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砖楼说到底还是小胡子大只佬的天下。他被铁英咬了喉管的事儿只有我和铁英以及小胡子本人知道。
那叫铁英的姑娘走出我的红砖房以后,再也没有来过。我一直在等待她,却不见她的踪影。
我曾到“坐榻地战斗队”的大门口坐等了一整天也见不到她。她是不是这个战斗队的?我不知道。
大概不是吧。这里的女头头是个凶狠的女人,还容得铁英这样的铁姑娘吗?一山不会藏两虎的。
我也好事。因我给女头头送过小胡子的信,所以我有时进了她的队部,她并不回避我,还同我聊天呢。一天,她在擦枪——一支很光滑的手枪。我走上前去看。
“喂,你叫飞是吗?”她逗我,“会飞吗?”
“会飞。你看。”我故意展开两臂呜呜呜地扑向她。
她退了一步说:“你这小子看来挺鬼马的。”
“什么叫鬼马?”我问,“鬼马多少钱一斤?”
“就是很聪明呗,人小计多呗。”她只顾擦她的枪,望也不望我一眼,还嘻嘻地笑。
“你才鬼马呢。”我说,“你的鬼马才值钱呢。”
“我有什么鬼马?”她停了手上的活计抬起头来打量我一下,问道。
“嘿,你在我爸妈的床上被那小胡子压在底下,呵哧呵哧地大声呼叫,床也嘎格嘎格地响,我才不知道你是鬼是马呢。你为什么叫喊得那么惨?小胡子打你么?”我嘻嘻地笑着。
她愣了一会,用眼睛狠狠地盯我一下,粗声粗气地说:
“再说我扭断你的脖子。”
“嘻嘻,不说了,不敢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装着后退几步,要拔腿就跑的样子。
她没有追赶我,理了理飘在鼻子上的头发小声地说:
“你过来,你这飞鬼,你见到什么啦?”
“见到你被压在底下,光溜溜的,挺好玩。”我对着她笑,“你怎么光溜溜的被压着?”
她立即站起来冲向我。我一飞几尺远,猴子一样蹲着,双眼不时瞄着逃跑的方向。
她没有追我,却用手招我回来。
“你孩子家不懂什么,不要乱讲,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是不讲对方的事的,知道吗?”她说话时声音很低,样子很和善。
我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想,她和我做好朋友当然很好。她是“坐塌地战斗队”的女头头,好威风。都说“坐塌地”厉害。不单是能把地坐塌了,也能把好端端的楼打跨。这样的战斗队真是威力无穷。有人就到处用“坐榻地”三个字去吓唬人。这乱糟糟的日子里,如果有人受了欺负,这人就会说:“你想欺负我?别作梦了。我叫‘坐塌地’来收拾你。”听者会发冷颤,继而发烧40度。如今“坐塌地”的女头头说她和我是好朋友,真是喜从天降。我有这样的好朋友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谁敢欺负我,嚯,我让女头头一声令下,所有枪口都对准他。我越想越兴奋。我的好朋友又增加一个。风花是好朋友,偷偷做好朋友,她却到珠海去了。确切地说,我已经没有好朋友了。如今有了个大人物好朋友,我真是作梦也没想到。
我走近女头头,坦诚地说:
“正因为是好朋友,我才讲真话。我见到的全是真的,一点也不骗你。”
“以后你见就是了,见了当作不见,千万别对别人讲,乖乖,好吗?”女头头越来越温顺了。
“见到别的人这样,也不说吗?”我瞪着眼,不解地问道。
“别的人这样?”她很吃惊,“谁和谁这样?”
我摇了摇头。我不敢讲小胡子和别的女人的事。
“别人的事可以对我说。是谁和谁这样?”她追问我。
我不敢说。说了小胡子和别的女人的事可不得了,她会给他一枪,小胡子怪可怜的。
“其实,别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淡淡地说,“如果有好像你和小胡子那种事,我第一时间报告你好吗?”
“好,当然好。”她很高兴地说,“你看清楚一点,点点滴滴都告诉我。”
我默默地点着头。
以后,女头头和小胡子到我家去,我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我总躲在那秘密大柜旁观看了整个过程。看得我心痒痒的,浑身冒汗。
我不得不躺在床上玩自己的斑鸠儿,把东西都玩射了。真没意思。射了东西就后悔了。
事情日日在变。
两个月过去了。我很久没去小胡子的司令部了。那天,天阴沉沉的。我去司令走走。司令小胡子不在。我见到了黑痣副司令。
“你的腿好了吗?”我见她还坐轮椅,就问。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阿飞,你已经很久不来了。我的右腿骨断了,驳不正,又做了手术,感染化脓,现在觉得很痛。”
“下不了地吗?”我问。
“坐在轮椅上还痛得很,怎么能下地呢?”她叹了一口气。她瘦多了,眼圈是黑的。
她的确瘦削多了。脸色不好看。当初我见她多威风,腰间那两支手枪更神气。如今忽然老了十岁。眼睛好像蒙上一层什么,没有神采。
她提刀砍了那人的右脚的时候,还是很威风的。现在一点威风也没有了。
我在司令部里钻来钻去,见许多人都不理睬这位副司令了。一打听便知道她已不是副司令。小胡子说,这里是战斗司令部,不能参加战斗的人得统统离开司令部。
黑痣女人为这件事曾和小胡子对骂了两场。
对骂也没用。人家小胡子出入有卫兵,小轿车呜呜响,你的轮椅推也推不动。还挡住了小轿车的去路呢!
不久,黑痣女人终于被撵出司令部。
我常常见到她被一个老太婆推着走过红砖楼。她叫老太婆把轮椅停在红砖楼下的小花园旁。她便久久地打量着我这栋红砖楼。是她和小胡子来把我爸拉去劳改的;是她和小胡子来贴封条的;也是她和小胡子在我爸妈的床上干那事的。她当然记得一清二楚。她坐在轮椅上久久地仰望我的红砖楼。然后,默默地离去。
往后,我见她始终无法离开轮椅。
在官下街、女人街上,她常常高声疾呼道:“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她的手捧着“红宝书”,不停地挥动:“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干谁干?”
她疯了。她天天这样叫喊。
孩子们向她扔石子。
她狂喊:“打倒黑七类狗崽子,打倒牛鬼蛇神。”
一天,小胡子坐的黑轿车从她的轮椅旁开过。因为路上拥挤,车开得很慢。她见小胡子坐在里面,不知哪来的力气,只见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嘴里不住地喊:“这是我的车,我的轿车。你这狗司令丢弃了我,去红楼风流……你干我千次百次,最后丢弃了我……你不是人……”
小胡子催促司机说:“快,开快点。”
小轿车一溜烟跑了。轮椅卡在人行道上不能动。黑痣女人大喊大叫了一阵子,又哈哈哈地笑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一来二去,官下街、东山街等谁都知道黑痣女人曾经是某造反兵团司令部的副司令,曾经呼风唤雨,显赫一时,现在疯了。
她已是一个疯子,别人也不大理睬她了。推轮椅的老太婆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只得自己用两只手在两边撑着轮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行。
兵慌马乱的日子还没有过去。有几个深夜,我听到红砖楼下有人在狂喊。那声音很熟悉,多是什么“打倒谁谁谁”的口号。我从窗口探头往下望,借着路灯,见到小花园旁,一个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我敢断定:她是黑痣女人。
后来,我听人说,她的黑痣长的位置不好,注定是要疯疯癫癫地过日子。一切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