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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里一场大风雨拚命地摇撼大榕树,以致把挂在树上的“临江雄风”,钟也刮落了,一声巨响中,全村人都从梦中惊醒了。区雄的心为之大震,他不顾一切地披了蓑衣冲了出来,站在“区氏亲祠”的地堂上呐喊着,可却没一家亮灯。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见那口钟滚在一边,区雄紧紧地抱着那口钟,似乎想要把它挂回大榕树上,可是力不从心,枉费心机,只有风声、雨声、雷声伴着大雨把他从头到脚淋个透。

“临江雄风”扫地,区雄倍觉凄凉,想当年他是何等风光荣耀。除了打虎壮举,他年轻时还到对岸的黄埔军校当过兵,跟着孙中山在“永丰”舰出生入死。正因为有这段光荣历史,才不致因为汉奸县长为他题了“临江雄风”而获罪。这地堂被狂雨鞭挞得叭叭响,积水相当汹涌地淹过了他的脚踝。平时,他常在这里教村里后生们操演武艺,现在却谁也不出来帮他扶钟。想着他便怒不可遏地朝着夜空大声叫骂,“丢那妈——”响雷盖过了他的骂声,象是几十个铁球在夜空的黑铁板上隆隆滚过,沉闷地震撼着大地。区雄第一次感到老了。借着闪电,他看到在风雨中飘摇的树末.犹如群魔乱舞的幢幢鬼影,黑森森一片。他忽地想到日本兵曾在这里把抓来的十多个游击队砍了头,那头颅用铁丝穿了挂在这些树上示众,血浆把泥土都拌红了。后来长了一大片茂密的青草,且开了斑斑点点的小花。村民们都不敢上这里垦田,说鬼猛。这时区雄似乎看到树上挂着的头颅,朝他呲牙咧嘴,这些鬼影似乎在摇撼这口钟,把“临江雄风”四个字弄得翻来覆去,区雄越想心里越怕,“呀——”一声惊叫后竟抱头窜回家。

他迷迷糊糊发起高烧,病倒在床。

小巷是白石板铺的,幽深幽深,响着得得的屐声。

邓鸿猷租了一间屋子,木板隔的。两炬红烛间贴了“喜”字。邓鸿猷和区家玉相并而坐,斟了酒,相敬而饮。

区家玉的脸,映着红烛,百媚千娇。邓鸿猷痴痴地看着她,两眼放着喜悦的光,他把嘴凑拢过去,在区家玉蓬松的鬓发中轻轻地叫着:“玉……”

区家玉回眸嫣然一笑,依偎在邓鸿猷的怀中。静悄悄地两入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

“鸿哥……”区家玉也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邓鸿猷轻轻应着,一手紧紧地搂住区家玉。

“鸿哥,为了我,你……”

“别说,什么都别说了,这时候只有我和你……”

两人默默地相对着。

“笃笃”,有人敲门。区家玉一下跳起来,拉拉衣服下摆,拢了拢头发,连忙去开门。原来是老师父。

“师父!”邓鸿猷很是激动,“玉,快给师父斟酒。”

“嗳!”区家玉应着,麻利地斟了酒,双手端给师父。

师父呵呵地笑了,“这杯喜酒我一定要饮的。恭喜你们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多谢师父!“邓鸿猷向师父拱拱手道。

“有志气呀!”老师傅一仰脖饮了这杯酒,拍拍邓鸿猷的肩头,“你们俩夫妻今后日子打算怎么过?”

“我出去给人家当佣人,让鸿哥继续把书念完。”区家玉红着脸说。

老师父捋捋胡子,笑吟吟地,“我再去跟你爸说说,你爸还是讲道理的。”

邓鸿猷低头不语,他不想再求父亲了。他是在父亲说了若是娶了区家之女就要他滚出这个家后,毫不犹豫从家里出来的。邓鸿猷想起来,也觉得心如刀绞。“师父……”他颤颤地叫了一声,“谢谢你了!”

“师父……”区家玉忍不住簌簌泪下,双膝—跪,,伏在老师父脚哭下了。

“阿玉,听你哥说,你爸在乡下病了,你该去看着他,虽然你爸很凶,但终究是你生身之父。”老师父俯下身对区家玉说道。

“嗯!我们明早就回乡下去。”区家玉用手绢擦着泪,唏嘘地说。老师父又捋捋胡子,微微点头称是。“不过,千万别气他,他其实是心病。”

“好啦,你们该进洞房了,我也该回去歇了。”老师父站起来要走,两夫妻脸上通红,殷勤地送老师父出门。

天刚麻亮,江风习习,晒谷场上,区家耀开了了四平大马正在拚命似地练祖传的洪拳。弟弟区家炳气喘地跟在后面学。“阿哥,歇歇,我吃不消了!”他叫着,一屁股坐倒在光滑的地面上。

“阿炳,又偷懒了,我告诉阿爸。看你的功夫一点也不长进。以后,乌涌村打过来,看你怎么应付?”

“哥,打什么呀!人家邓家早进了省城做生意。”区家炳正振振有词,忽听得背后一声大喝:“混帐的东西,讲这没志气的话。还不给我好好练!”区家炳回头一看,吓得直吐舌头,便老老实实地一拳一脚练起来。

“混帐!这算是打拳?你是在摸虾!”区雄说着一脚踢去,只听“哎呀!”一声,区家炳便倒在地上喘气。

“这种马步上得了阵?还不快起来给我练!”区雄复一把提起小儿子。

每天习武是区雄定下的家规,区家耀那时还小。区雄一早点了香,把他从甜梦中拖出来,规定他扎马步非扎到香燃完不可。区家耀苦得两只脚直打哆嗦,但又不敢直来起,只得哭着叫娘。没等香燃尽,区家耀早就支持不住。这时娘就扶起他,用祖传的药酒为他揉擦大腿,方能行走。为此苦练了十余年,等到区家耀成了后生,那马步已相当稳实,象是两根柱子插进地里。他打的洪拳很有区雄当年的威势,区雄把镇住乌涌村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小儿子区家炳怕辛苦,鬼心眼多,一样练桩功,区家耀规规矩矩的四平大马,而区家炳却悄悄背靠桩柱歇息,一看见父亲来了,便马上挺起胸,看起来还认真,后来才看穿他耍的滑头,但已经迟了。

“给我老老实实练!”区雄轻轻扶住摇摇晃晃的小儿子,口气也软了些。看着面前虎生生的两个儿子,不由想起女儿来,心中又有些隐隐作痛。大沙村正催得紧,区雄只得老陪好话稳着对方,眼看端午节临近了,他心里一阵紧缩。

“阿爸,阿玉回来了!”区家耀远远看见妹妹走进村子。

区雄一怔,翘首望去,果真看见了女儿。忽而,脸又阴沉下来。邓鸿猷也来了,这分明是双双回门,向他示威来了。

“阿爸——”区家玉老远远就招手喊着。区雄就是不理不睬地往回走。

“阿爸……”区家耀想劝劝父亲,可一看父亲那吃人似的脸色,便不吭声了。

区家玉和邓鸿献赶了上来,在区雄面前双双跪下。

“死女,你还有脸来见我!”

“听师父说你老人家病了,我和鸿哥看你来了。”

“我没死,死了也不要你来送终。”

“阿爸……”区家玉伏在地上哭开了。

区雄看也没看一眼,绕过女儿就走。

“阿爸!”邓鸿猷挡住了道。

“谁是你阿爸?好狗不挡道,别怪我不客气!”

“阿爸……”区家耀也过来圆场了。

“滚开!”区雄怒不可遏了。

“阿爸阿爸,千万别生气,你病刚好呀!”区家炳扶着父亲,陪着笑脸。区雄气呼呼看了他们一眼,这才“唔”了一声,大步地往家走去。

听说大沙村的钟老头来相亲,区家耀脑子“轰”一下炸开了。恍恍惚惚,眼前又浮现起阿娣的倩影。

想起阿娣,区家耀便感到负疚。然而,一想到逃婚,想到跟阿娣在艇上风雨飘摇过一辈子,他又感到惶惑……

“阿耀,练两手让叔伯们指教指教!”区雄兴致勃勃地叫着。“哦!”区家耀这才如梦乍醒。

区家耀抱拳在地堂中叉开马步摆了架式,只打了两拳便走了神,忘了拳路。

“混账!怎么啦?破牌手,忘啦?”区雄指着区家耀厉声呵斥,回头又朝钟老头点点头。“这衰仔昨夜没睡醒,精神不够。”钟老头只盯着区家耀摸了摸下巴。

区家耀这也看清了自己的岳父,一个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人,比父亲更显得结实。区家耀一想起阿娣的模样,阿娣是那么温顺,尽管她的脸让太阳晒黑了,手在桨把上磨出了厚茧,但她的身子却很白……他走火入魔,那股气再也守不住丹田,只得垂手在一旁听父亲发落。

区家炳却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毛遂自荐说要把那路拳打下去。区家炳总以为自己了不得,动不动要跟人家比武。以为自己真有本事。区雄知道自己小儿子底细,怕他出洋相可当着亲家而不好明说,正犹豫中,家炳施展开拳脚,打得也果然声色俱厉,人人喝彩。钟老头也开心,拉着区雄的手笑道:“区老哥好福气,令郎一个个都身手不凡呀!”区雄没笑,他看出家炳在卖弄其实他马步轻浮,真要交手,只消两合便被打趴在地。这当儿只好陪着钟老头笑着:“惭愧,惭愧,这衰仔不知天高地厚,竟在世伯面前献丑。”

区家炳还当时夸奖他,更卖力了,拳越打越快,竟乱了章法,脚步一飘,打了到趔趄,区家耀眼快,一跃过去,作了个“卞庄刺虎”架式,造型极好,又恰到好处招住了弟弟。区雄看了微微含颔,轻轻地“唔”了一声。这时,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区雄脸色一下沉了,他知道这是乌涌村的人在起龙船了。

端午节前十天,村子里上下一片忙碌。女人们裹粽子男人们操练划龙舟。区雄决心要将起龙舟仪式弄得比乌涌村的更热闹。爆竹,锣鼓,祭河神的三牲都要比乌涌村的多。龙头也由区雄亲手装,不知是因年高手脚不利索了,还是心里太要强,龙头对准龙舟的楔子眼好不容易才插正。

龙舟竞渡前,各村龙舟都要划到大江上过过龙颜水,各式各样的龙舟在珠江上兜着圈子,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临江和乌涌两村的龙舟也在游弋,临江村的旗旆是黑绸镶白边,中央绣了到斗大的“区”字。因为区雄打死过老虎,虎属火,火剋金,才有破钟之兆。黑为水,钟破乃金弱之故,而金可生水,为了强金,故镶以白边,白为金。乌涌村不甘示弱,他们的龙舟竖的是杏黄大旗,镶红边,取意土生水,土为黄,而火生土,火又可剋金,火为红旗,中间也针锋相对地绣着斗大的“邓”字。

临江村的桡手一律穿黑背心,黑短裤,是划的条乌龙,乌涌村的挠手清一色黄背心,黄裤,划的是条黄龙。

临江村的龙船由区雄领衔掌舵作舵主。只见他身穿黑绸衣,黑绸灯笼裤,腰间束嵌铜钉皮带,手上戴嵌铜钉的护腕,脖子上系一条白汗巾,令旗在手,忽左忽右,好不气概。尽管日头很毒,晒得人们都蔫了,可桡手们见舵主这么大年纪尚且精神抖擞,一个个倍受鼓舞奋力划桨。江边挤满了人,尖顶竹笠,圆顶草帽,油纸花伞,都顺着看这条黑龙在扭动。

那边,一条黄龙也气昂昂的跃出乌涌河,在宽阔的珠江上邀游。“咚锵──咚锵──”的锣鼓,敲得烈日打颤,珠江涨潮。

乌涌村今年也志在舟龙夺锦,他们把邓国侠请回来当舵主。在老师父授意下,乌涌村连邓鸿猷也请了,以撮合他父子俩。在龙舟上,邓鸿猷当着众人喊了一声“爸”邓国侠碍于大庭广众,只得“唔”应了一声。然后接受各个桡手的拱拜,邓鸿猷也恭恭敬敬朝父亲拜了两拜,邓国侠也只能按惯例拱手回礼。

区雄看到了邓国侠父子,邓国侠也看到了区雄父子,两个老头相对嗤之以鼻,各自尽使自己的能耐,把令旗一左一右猛挥,锣鼓也密如雨点,好象已是正式竟渡夺标,围观的人群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喝采声。

今年的端午很使农民们欢喜,甘蔗长势好,往基堤上一站,望过去一片浓绿,基围上鲜红鲜红的荔枝,一累一累把桠桠杈杈都压弯下来。有的甚至垂到水面上,一些光屁股的小孩泅着水,露出小脑袋,瞅着大人不注意,一跃便咬下一颗荔枝,吮吸那甜蜜蜜的荔汁。本来有说赛枝好,雨水少,水稻景况就欠佳,可今年一片片水稻田绿油油的,蝉声中响着一片蛙鼓……

姑娘是绝不许上龙船的,姑娘属阴,会把龙船“阴”翻的。所以她们只能在岸上观看,她们一早便把头浆洗梳理得油光滑亮,又粗又黑的辫子垂到腰间,用鲜红的丝绳扎了,随着腰肢一扭一扭,使得身段更加窈窕。脚上的漆花木屐,把堤基敲得“笃笃”作响。凉爽的江风把她们的大裤筒吹得飘飘然,她们一边走,一边剥荔枝吃,冰玉似的果肉被她们雪白的牙齿咬破,流出蜜汁,使两片朱唇更加甜润,阵阵嬉笑声散发着荔枝的蜜香。过节的日子,老人们都对她们放宽“政策”。只有爆竹一炸响,她们才能安静会儿。

看到龙舟,大家带了粽子当午饭,扒龙船时,人们也向桡手们投掷粽子,这之中多是姑娘们。这时,龙船挨着岸边慢慢滑行,年轻的桡手们尽往姑娘堆里,以桨击水溅得姑娘们又一阵瞎闹,当然也不失时机地往手桡们瞟。

区家耀是黑龙船的镇尾桡手,他力大,最好把握龙船的航向。可他今天心事重重,在江上常常觉得好象看见了阿娣划来花艇,还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叫声“过海呢——”所以老是走神。区雄看出他的心思,老大不高兴。“唉!”区雄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家耀早死的娘来……但鼓声一响,他又猛醒过来,振奋精神,用令旗指指家耀,要家耀集中精神,但家耀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甚至在停桨歇息时,也无心理会岸上姑娘向他投掷的粽子。他延颈眺望着迷迷茫茫的大江,哪里有阿娣的影子?

“区兄,快呀!”区家耀猛一抬头,忽见黄龙船擦边而过,喊他的正是邓鸿猷。再一看,父亲正忿忿地瞪着他,他只得猛吸一口气,奋力动作。

临江村除了耕种,也常有村民划小船飘到珠江口打渔。小船从乌涌驶出大江去撒网,因随着潮汐不时有虾毛,鱼仔从乌涌游入珠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毛。大江里的大鲈鱼、海鲤……都云集而来,渔人们往往满载而归。

乌涌村和大沙村的姑娘也常到江边的石趸上挑水,洗衣裳,能常和年轻的渔人见面。拖大网是要有几条船散开才能把网口张得更大,渔人们常常高吭叫唤,互相联络,那声音在宽阔的江面回荡,嘹亮而高昂。姑娘们也常常情不自禁停了手中的活,直起腰向着江上张望。今天这些聚集到江边看弄潮儿的,就有想物色自己的心上人。钟惠琴也挤在里面,她知道区家耀也在划龙船。她父亲要她嫁他,她还不知他是个什么模样呢。

“听说有个打死老虎的老头,他在哪呀?”她故意自言自语地说道。

“瞧,那舵主就是,镇尾的那个就是他的大仔家耀。”

钟惠琴一眼便瞄见了,看着区家耀身强力壮的,心里便有了好几分欢喜。那双眼便一直盯着区家耀,想想象是平日见过。

钟家以种果为业,屋前屋后尽是乌榄、白榄、荔枝、龙眼……爷爷的爷爷那辈栽下的,树已相当粗壮了。采果须上树,那情景相当壮观。钟惠琴虽说是个姑娘,但壮健得如同后生仔,原也自幼练得一身武艺,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般近不得她。她上树采果犹如空中飞人,当看准一臂树权,把绳索抛上去,能把自己扯上半空,灵巧地落在另一棵树上。本来“空中飞人”多由男人干,可钟惠琴无兄无弟。钟家有几棵荔树在江堤,堤基常受潮水烟刷,下大雨会把基泥冲掉,荔树便露了根,钟慧琴常到提基培土。荔枝花开了,白白的一大片,花间也簇拥着点点青籽,花太多又会盖住青籽,这时又得洗花屎,把那些不结籽的花洗掉,钟惠琴上堤基于活机会便多了,常看见临江卜的渔船。她这时才发现,区家耀就是平时吆喝渔歌最起劲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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