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纠纷
虞国和芮国发生土地纠纷,跑去找周文王主持公道,才进入周的境内,便看到周的人民相互礼让大夫的官位,到了都城,又看到周的大夫互相礼让公卿的官位,于是这两个吵架而来的家伙有所领悟的说:“这样看来,这个国家的君王大概是连富有天下的帝王之位也不会去争的,那我们那一点点土地还好意思争个不休吗?”
于是不等见到周文王就打道回国了,那块主权不知属谁的土地便空在那里。
这个掌故是中国人喜欢的境界之一,最极致就是尧舜的禅让天下,人家连整个天下都不要了,谁还好厚着脸皮去为一块五角的计较。
一直到清代还有这样的翻版。雍正乾隆年间的宰相张廷玉,他桐城的老家为了修墙和邻居争三尺之地,写信到京城里来找相爷撑腰,张廷玉却只在原信上批了一首诗回去:
千里求书为道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
结局是,相爷家人让出这三尺地,邻居一看也相对的让出三尺地于是这六尺的空地成了一条巷道,相传这就是桐城“六尺巷”的由来。
在安徽桐城,不知道这条巷子还在不在,是不是早已被新的附近住民搭建起来,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当年芮人和虞人相争又相让的那块闲田,早八百年已经是某人的私产了。
境界是美好的,我们可以不因“现实的堕落”去加于的否定;但现实也往往是不得已的,因为人要活命,也无须因此对人性灰心绝望。
境界和现实往往7中突,但人们彼此之间并不是完全不可商量或互相尊敬的。
鲁君为楚王驾车
楚成王召集所有依附于楚国的小国诸侯,并指定鲁君当他的车夫。
鲁君和臣子们商量:“鲁国虽是小国,也是当年周天子封的,现在楚成王居然要我当他的车夫,这能答应吗?”
众人都说不该答应,只有公仪休说:“不能不听楚成王的话,要不然鲁国一定会亡国,保护鲁国和所有的人民的生存,是您身为君王无可替代的职责。”
于是鲁君答应替楚王驾车。
鲁国是春秋时代典型的秀才国,这个掌故说的正是它“遇到兵”的一次。既然是秀才遇到兵,意思就是没什么讲理的余地,所以公仪休极识时务,那就什么也别说地去赶车吧!
其实有车可驾开还不是最坏的,历史上还有人更倒霉。
尽管价值观有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但大致说来,文化水平、生活程度、文学艺术、工匠技艺及以更抽象的思想理论,大体上是人类努力追求的,我们也常以此来判别不同文化、不同种族或国家的高低优劣,但在历史实际中,却不是采用如此十项全能式的比赛规则,把这些个不同的项目整个加起来计分。相反的,常常只比一个单一的项目,这时你无法说,我的文化水平比你高,我的人民生活比你的好,或者我的诗词歌赋写得比你出色。
所以鲁君必须驾车,而李后主也不得不成为亡国之君。
不容许看别人一起呼呼大睡
宋朝初年,宋太祖、宋太宗两兄弟逐步扫除五代以来割据分立的各个小国,当时位在长江流域最为富庶繁荣的南唐,一直很安份恭顺,来往信件都以臣子对天子的礼仪不说,还年年贡献大量的金钱布帛,但终究宋太宗赵光义还是出兵南下,南唐后主李煜是个填词大家,他自言无罪,遣使申辩没有理由加兵南唐,太宗理由是:“我睡觉的床铺旁边,怎能容许看别人一起呼呼大睡?”
这个掌故说明太宗是不讲理,但历史的理由往往这样也就够了。人类大部分时候并不怎么理性。历史是人的记录,同样有很多时候也是不进理的,很难以简单的理性去面对,也很难以简单的理性去理解。
这就像大鱼吃小鱼
王孙厉对楚文王说:“徐偃王好行仁义,汉水以东32个诸侯都臣服于徐,如果不赶快讨伐,恐怕楚国不久后也得臣服于徐国了。”
楚文王说:“如果徐偃王真是有道的君王,那徐国是不能讨伐的。”
王孙厉说:“大伐小,强伐弱,这就像大鱼吃小鱼、老虎吃小猪一样,哪有什么不能讨伐之理。”
于是楚文王兴兵灭了徐国。
这个掌故告诉我们,徐偃王行仁义而身死国亡,乍看像中国历史上的一件“意外事故”,对奉行孟子“行仁义:王天下”这样坚强逻辑的后代儒者而言,实在是很伤感情的一桩事实,因此只好假装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其实眼不见为净并不是办法。
《三国演义》里有诗说曹操:
临流筑台距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做贼,小不为霸大不王。
说历史上成霸成王的人都“做过贼”可能夸张了一些,但对中国历史不得不“不善良”的一面,却是很有洞见的。了解了这因着仁义“往往和现实问题对立”和“不是特效药”的时候,得立刻寻求对策,想单纯依赖道德的救赎力量来收拾,无疑会碰得焦头烂额。
有没有什么办法确保生存
燕昭王问郭隗:“燕是小国,地狭人少,南边有强大的齐国压迫,北方又被强悍的外族骚扰,时时有亡国的危险,有没有什么办法可确保生存?”
郭隗说:“把臣子当成老师一样事奉的,才能成为‘帝’;当成朋友一样平等相处的,才能成为‘王’;当成宾客一样礼遇的,才能成为‘霸’;至于那些把臣子看成奴才一样随意使唤的,差不多一个个都成了亡国之君。”
昭王问:“哪里有值得尊为老师的贤人?”郭隗说:“像我这们一个平凡没有才干的人,如果都被你当成师长一样的敬重,还怕那些真正厉害的人不闻风跑来吗?不如就从我郭隗开始吧!”
于是昭王以弟子之礼事奉郭隗,并筑台于易水东南,放置千金以招天下之士,是为“黄金台”,果然,这场“善意骗局”的双簧演出极为成功,乐毅、邹衍、剧辛等人一个个归燕,才能在昭王手中,东下齐国七十多座城,几乎灭了齐国,后来因昭王逝世,儿子惠王不肖,逐走乐毅,接下来便是齐国反败为胜的“田单复国”了。
这段掌故成了历代求才的最佳范本之一,也是历代自认怀才不遇的人最缅怀的掌故,李白的《行路难》说: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笺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烂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李白深受这个掌故的启发,就请朋友帮忙去宫廷做了文化工作,李白有做帝王师的想法,但唐玄宗不是燕昭王,他喜欢好逢迎他的高力士,李白很快遭到谗言而离去。
说起来,昭王和郭隗的合作真够美好,一个如愿的富国强兵,一个忽然贵重无比。有“诗仙”气味的李白与风流皇帝则不然。
郭隗告诉燕昭王的话,用现代的用语来说,意思是君臣的利益关系并不是零合的,理想的君臣相处之道,应该像公司老板和总监之间的“共生”的关系,合在一起不仅两方得利,而且能创造出超额的利益来。
杨因的履历表
杨因听说赵简子广求天下之士,特地前去拜见,自我介绍是:“我因为和邻居不和,被迫搬了三次家;事奉过五个不同的君王,也都以罢官收场;现在听说您广求天下之士,所以特地前来求见。”
赵简子一听,饭也来不及吃完就赶快吩咐大礼迎接,左右侍臣觉得奇怪:“三次被邻居赶走,一定是行为不容于众人,五次罢官。显然是事君不尽心尽力,有这八次不良记录,为什么还要接见他呢?”
赵简子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就像美女一定遭丑妇妒嫉一样,在如今这个乱世里,有才能的人一定被庸人所排斥,行事正直的人一定被恶人所憎恨,我接受的是他的勇气和才智。
于是发大礼迎见杨因,拜为国相,果然赵国大治。
这实在是一则神奇得不得了的掌故,“居乡三逐,事君五去”这样的履历表有人敢填,竟然也有人敢要,应征的还是国相这个最好的职位,这可能是全世界最神奇的谋职术了。
但春秋时期,至少从孔子以来,德行高、能力强的人会不会得到和他美好本质“相等”的待遇——包括活着的时候被重用、得到待遇好的职位、众人的欣赏赞佩以及死后在历史里留下名字,千古不朽等等,都一直遭到质疑。因为孔子便是个“以身作则”的人,他是后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德行、能力的双料冠军(按明清以前看法的平均数),但老先生生前几次跑遍天下自我推销都不成功,大话也说了,牛皮也吹了(孔子说只要试用他三个月包管大有成就),依然得不到什么试用的机会,甚至当时的名声也不及晏子、子产等人,还三番两次遇到刀兵之厄,严重的一次整整饿得了七天七夜,随行的学生信心都饿动摇了,历史上称之为“陈蔡之厄”。孔子能活得过来多少有点侥幸。
父亲和君王哪一个比较重要
齐宣王问宰相田过:“我听说儒者父亲死了要守丧三年,国君死了也守丧三年,那到底父亲和国君哪一个比较重要?”
田过说:“我想大概是父亲比较重要。”
宣王听了非常不高兴,说:“那为什么要离开父亲出仕君王呢?”
田过说:“若不从君王这里得到一点土地,那父亲要住哪里?若不从君王这里得到爵位,那怎能让父亲觉得神气呢?说穿了,所以会出仕君王,不过是为了父亲而已。”
宣王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却没办法反驳。
这是一则很好玩的掌故。
田过八成是个杠子头,看字里行间的意思,他很可能猜到齐宣王预设了答案,于是故意把国君贬得一文不值,抬杠到底。
这样的君臣关系,倒像是现代的雇佣制度,替你做事,不过图的一份薪水,没什么谁一定欠谁这个道理。
当然我们不可以立刻去扩张田过个人的意见,以为中国的君臣父子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事实上,大多数的时候若一定得在忠孝之间抉择,中国传统的价值观恐怕还是偏向“大”的这一边——君王,而且愈到后来愈是。
郑公伐胡
在郑国西北面有一个小国家,叫胡国;郑武公时时觊觎着水草丰美的胡国,总想一口吞并它。可是,胡国人个个擅长骑马射箭,勇猛骠悍,而且始终严密警惕着郑国。因此,郑武公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做呢?狡猾的郑武公策划了一个阴谋。他派遣大臣,携带厚礼,前去胡国求亲。胡君不知是计,欣然答应了。郑国公主出嫁的那天,两国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她又带去一大群陪嫁的美女娇妾,成天在内宫里欢歌醉舞,使胡君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
过了一阵,郑武公召集文武百官,问道:“寡人准备用兵夺地,你们看看,哪个国家可以讨伐?”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有个叫关其思的大夫知道大王平常总垂涎着胡国,便上堂答道:“可以先讨伐胡国。”郑武公一听拍案大怒,厉声骂道“混蛋!胡国乃我们兄弟邻邦,你竟敢怂恿我去讨伐,快推出去斩首示众!”
消息传到胡国,胡君越发信赖郑国,于是边防日弛,兵马不操。在一个黑夜里,郑国出奇偷袭,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胡国。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这是很符合辩证法的,不幸的是,这条辩证法也成了郑公侵略的工具。
胡君看不出郑公“欲取之”“欲亡之”的侵略意图,却被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迷惑,以至国破家亡,因小而失大。这对人们是有教育意义的。
劝谏又有什么用
石益对孙伯说:“你晓得吗?吴国就快亡国了。”
孙伯说:“你现在才知道吴国会亡啊,我早就知道了。”
石益说:“你既然那么早知道,为什么不去劝谏君王呢?”
孙伯说:“有什么用呢!当年夏桀是谁劝谏就宰谁,纣王剖了王子比干的心,这些亡国的君王哪里会听臣子的话,相信亡国的危机已近在眼前了呢!”
有没有人常要别人“不劝谏”呢?其实是有的,这个人就是孔子。孔子的本意是基于职业安全的着眼,若眼看大势不行,能逃则逃,能去则去,要不至少不要开口,当个明哲保身的表面傻瓜。
这是一则很特别的掌故,特别在哪里呢?在于说的是“不劝谏”。
掌故中那个快要亡国、没有露面的吴王就是夫差。
为什么不劝谏的掌故很特别呢?因为不可张扬。我们先再来介绍一个人,叫叔孙通。
叔孙通是秦末汉初的人物,他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帮后来的汉高祖刘邦制定了汉代的朝仪,在《史记》里被司马迁推崇为一代儒宗,但一生行径却被后代的儒者所鄙夷不齿,是个争议性很大而非常有趣的人物。
叔孙通倒真的是儒生出身,第一次当官是在秦二世当皇帝时,被征为博士。有一回,秦二世问到各地的民情,一群读书人出身的博士皆据实回答,说地方盗贼蜂起,眼看天下要大乱了,轮到叔孙通回答,说的却是,哪有什么大乱,如今天子圣明,四海晏安,不过是少数几个小毛贼不知时务,两下子就可以铲平,不必担忧。秦二世听了很高兴,当场赏赐叔孙通。
而把一群说天下大乱的博士都加了罪。
事后大家责怪叔孙通为什么歪曲事实、哄骗君王,叔孙通的回答是:
“还说呢?今天我差点陪着你们一起掉入虎口,不赶快想办法跑掉,我看要来不及了。”
于是叔孙通第一个丢下官职不干,参加了反秦的行列。
师经拿琴砸魏文侯
师经弹琴,魏文侯起舞赋诗,说到“希望我说的话不会有人反对违背”这一句时,师经当场拿起琴打向魏文侯,没打中,却把魏文侯的帽穗子打断了。
魏文侯问左右侍臣:“作臣子的这样攻击国君该当何罪?”
左右侍臣都说:“应该烹杀。”
师经请求说完话再死,文侯答应了。
师经说:“以前尧舜为天子时。惟恐说的话,没人违背;桀纣当天子时,则惟恐说的话有人违背,按照这个情形,我刚刚打的是桀纣,并不是国君。”
文侯听到这里,马上下令:“师经没有罪,错的人是我,把这张琴拿去挂到城门上以为凭证,不要修补这顶帽子,好做为我的殷诫。”
这则掌故不在《正谏》的二十一则里,却是《说苑》中劝谏手法最凶悍的一则掌故。魏文侯其实是个了不起的君王,以孔子的门生子夏为老师,敬重田子方、段干木两个贤人,又得李克、西门豹、乐羊等为辅佐,成为战国时代第一任的霸主,却因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险险被小小的宫中乐师师经给当成桀纣宰了。
世子申生
晋献公宠幸骊姬,骊姬为了让自己儿子奚齐能成为晋国的世子,便天天在献公面前中伤世子中生,献公听信谗言,准备将中生杀了。
公子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对中生说:“你为什么不当面向父亲辩解呢?这种无稽的中伤很容易澄清的,不就可以免去责罚吗?”
申生说:“不行,我辩解清楚了,那有罪的就是骊姬了,父亲年纪已大,若没有骊姬在身边,便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我怎么忍心让父亲过这样的晚年呢?”
重耳又说:“既然如此,你就快逃吧!”
中生又说:“不行,为了免于~死而逃离晋国,等于把父亲的过错公诸天下,那不是更严重的罪过吗?我想,只有用我的生命来承担吧!”
于是申生自杀而死。
申生的掌故是一则中国历史的悲剧,以继任君位的世子身份,只因对年迈父亲的一点不忍之心,终于不得不自杀身死,更大的悲剧是竟然在历史上还没能得到个像样一点的赞誉和同情,勉强谥号为“恭太子”,倒像是大会精神奖之类的给球赛落选队伍的安慰奖,而且若根据看来有些荒诞的史实,这个奖的来源还是申生自己去“吓”来的:相传申生死后化而为神,宣布要帮秦国灭掉晋国,把当时的晋君(晋惠公)吓死了,只好全套的改葬、道歉、立祠并且改谥号。
谥法里“恭”是“执事坚固”的意思,某种意义来看,反倒觉得是讽刺。
阳昼谈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