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官下街100号。
那个和和善善的到过我家的姓宋的人到底还在不在那里居住?
他知道我铃姐的消息吗?
那天早上,我忽然想到官下街100号,想到亲戚的亲戚。
大概快晌午的时候,我来到官下街。这条街不大,它在解放路的西面,和女人街相邻。为什么叫官下街?官总是人上人,怎么有下字?女人街好解释,因为这条街卖的是女人的东西。卖女人的东西叫女人街,好记。官下街就不好解释了。管它叫什么官街、民街、女人街、男人街。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叫杀人街、剥人皮街、剔人骨街就好。
100号。是官下街100号。
我在100号门前站了许久。这个店并不大,里面摆的是普普通通的皮鞋和胶鞋,还有几种样式的木屐。广州还有人穿木屐么?
我正在望着,走出一个小女孩。她的年纪同卜风花差不多,脸蛋没有阿花圆,身材苗条,讲话很好听。
“你找谁?”她站在门口问我。
“我找一个姓宋的叔叔。”我说。
“我姓宋,是找我爸吗?”女孩问我。
“不知道是不是你爸。那叔叔四十多岁,半驼着背儿,走路往前冲的样子。”我真笨,这样女孩子准不高兴。
她没有气恼,反而高兴的样子,说:“是我爸爸了,快进屋里再说。”
她说爸到北京路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如实说了。她乐呵呵地说:“我们是亲戚呢!爸说过你,说你家很苦。一家人都不在一起。”
我听她这么说也觉得亲近了一点,就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宋雪月。这名字不好记,但人好记:高挑身材,眼睛很大很黑像会说话。听她说话心里就舒服,银铃一样的声音。
她见我穿一双人字拖鞋,鞋底已经磨破了,便说:“给你一双小皮鞋穿吧!反正也不好卖。”
我不想无缘无故要人的东西,就说家里有好几双鞋,穿也穿不烂,这人字拖方便就穿着上街了。
她也不勉强我。说要鞋穿就来拿,反正都是亲戚了。她还悄悄告诉我,如果想过来玩,她就带我到白云山去玩。
正说着,她爸回来了。
是那位姓宋的半驼背的叔叔。
他见我很是高兴。说因为忙,走不开,没法去看我。他和和善善的样子,让我感到温暖。他说久没和深圳方面联系了,明婶和铃姐的情况不清楚。
我没哼声。知道不知道都一个样。爸爸和鹤哥的消息也是没有的。
他说我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缺吃的?
我说:“不缺,一点也不缺。”
宋雪月从里屋端出一碗汤来,说:“飞,你喝了吧。我妈炖了两个钟了。”
我不好意思接过她的碗,望了望她爸。
她爸笑着说:“雪月端出来了,你就喝了吧!”
我接过这碗汤,咕咕咕一下就喝完了。一会儿,她用纸袋装着一袋蛋糕送到我的手上。我说什么也不肯要,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跟着追出去,直追到解放路边。
我终于收下了。我望着她的眼睛。那又大又黑的眼睛真漂亮。
“你能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吗?”她站着不走,小声地问。
“我住的地方很远很远,很难找,你就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低下头说。
“我问爸爸也知道。”她机灵地眨着大眼睛。
“我不一定住在那儿了,你不要问你爸好吗?”我恳求说。
我不想她到那红砖楼去。那儿常有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去干坏事。宋雪月不能见到那些事儿。她是个好女孩,不能到那个地方去。
我向她告辞了。老远我和她还回头相望着。
我一个人到处走。走到什么时候,走到哪里去,我不在乎。
大街早早就觉得冷落了。这样的大乱的日子实在寂寞得可怕。
我真怕宋雪月到我的红砖楼里来。我后悔到官下街去。我也后悔认识宋雪月。她是个好孩子。我是个坏孩子。我不能让她也学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