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色皎洁。近处银白,远处灰白,最远处苍白。大沙漠寂静得怕人,象沉淀物,象结晶体。这里,一切都暗哑了。月神的幽魂仿佛在默默地游荡,幻出一个洁净的无知的世界。
隐隐的山的轮廓之下有一片模糊的云团似的去处,象月上鳞片状的阴影,使这戈壁和沙漠交界处增加空旷荒寞之感。这是新迁徙来的九连,一个疲惫不堪的热睡着的连队。
嚓,嚓,嚓……一阵沙哑单调的脚步声从阴影处传出来,继而出现一粒黑点。黑点在慢慢地徘徊着,象一圈久久也不散去的涟漪。这是连长刘鹤。他是半夜起来踱步的。部队在沙漠里跋涉了几天几夜,终于在黄昏前扎下营盘。全连战士劳累至极,象喝了迷魂汤似的,一下子瘫倒了。唯有他无法入睡,他喜欢独个儿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浏览什么,思索什么。他也着实太疲倦了,浑身象散了架似的酥软无力,双腿总不听使唤。一个连队的重担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金蝴蝶,酸痛的眼皮老是聋拉下来,脑门嗡嗡地响。他干脆往沙滩上躺下,长叹一声,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着。
月光流来,漫过他黝黑的国字脸。这脸瘦削了些,颊骨凸起,下颚略有点翘。如果在白天,黑白反差度大些,看上去他有点象类人猿。不过,他高高的鼻粱有如具有雄浑笔力的雕塑家刀砍斧削的得意之作,显出他的刚毅和坚韧不拔。他的呼吸很沉也很急促,胸脯起伏着,拼命吸着少得可怜的氧气。他的梦一片混沌,零零碎碎,时聚时散,时沉时浮,纷纷扬扬……
“虎将送虎子当兵啰!”入伍那天,村民涌来,啧啧赞叹。虎将者,雷州怪杰刘刀也。刘刀钢筋铁骨,少年跟着得“洪家拳”真传者洪威宁习武,剑臂枪腿,每使功夫,风起云涌。一九四四年,日寇进犯雷北村。七八条枪把全村人架到晒场上了。小队长龟村一郎独自在村西丛林抱着一位姑娘,正要发泄兽性,埋伏在丛林处的刘刀旋风似的跃起,三拳两脚把鬼子撩倒。他抽出鬼子腰间的军刀,削萝卜似的让鬼子的头飞出丈把远。他救出姑娘,复回晒场,一声怒吼扑向那七八个鬼子。鬼子们一时愣住,在他闪电式的劈削习戳捅之下乱作一团,村民一涌而上,立即结束了这几个鬼子兵的狗命。从此刘刀成了雷州的抗日英雄,荣获虎将美称。
这时,他站在高墩上等儿子刘鹤过来。刘鹤跟父亲习武八年,膂力过人,勇不可挡。今日入伍,更是威震雷州。围观者不可胜数,点头啧舌,都带着一种自豪感。
刘鹤被簇拥过来了。只见刘刀拦腰抱住儿子,“呼喝”一声往车上扔去,刘鹤来个鲤鱼翻肚站得稳实。刘刀咧嘴笑道:“鹤仔,不管祖国把你扔到哪里,都得站稳,一切虎狼,刀刃上见!当英雄,我十里外迎你。当狗熊就别回来。懂吗?”
“我懂,爸爸!”刘鹤挺了挺坚实的胸脯。
妹妹贤珍往车上抛去一捆果蔗,说:“哥,路上解渴,大伙儿吃,别独吞啰!”
刘鹤瞥妹妹一眼,为她的亭亭玉立又虎里虎气而高兴,噘了噘嘴,以示道谢。
果然不负父望。那年自卫还击战,他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勇立一等功,升为副连长,调到大西北戈壁沙漠来,当骨干使用。
一阵风沙掠过他的鼻梁和眉尖。他抖了抖军帽上的沙子,复又睡去。那脸谱有如风蚀的戈壁岩石。戈壁,蒙古语,乃铁石之地,寸草不生。这里是戈壁和沙漠相交界处,春夏秋天主宰一切的是太阳,横扫一切的是风,覆盖一切的是沙,冬天冻结一切的是冰雪。而陌生的人们似乎要永远受大自然欺负。
他的梦热烘烘的。眼下正是如火之夏,梦总带着闪动的火焰……北望是沙漠和焦土的混合世界;东望好象火星绵亘的环形山,光溜溜呈火红色;西望嘉峪关剪影,教人幻想顿生,似堕入几百乃至几千年历史的漩涡,产生空旷、孤寂和悲凉感;南望古长城,断断续续,蜿蜒而逝,教人想起金戈铁马,铁甲横飞的激战惨状。……梦,被油炸过一样烫人。前几天,九连驻扎的弹丸之地,一层沙,一层鹅卵石,夯得铁板一块。简陋的营房已被风沙一笔勾销,成为历史一个谜。狼烟卷的芨芨草梢还尾随队伍撤落在不远的铁石地上呢!……梦,飞沙走石似的扑腾着。他接到迁徙命令以后,立即马不停蹄带着队伍来到这个更加荒凉的戈壁狭谷,面前沙海茫茫。这是昔日劳改场遗址,经过临时修补之后勉强住下全连人马。
月光好象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地压着刘鹤的胸脯。他直喘粗气,心口憋得慌,便坐起来。沙子从他的脖子根嘶溜溜地流到腹部,凉凉的,痒痒的。他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来回踱步。步子极慢,极沉。在这个雪也似的世界里,只有他这个黑点点在缓缓浮动。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这种孤单和死寂。是在月球上?火星上?金星上?还是在经过原子弹爆炸的废墟上?多恐怖的寂寥!多死寂而恐怖的地带!
“阿鹤,你怎么一个人往外跑?”夹杂着一阵轻微的风沙,他听到最熟悉的声音。妻子银珍,从他的背后走过来,站在白皑皑的沙海里,象一尊偶像,看来,她已悄悄地站了多时。
他回过身子,靠近银珍。起风了,有一种尖利的呼啸,传得很远很远。两个影子靠在一起。
“伢子睡啦?”刘鹤问,“睡得好吗,阿珍?”
“睡了,老翻身,尽说梦话……”银珍小声说。
“说啥来着?”刘鹤摇了摇银珍的双肩问道。
“吵着要鸟,要鹩哥儿,要大蚂蚱……唉,这儿哪有这些玩儿啊?!这儿连一只蚁儿都没有。”
“……”
两人默默地起身踱步,风沙填去他俩的脚印。月色被尘烟遮去了。沙漠刹那间涂上一层灰色。
刘鹤站定,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妻子的脸颊说:“银珍,让你和孩子受苦了,就这样随军……”
“这有什么,全连同志不都一样受苦?”银珍拍了拍他身上的尘沙,心痛地说:“你瘦多了。”
说实在的,这几年走南闯北出生入死,有一半劲儿是银珍给的。六年前,银珍还未进刘家的门时,刘鹤已上云南边境前线了。那时家里的人胆战心惊,天天听广播。银珍更是忧虑,常常半夜里到野外向西南遥望。未来的家公刘刀安慰说:“珍,别怕,阿鹤没事的……放心吧!”
“爹,我想到边境去,等他……”银珍哽咽地请求说,“我想……我真想去……爹,让我去吧!”
老人知道银珍的心事,叫女儿贤珍给她买了到云南的车票。很快传来银珍和刘鹤在前沿阵地结婚的佳话。但不久,刘鹤奉命调到大西北,屯兵大沙漠。从此两地分居,相隔遥远。彼此的思念隔着珠江、长江、黄河,隔着茫茫丘陵、峻岭、高原;隔着漫长的、忧虑的岁月。
银珍在农村拼命地干活。挑起全家重担。伢子出世那年,公公不幸逝世。银珍给刘鹤发了电报.刘鹤正执行任务不能回来。银珍独自处理后事,并把姑姑送到深圳特区表叔家。她带着天伢在乡村过着孤单的生活。“爸爸,爸爸。”孩子会叫爸爸了。银珍指着北飞的雁阵说:“伢子,跟着雁群就能够到爸爸那儿,你去吗?”
“我去,我跟鸟鸟去。”伢子很爱鸟,三句不离鸟,“鸟鸟,鸟鸟,你知道我爸爸在哪里吗?”
四年以后的夏天,刘鹤升为连长。部队来函,银珍可以随军了。
伢子一蹦老高:“我要见我爸爸啰,爸爸……”
银珍带着仅六岁的天伢子经过几天几夜的跋涉行程数千公里来到那个“火星”腹地。一切都如此严酷。无情的枯燥的日子苦苦折磨着来自绿色南国的母子俩。孩子要鸟,要蝈蝈,要青蛙,要花,要草,要野果儿,没有,统统没有。他失望了。
妻子要猪、狗、猫,要墨绿的韭菜,金色的南瓜,要女伴,没有,统统没有。她沉默了。
孩子缠着妈要蜜蜂。妈向空中撒一把沙子说是蜜蜂群。这里沙子贱,随手可以撒。孩子说这是死蜂。“死蜂死蜂不会飞,不好玩,我不要,就不要……”孩子哭了。“我要真会飞的蜂群。”
有一天正午,太阳毒花花的。孩子指着前方说:“妈,那是海,好蓝的海……我要游泳,我要游泳……游泳去啰!妈,你看那海真蓝……蓝监的海……”
妈抱着孩子追向“大海”,追了两三里,“海”还是在跟前,却不见水。孩子哭了:“我不干,我不干,海骗人,我不干……海骗人,海骗人,我不干……”
“孩子,那是戈壁的幻景,不是海。”刘鹤说。
“我不干,我要海,我要游泳!”孩子很固执。这个鬼地方啊,孩子和他妈都失望了。
此刻,刘鹤和银珍并排走着。月光象冷冷的水泼在他俩的身上。他们该说些什么呢?
突然,连队那边传来孩子的哭声。
“是伢子!”银珍立即在沙堆里奔跑起来。刘鹤没有跑。他仰起头望着冰凉的月亮,默默地在沙丘上徘徊。风,扬起沙子唱着尖厉的歌。
二
“报告。”二排长李雁声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声音异常急促,“报告连长,一班彭洛、关雨、罗一波、还有二班蔡亮失踪!”
“什么时候!”刘鹤嚯地站起来,神色冷峻,他极力按奈着内心刹时涌起的火气,静候李雁声的回话。
“天刚拂晓才发现,可能是零点以后。”李雁声说得很急,“那时正起风沙……”
“他们带枪吗?”刘鹤问。
“不带枪。彭洛、关雨、罗一波的枪早就锁起来了。娘的,蔡亮他……他背走一支冲锋枪……”
刘鹤沉默片刻,接着追问:“是谁负责做蔡亮的思想工作的?”
李雁声用袖子抹了一下额上的沙尘汗渍,摇了摇头说:“没有安排谁管他。这小子倒没发觉他有思想问题……唉,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包他不出事?”李雁声说着重重地跺了跺脚。
刘鹤愣住了,他竟没料到事态会发生这么急剧的变化。在野马滩时,来磨牙要求退伍的,被连排干部的“个个击破”战术给镇住了。关雨、彭洛和罗一波被大伙取笑为“赖皮蛇”,迁徙路上,还用了车轮战术死缠着连排干部不放呢!党支部分工指导员崔军天负做这三人的工作。可是鬼使神差,崔指导员在队伍就要拔寨起生程时说有急事到师里去了。谁料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他浑身躁动,热血往上涌,恨不得长出双翅腾空而去,鹰抓小鸡地把他们四人攫回来,再用炸雷的声音警告他们:“在这沙漠里离开队伍等于自取灭亡,你们懂吗?!”
十万火急。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什么叫死亡,哪里是死亡线……就这样撞入死亡圈了。再迟,一旦龙卷风顿起,他们必死无疑。几百里死亡地带能去闯吗?刘鹤想到的首先是他们的生命。这是祖国的卫士,我民族的宝贵财富,如果就这样葬身于沙海,当一连之长承受得了责任吗?他还是使劲压住心中的烦躁和恼火,两眼死死盯住苍茫的大漠。
“传一班长阿大!”刘鹤想起发生失踪事的一班之长,顿时虎起脸,“通知所有班排长立即集合!”
“是!”李雁声转身就跑。
连里一阵骚乱。风沙呼啸,一片迷蒙。
这一带简直是死荒滩。原劳改场的芨芨草棚已经破烂倒塌,棚底全灌满泥沙。除了沙丘就是焦土、石砾。没有任何路,也没有可供集合队伍的小广场。全连官兵在沙窝窝里蜷缩了一夜之后,更显得困倦不堪。杂乱的脚步声和风沙声混合在一起,教人心神不定。连队一下子失踪四人,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失踪就意味着死亡。刘鹤背着手急匆匆地来回踱步,他忽然站定,咬着牙,目不转睛地望着朦胧的远方。
阿大跑步来到刘鹤跟前,唰地立正,脸色冷峻,隐隐蒙上一层忧郁之云;然而更多的是在冷竣中透出的自信的神色,这位山东大汉,牛高马大,每一团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好象隐藏着无法战胜的力量,随时都可以迸发出炽烈的能量。他的班失踪三人,他并不觉有多么不幸,相反,他以为大自然惩罚一下这些调皮、赖皮兵,是必要的。他们逃不出这沙海的,逃不了就乖乖地回米……浪子从此可以回头。他是抱着这种心理来到连长跟前的。他见连长的雷公脸,先是一颤,接着低下头来,今天看来要被剋一顿了。
“抬起头来!”刘鹤逼进阿大,两眼射出的两束炽烈的火光在阿大的脸上燃烧,“失踪的四人有三人是你班的,我亲爱的班长,你知道吗?”
“报告连长,一班长阿大知道本班三人逃跑。”阿大立正,大声应道。他两眼直视连长,一眨也不眨。
“为什么不报告?为什么?”刘鹤吼道。
“没有必要!”阿大从容地说,“我要让大漠惩罚一下他们,他们饿慌了,会乖乖爬回来的。”
刘鹤叉着腰再逼近阿大厉声质问:“谁给你的犳子胆?敢戏弄战友的生命?你以为小孩玩泥沙吗?这茫茫大漠能开玩笑吗?‘戈壁滩,沙漠圈,千之千不还,自古英雄莫戏沙,沙吞尸骨不见天!’你懂吗?你懂吗?!”
“谁请他们当逃兵?死了活该!”阿大感到一阵无名之火烧上心头,他想起他们从野马滩到狼烟滩来时缠着要退伍的赖皮劲,怒气冲冲地冲出这句话来。
刘鹤呼啦窜上前去,扯着阿大的衣领斥责道:“亏你说得出口!他们是人,是祖国和人民交给我们的战士,死了活该吗?野马滩受苦,狼烟滩受难,他们跟着队伍来了。凡能上狼烟滩的,都是好同志。一时想不开,走了。我们能只责怪他们吗?纪律固然重要,人的生命就不重要吗?人的命也保不住,纪律靠谁去遵守?大自然惩罚我们还不够吗?还要让它置我战友于死地吗?你说,你说!”
刘鹤一口气说下来,声若洪钟。所有集合的班排长,都被连长的话镇住了,个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阿大,你不报告,不派人寻找。他们有生命危险,你担当得了吗?”刘鹤口气特别强硬。
“我就是想惩罚他们……”阿大丝毫不示弱,“死了我负责!有什么鸟了不起?”
“啪!啪!”刘鹤抡起右掌重重地给阿大两记耳光。有如雷击电闪,迅猛异常。左手一推,把阿大摔倒在沙堆里。阿大如梦初醒,老半天站不起来,他呆呆的,真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确没有任何准备,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位被评为全师优秀共产党员的连长竟敢出手打人。他只觉得眼花一闪,脸上象烈火一样热辣辣地痛。他慢慢地站起来,还觉得头嗡嗡地响,加上风沙飞旋,天翻地覆,眼花花的,身体的重心不禁向后倾斜,双脚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沙堆上。他立即后退一步稳住脚步,双眼、圆睁,一个箭步,拦腰抱紧刘鹤,闪电般迅速。
众人大惊失色。李雁声正要解围,只见刘鹤来个燕子翻身,大喝一声,又一次将阿大摔在地上。
阿大被激怒了,如猛虎一样跳将起来,朝刘鹤厚实的肩膊就是一拳。刘鹤一闪身,急出手,铁钳似的钳住阿大铁柱子似的手臂,用力一拉,阿大冲出数步远。阵势眨眼间拉开了。
“他妈的,老子拼了!”阿大真的被惹恼了,呼呼呼地使出祖传螳螂掌,直扑刘鹤。刘鹤不慌不忙,从他的胯下闪了过去。他浑身颤动,不由自主地耍出看家本领——洪家拳。开章说过,刘刀要造就这位未来的将才,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带他拜见邻村好友洪家拳真传者洪威宁,求师八载,武艺高强。此刻他想出手,却怕无意中伤害阿大,他倏然沉思片刻,后退十步,命令道:
“弟兄们,给我上!抓住他!”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服从命令。
李雁声立即上前拦着阿大,笑着说:
“两位高手比武另约时间,我李雁声虽没有两位师兄的福份得祖传要术,却也荣获过军级擒俘拳第一名。我看当住手为妙。别把我李雁声给惹怒了。诸位,连长与班长的表演到此结束!来来来,干部开会。”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乱,被李雁声“和”了下来。他严然象一位着长似的主持紧急会议。
“连长出手打人之事,上级会过问的,这里按下不提。”李排长狡黠地盯着阿大,严厉地说,“阿大不报告,把战友的生命当儿戏,又不好好地如实地回答连长的话,有点目无上级,应当立即检讨!”
会议很快严肃起来,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阿大,看样子他不检讨是过不了关的,你阿大这个班长算老几?班里跑了三个人,担当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