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讲着似乎和我不大相关的故事。
我喋喋不休地讲刘鹤哥哥和银珍嫂的故事做什么?我这不是单相思是什么?他去他的大西北,吃风沙和我似乎毫不相关。我们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他有关心过我么?他知道他的弟弟现在干些什么吗?当流氓?当乞丐?或者当大老板?他一直不知道,也不过问。他是他,我是我了。红砖楼似乎已不属于他。“文革”中死去的父亲、母亲似乎也不属于他了。他去他的大西北。
他和大沙漠一样冷酷无情。然而,他确是我的亲哥哥。我其实在单相思,思念着并不思念我的哥哥。
铃姐呢?她到云南去了。据说她已和姐夫于刚的弟弟于鲁结婚,已经在云南边境安了家。铃姐总算有了归宿。对于铃姐,我也是单相思。她已经彻底忘了广州的红砖楼,忘了我这个弟弟。我们早就扯不到一块儿了。她其实也忘了鹤哥和银珍嫂,连他们在西北有什么痛苦和灾难她也不知道。知道和不知道都一样。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单相思怎么样?双相思又怎么样?不相思天也不会塌下来。
同我最相关的是红砖楼。刮风大雨,黑夜来临,我可以躲在红砖楼里做美梦。红砖楼是先前国民党高官住的,后来到我父亲住。是政府分给他们的。爸是不是高干我不知道,只知道他被打倒了,流放到大西北,不明不白地死在大西北,而母亲跳珠江再也不回来了。
我和红砖楼生死共存。
和我相关的还有阿花、雁雁和雪月。我的喜怒哀乐在她们中间。我的荣辱兴衰在她们中间。我的饮食起居、七情六欲在她们中间。坦率地说,我和她们都做过爱,她们都说爱着我,但我至今无从抉择。
和我相关的当然是官下街、女人街。我在这两条街上干过什么你们都知道了。没有这两条街就没有我孔云飞。我敢说。
洪作家突然把大西北的故事中断了。
他很鬼马地写信对我说:“我不想再重复那大沙漠里你哥哥刘鹤、嫂嫂银珍的故事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欣慰的是李雁声已经和贤珍结婚。他们已随南下的列车奔赴云南边境。阿大和郭颖正在热恋中。郭颖现在还在西北沙漠的军营里……”
阿花双手合掌喃喃祝福:“祈求佛祖保佑贤珍和李雁声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我说:“阿花,谁保佑你呢?贺伟雄若不肯回心转意,你就到我们身边来……”
“你……”阿花惊疑地望着我,“你到底和……”
我明知她会结结巴巴地问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我不必回答,也极难回答。
这时雁雁提两篮三月红来。这是岭南佳果荔枝,三月就红了,抢了市,卖好价钱。雁雁说买一些尝尝鲜。
她打电话叫雪月和李冲堂来。
雪月在东方宾馆“打的”过来。李冲堂在工地赶回来,阿炳也跟着他上工地看,所以也一齐来了。我在我的档口里摆下了“荔枝宴”。
我把“三月红”全倒在四方桌上。这些荔枝们颗颗颜色鲜红如火,散发出一阵甜美的芬芳。今年初夏旱,“三月红”味道特别清甜。因它们壳薄核小吃起来干脆利落,甜味入心入肺。
别看个个在街上走时端庄秀丽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时也会原形毕露。每个人的手和嘴配合得恰到好处,嘶嘶的入嘴,得得的吐出黑核儿,美美的吞下去,一阵满足感尽显在脸上。
阿花挑两颗并蒂的在众人的面前晃动着说:“它们像谁?”
众人抬头一见便笑了,打趣说:“像你和贺伟雄。”
“说得好,我一口把它们吃了。”阿花高兴极了,只见她迅速地剥了一颗的皮,这颗雪白的荔枝,未到口便落了地。
她懊丧极了。她信这个。这是预兆——到嘴的荔枝竟跌落地了。贺伟雄一定是从砧板上飞去的鸭子。
雪月眼尖,看见了她变化的表情,就说:“阿花丢了一颗荔枝,像丢了一颗心似的,老皱着眉头。其实这碍什么事呢?满台的荔枝任你挑,为什么非要那颗不可?”
雁雁这才意识到雪月的话中有话,也开导说:“别丢了的是最宝贵的,飞了的鸭子最肥。阿花呀,挺起腰来,靠实力去拉回你的白马王子才是最佳选择。”
阿花不作声,把一颗荔枝核弹出街上。
阿炳插话说:“虽说有满台荔枝可以挑,皮肉光鲜的不少,可是你怎么知哪种甜,哪种酸?还是尝过的好……”
阿花受到阿炳这句话的启发,脸上掠过一阵红晕,诡秘地望我一眼。我心中很明白,可是我不能回应任何神态,只顾拿起荔枝就剥皮。
李冲堂一直不开腔。在大家一时沉默的时候,他挑了一颗又红又肥的荔枝递给阿花:“我的最佳拍档,还是这颗饱满,吃过翻寻味,别犹豫,吃了吧。小心,别连核儿也给吞了。”
这顿荔枝宴全是怪味,我吃得好不轻松,老皱眉头。雪月说尼克近段彬彬有礼,笑容可掬,说等厂一完工,立即开庆典,追回一百万,搞得轰轰烈烈,他要聘雪月当他在中国各厂的总代理。
雁雁一颗剥开的荔枝还没放进嘴里就问:“你不和我们合伙了?”
“到时再说吧。我也说不清楚。”雪月总是这样模棱两可,让我老捉摸不定。雁雁倒希望她跟尼克去,甚至去得越远越好。
我保持沉默。我知道这是非常时期,每个人都在动荡不安,今天吃饭不知明天的事。世界上没有固定的东西。命运,像天上的云。我孔云飞,就像云一样飞,没有固定的栖息地。
边吃荔枝边谈着办工厂的事。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新的尝试。我们这些街边仔街边女有谁办过厂,当过厂长、经理什么的?谁都觉得惶惶然,心里忐忑不安。听说美波成立的大公司已获批准,是港商撑的腰。她也有点心虚,才把贺伟雄拉了过去——是她把阿花的大树扯走,她公司再大也是搞贸易。她没有真正的实业。从这点上看,她不如我们。我们办厂的事美波是不知道的。已经连续半个月我没见过美波了。阿花也说少见她。只是那天把醉了的伟雄扶回去还给她的时候才见到她一次。
雪月和雁雁似乎越谈越拢了。她俩分析美波公司的动向时,谈到我们的皮鞋厂和服装厂实施对官下街和女人街两种产品的垄断问题。
雪月说:“服装行业的垄断我有一招:先垄断新潮时装,再设法降低成本,普遍降低价格。这种价必须低于珠江三角洲合资服装厂的,迫使美波来批发我们的产品。她的公司的销售可以控制在我们的手里。”
阿花抢着说:“这不犯法吧?”
“市场竞争,犯什么法?我们一不造假,二不漏税、偷税,三保证质量,不坑害消费者,就能立于不败之地。”雪月说。
“那太好了。把美波的大公司制约于我们手里,我就有办法……”阿花欲言又止。
“你就有办法把贺伟雄拉回来。好,我首先请客。”雁雁雀跃起来,真可谓眉飞色舞了。
我摆手说:“隔墙有耳,我们绝不能泄露天机。阿炳,我们是老朋友了,今日我们说的全是军事秘密,你千万不要到外面说。你若说了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你放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听你的。”阿炳说得斩钉截铁。
这次吃荔枝闲谈,阿花觉得受到鼓舞。她对李冲堂提出要求,让她多到厂工地去,档口的事儿由冲堂管着。冲堂没有异议,但他叮嘱她多向雪月学习,不要只任着自己的性子去盲干。建一个大鞋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阿花轻轻地点头,但心里懂得很。她老想着我,希望从我处得到一些好主意。而我的心也拿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