞄?
我这才不咸不淡地说:“我哪够胆回你的话呢?怕鱼骨卡了喉咙。”
“雁雁,你的档口和我的档口相对着,我们朝见口晚见鼻的,你和阿飞多关照着点。”雪月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或者根本没把我当作我,转脸和雁雁搭讪。
雁雁陪笑说:“雪月,你本钱多,皇后起点,我只能仰望你,还望你关照呢。”
我断定,我和雪月已成路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神力让我俩神离远远的。雁雁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同她对答时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讲错了什么被对方乘虚而入。
这是很尴尬的场面。
“雁雁,什么时候和阿飞度蜜月?”她高声嚷道,“若急需钱,在我账下开一万元。结婚也好,装修档也好。阿飞,你不是浪子回头,而是英雄抬头了。”
我冷眼望她,觉得她十分可怕,她不是我所认识的雪月。雁雁又陪笑说:
“雪月这么大方,让我惊喜。有钱借点来,拉我一把,我会感激不尽的。”
雪月哈哈地笑起来。这笑声有点冷。良久,她对雁雁说:“说句老实话,你雁雁的钱财才多呢。我这是不自量力开天大的玩笑。”
“原来如此。雪月小姐转口也实在太快了。我雁雁哪有向你借钱的福分?”
当雪月知道我并没有和雁雁一起开档口,又没有共度蜜月之事时,似乎收敛了一点。她开始用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我。一会儿,她转回里间,十多分钟后捧出一叠人民币,当着雁雁的面交到我的手上。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阿飞,你该自己开个店,流点汗,两餐了。以后不要仰望谁,也不必乞求谁。记住了吗?”
我二话没说,收下了这万元。
我撕下档口的一张日历写了如下的借条:
今借到雪月人民币壹万元正。孔云飞。
我把借条交给她时,她看也不看,嘶啦一声把它撕得粉碎。又用右手按住我的手背说:“写什么借条?这钱是给你开档口的,专款专用。”
她的手柔软温热。我感到有一股电流涨满我的身。
“雪月,你已是皮鞋皇后。我孔云飞还是个流浪仔,多谢你的关照。我孔云飞不混出个人样,就对不起你。如有运,赚了二十万元,我娶你!”
雪月嫣然一笑,瞟了瞟雁雁。
雁雁白我一眼,倏然站了起来,说:“飞哥,饮茶吃西餐去。我们不耽搁雪月小姐的时间了,走吧。”
雪月一下愣住了。她若有所失地喊住我:“阿飞,啥时开档口,告诉我。”
我回过身举右手打了个响哨。
我冷静地想了想当天发生的事儿。心中自然地把雪月和雁雁作一比较。雪月似乎比雁雁更富有性感,文雅高贵之气袭来,令我压抑不住冲动。有人私下对我说:“那个叫雪月的姑娘,真是靓女中的靓女,今生今世得同雪月小姐共枕一宿,化作泥土也心甘情愿了。”
弹她一钱不值的是雁雁。说她先前还挺朴实纯洁的,后来是脂粉味和铜臭味俱全。
我用不着去辩解,两人都是我的朋友,都好过,都会令我魂不守舍。我心里想:谁都不能离开我,长长久久在一起才好。
三下五除二,我挨着雁雁的档口租了间屋,也卖鞋。天造地设,我们的门口正对着雪月。
八月八(八八即发发也),开档吉日。我烧了两捆五万头炮竹。我把“吞媚鞋店”的招牌挂起来。其实我是同雁雁合的伙,谁也不知道。
“‘吞媚’?不伦不类,你想吞了媚媚店?”雁雁显然不满意我这个店名,说我野心不小,吞字太馋,也太残忍,没有人性。我不搭理她。
雪月送来了精美的花篮。花篮插满百合、玫瑰、白菊、金菊等花,沁出一股股清香。
她特意换了新装。这是一套中西结合的华贵服装。颈下挂一圈珍珠项链。一看上去十分清秀、雅致、得体,似乎少了娇艳。雁雁不知在她的档口里干什么,迟迟不肯出来。
“祝你快点赚钱,有十万八万进账就好办,再租大档口。先送你一只花篮,以后,门当户对……”她咽住,眼里有一种深情的暗示。此刻她很妩媚动人。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红扑扑的脸蛋上。我难以捉摸她的内心世界。
“吞媚,吞媚,到时吞不下如何?”她好像在嗔怪我。
“吞了又如何?”我紧接着追问道。
“能把我店吞了,我嫁给你。”她一点也不害羞,声音提得高,脆生生的。
这时,雁雁突然从屋里跳将出来,涨红着脸,说:“别以为我是聋的,哑的。你够胆就嫁过来吧。”她看看手腕上小巧玲珑的金表说。“一九八五年八月八日上午十点四十三分,嫁过来吧。”她半真半假地说着,我突然想起她曾是“坐塌地战斗队”的女头头。
雪月噗哧地笑道:
“雁雁,你当真了?”
“你说的不是真的?”雁雁瞪大了眼睛。
雪月说:“我嫁不嫁过去,什么时候嫁过去,只看缘份。我若嫁过去谁也管不着。只要我中意,任他吞,任他嚼,谁又管得了?”
这雪月哪儿学了这套?讲的话总是坚如鹅卵石,长着牛头刺。让人觉得不好受。
雁雁受得了。当初领“兵”打仗时,子弹在耳边呼呼地叫她照样穿梭往来,毫不畏惧。那是战场。如今既然已经投入了战场,也必然有生与死的搏斗。她一点儿也不怯场。
雁雁开始有了火气,大声说:
“宋雪月!我就管得着你。你试试从我口中夺粮,我会同你拔净身上最后一根毛……”
宋雪月一愣,反唇相讥道:“谁给人拔去所有的毛,谁人一毛不拔,也未可知。我情愿曲脚死也不去夺人口中之粮。”
雁雁淡淡地笑着说:“这话中听。”
“雁雁呀,当老板娘还是气量大点好。”雪月出语温柔,却语惊四座。“俗话讲交际三则,头一条是仔细看对方脸孔。你从屋内一跳出来就骂人,这不好。你应先看清我的脸孔。我雪月其实是善良面孔,不娇不骄不媚不俗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奸不狡,能在你的口中夺粮么?再说脸有恼色是门户大忌,我不知道你做生意是否懂得笑?在镜子前练习过笑没有?”
雁雁一时脸颊发热,我也一时愣住了。这雪月何时学得这么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