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子贱出任单父一地的邑宰时,先去拜访阳昼:“您对我有什么赠言吗?”阳昼说:“我出身贫贱,哪懂什么治民之道?只有一些钓鱼的心得说给你随便听听:
“你一投下钓丝,马上就冲过来吃饵的,这种鱼叫‘阳桥’,肉很少,味道又差;另外有一种鱼,你不太感觉得到它的存在,也不太肯吃饵,这是‘鲂鱼’,肉质肥厚,滋味非常鲜美。”
于是子贱上道赴任,还没到单父,就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出城迎接。
子贱一看,赶快吩咐车夫:“陕一点,阳昼说的那些阳桥都来吃饵了。”车子直入单父,子贱立刻亲身拜见没出迎的当地贤达父老,请他们一起来治理单父。
这是一则很耐玩味的掌故,是不是会毛遂自荐的都是阳桥?
似乎这么问就已决定答案了。“毛遂自荐”这个成语让我们想到,起码当年向平原君自我推销的毛遂就应该是属于鲂鱼一族的,平原君从日出谈到中午没办法说服楚王合纵抗秦,毛遂跳出来几句话就当场议决,这样的本事能算阳桥么?
仔细再来想阳昼的话,里头似乎隐藏着两组不同的概念:其一是吞饵的速度,意指趋炎附势的小人和富贵不淫的君子之别;其一是肉质的好坏,意指实际能力高低的差别。前者较倾向道德,后者则是现实作为的能力。
不奇怪的怪事
赵简子问翟封荼说:“我听说翟国曾经下了三天的谷雨,这是真的吗?”
翟封荼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又问:“我又听说也下过三天的血雨,这是真的吗?”
翟封荼又点头说确有其事。
赵简子又问:“我还听说曾经有马生牛、牛生马这样的怪事,也是真的吗?”
翟封荼依然点头称是。
赵简子叹了口气说:“人家说妖孽可以亡国,果然一点没错。”
翟封荼说;“不,您问的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下三天的谷雨,其实是谷子被龙卷风卷上天造成的;下三天的血雨,这是因为鸷鸟在空中打架流的血;马生牛、牛又生马,这是因为牛羊杂在一起放牧造成的,这些都不是真正让翟国灭亡的妖孽。”
赵简子问:“那翟国的妖孽是什么?”
翟封荼说:“翟国人民离散不安居,君王年幼无能,卿大夫贪财、结党营私只知道争取个人的权势财富,官吏作威作福欺压人民,政令成天改来改去没一样能贯彻执行,士人普遍贪婪而怨恨上头的人,这才是翟国的妖孽。
把发生的怪事用很平实、不大惊小怪的理由来解释,这样的历史掌故在早期的中国历史还算很普遍。
但有些时候这些看起来很“平实合理”的理由,用今天我们的理解来看,其实并不“科学”,比方说赵简子所提的这三桩怪事,翟封荼的解释显然就很难站得住脚,尤其第三样的马牛杂生,根本不合生物学的基本常识。
这么说来,这些“平实而不科学”的理由透露出什么意思呢?我们的分析是,翟封蔡荼能并没有真正为这些怪事去认真找出原因,他所以不相信神秘性、带宗教警世意味的直接解释,而宁可相信一个未经自己查证的平实理由,其实只说明了他不相信这些是怪事,一定有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寻常理由,这种迷信寻常道理却不肯迷信神秘性解释的意识形态,实在是很有趣、很耐人寻味。
周成王君无戏言
周成王和弟弟唐叔虞游戏,顺手摘了一片梧桐叶子给唐叔虞,说:“这是玉琏,我封你为诸侯。”
唐叔虞很高兴地跟周公说了,周公立刻去见成王:“听说您封了叔虞是吗?”
成王说:“没有啦,我只是陪他玩玩而已。”
周公说:“我听说天子是不能有戏言的,话一出口,就有史官在一旁记下,满朝官员谈论,全国人都会流传,这怎么能当玩笑呢?”
于是成王就封唐叔虞于晋,也就是春秋时的晋国。
“君无戏言”,这句熟得发烂的话,正是出自这则掌故,也是这则掌故直接简单的教训。
说是教训其实并不妥当,因为掌故本身并没有给我们“教训”,只说到成王听从周公的谏言,真的就封唐叔虞于晋就完结了,并没能就“戏言的恶”和“无戏言的善”提供任何现成的答案或说明。
这里我们可否问个笨问题:如果唐叔虞是个不堪造就的王八蛋,周公会不会或说应不应该要成王兑现戏言?在天子一言既出的威信和当时晋地一干人民的生死祸福之间,要怎么去计算和抉择?
很遗憾的,想从史书的记载来追踪结果是徒劳的,封于晋的唐叔虞表现好坏并没看留下什么记录,事实上一直到晋文公成为春秋的霸王之业,晋国并不是个有特殊表现的诸侯。
但是,若我们把问题改成“信”(天子威信)和“义”(分封是否宜当)的冲突来看,则做为中国思想王脉的孔门便有现成的答案:“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信诺如果是合宜的,就可以去履行的意思。这一句话是孔子的学生有若说的。
齐景公见虎又见蛇
齐景公有一回外出狩猎,在山上遇到老虎,跑到水泽处又碰到大蛇(都是凶猛而无法狩猎的),十分扫兴地回来问晏子,这样又见虎又见蛇的,算不算不吉祥。
晏子说:“国家真正的不祥有三种:有贤人而不知道是第一种;知道了而不能用是第二种;用了而不信任是第三种。这些才是真正的不祥。至于上山见虎、下泽遇蛇,山上水泽本来就是老虎大蛇出没的地点,您跑到虎蛇的家里碰到它们,这是理所当然的,有什么不吉祥可言呢?”
我们知道,晏子并不是思考性强、有一套学问体系的人;虽然节俭成性,却也不算是以道德扬名的人,他比较接近拾遗补缺,对现实问题“见招拆招”的现实性政治人物,甚至说起来还和儒家有点过节;原来孔子很敬重晏子,以兄长之礼对待他,没想到孔子周游到齐国,齐景公本来有意要重用孔子,晏子不仅没玉成其事,反而参了一笔,坏了孔子的好事。
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治层面里,最具宗教气息的,大概是祥瑞和灾异这桩事了,在每一代的史书里,几乎都有独立的篇章记载。
尽管如此,祥瑞和灾异却很早就没有太多的神秘色彩,要不就像晏子这样,直接把吉不吉利拉回到平实的政治事务里,这种说法在数量比例上较低;要不就依然存留那仅有一点的神秘威吓力量来吓吓君王,以增加说服的分量,这样的说法则是主流。
只听说过与没听说过
西汉时有个皇帝和大臣们闲聊,谈到传说中鸷鸟的幼鸟要长大学飞,必须吃掉自己的母亲,才能飞得起来,皇帝顺口问宰相是不是真的,宰相立刻正色地回答:“我只听说过慈乌会反哺,没听说过鸷鸟食母这件事。
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庙,由于阿波罗是智慧之神,因此成为雅典人心目中治国智慧的泉源,国有大事就要到此求神谕。神谕说:“认识我自己”。
因此,在自己还没真正认识自己之前,花时间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对自己来说是很荒谬的。智慧人物是宰相,这宰相宁可更简单用传统信神的理由来打发他,这是相对智慧的传说解谜。因而令皇帝信服。
管仲说自己比愚公还笨
齐桓公外出打猎,追一只鹿而进入个不知名的山谷,遇见一位老翁,便问他:“这山谷叫什么名字?”
老翁说:“叫愚公。”
桓公又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老翁说:“是因为我而得名的。”
桓公觉得纳闷:“看你的样子并不笨,为汁么会被人称为愚公呢?”老翁说:“是这样子的,我养了头母牛,生了小牛,小牛大了就把它卖掉,用这个钱买了一匹马回来,有个不良少年说:‘牛怎么可能会生马,这马显然不是你的。’就将我的马牵走了,邻居笑我愚笨,所以就称我住的这个山谷为愚公。”
桓公说:“这么说你真的很笨,明明是你的马,为什么这样就让人抢走呢!”
第二天,桓公当个笑话讲给管仲听,管仲立刻整衣正容向桓公请罪:“真正愚笨的人是我管夷吾,如果是尧为天子,皋陶掌理刑法,怎么会发生强夺别人马匹的事呢!就算发生了,有公允的刑法在,老翁也一定不会给的,那老翁是知道如今齐国的刑讼不公正,不得已才让别人抢走的,请让我再努力修政吧!”
选这则掌故主要是因为有趣,像演义小说、甚至是武侠小说里常读到的,市井之中、水泽之畔、或是深山荒岛里常隐居着一些世外高人,闲谈笑语之间随兴出手,天大的困难也无不迎刃而解。
其实这则掌故的意思很清晰,并不需要多谈什么。
秦始皇想让位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有一次召集群臣商议:“古时候五帝将位禅让贤人,夏商周三代却传位子孙,到底谁对,我好跟着实施。”
鲍白令之说:“如果将天下看成公有,则禅让是对的;如果将之当成私产,则传位子孙是对的。”
秦始皇听完,仰天长叹:“我的道德当然是越过三代,承自五帝,我要让天下成为公有,你们看我该禅让给谁呢?”
鲍白令之说:“陛下您走的是纣的路子,想学五帝禅让,我看是不可能的。”
秦始皇大怒,命令鲍白令之解释清楚,否则要以死刑论处。鲍白令之说:“您的楼台高人云霄,宫殿足有五里之大,又建造千石重的大钟、万石重的钟架。后宫美女数百人,戏子上千人,又广建骊山的宫室,一直到雍州连绵不绝,消耗天下的财富和民力来做为自己的享受,这哪里有一点五帝将天下视为公有的样子?”
秦始皇没有话讲,于是打消禅让的计划。
这则掌是出秦始皇丑的,我们知道,中国的史籍主要是由传统儒生身份的读书人写的,秦始皇一把火烧了经书,又活埋了几百个儒生,光凭这个,秦始皇就足以和桀纣并列,成了众恶所归的皇帝。
但地球是圆的,清末民初以来儒家的行情走低,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同志”的负负得正,秦始皇也开始被翻案,甚至成了雄才伟略的伟大君王。
读史的人其实没必要如此情绪化的“各为其主”。“读书学剑意不平”。
这“意不平”原是基于我们的正义感和价值观,但并不等于仇恨。
田子方穷而骄傲
魏文侯攻打中山不利,逃奔回安邑,田子方落在后头,路上遇到魏太子击,太子很恭敬地下车快步向前招呼,田子方却大剌剌坐在车子上说:“你替我告诉君王,让他在朝歌等我。”太子有些不高兴:“没想到贫穷的人对人可以这么无礼。”
田子方说:“当然只有穷人才能这么无礼对人,富贵的人怎么敢呢?你想想看,当君王的这么对人就注定要亡国了,我还没看过有这么笨希望亡国的君王;大夫这么对人则注定要亡家,我也没看过笨得准备亡家的大夫;至于穷人,了不起穿上鞋子到别处去,还怕到哪里会让你穷不了吗?”
这则掌故的俗名是“我赤脚还怕你穿鞋的”,学名则是“除了脚镣手铐,没什么可以损失的了”。田子方和魏文侯的关系很有趣,文侯以对老师的礼法待田子方,田子方也积极的推荐很多人才给文侯,但说是国策顾问,偏偏又没有头衔和薪水,说是在野的社会贤达,却参予最高的决策,而且更不是反对力量的立场。这样的关系,很难用我们近代的政治经验来理解。
当然,田子方的方式即使在中国历史上也算比较特殊的,“王者之师”这个行业,一般说来是支薪的,而且显然常是全国最高薪的公务员那一层级的,如管仲、百里奚、张良、王猛、崔浩等,没人如田子方自始至终坚持他的江湖身份。
不拿薪水是不是比较高贵也比较自由呢?自由,大概是吧;高贵,那就不一定了。
孝子与忠臣
西汉时王阳为益州刺史,一次外出办事,当车行至邛崃九折坂时,道路崎岖险峻,时有野兽出没。王阳说:“肌体发肤是父母留下的,不加爱惜,即为不孝。怎么能走这样危险的道路呢?”于是驱车而返。后来,王尊接任益州刺史,也是外出办事,行至邛崃九折坂时,问驾车人说:“这不是王阳所畏惧的那段险路吗?”驾车人告诉他说:“对,这里便是有名的九折坂。”王尊说:“为朝廷办事,怎能怕路途艰险呢!”于是,命驾车人驱车快走。因此,世人嘲讽王阳为“孝子”,赞颂王尊为忠臣。
孝子有道,忠臣也有道,无道,不足为孝,无道也不足为忠。
吾貌虽瘦,天下必肥
唐朝大臣韩休,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玄宗时历官虢州刺史、工部侍郎知制诰、尚书右丞、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相位期间,以敢言直谏著称。玄宗喜声色游乐,每有宴会、娱乐、游玩、打猎等事,一想到韩休就有所顾忌。一次,正欲去游玩,玄宗问身边的人说:“韩休知道否?”话音未落,韩休劝谏的奏折就呈上来了。一日玄宗临镜自照,默默不悦。身边的人说:“韩休为相,陛下比从前瘦多了,为什么不将他罢免了?”玄宗回答说:“吾貌虽瘦,天下必肥。韩休力争,吾寝乃安。”
玄宗尚不愧为一代明主,但终因沉溺于声色享乐,而导致“安史之乱”,使大唐帝国走向下坡路。
齐桓公的天
齐桓公问管仲:“君王必须敬重的是什么?”
管仲说:“天”。
桓公抬头向天空看,管仲说:“这个‘天’并不是指头顶上的天空,君王必须敬重的‘天’指的是老百姓,百姓肯同意他,国家自然安定,百姓肯帮助他,国家自然强盛;如果百姓认为他不好,国家就很危险,如果百姓背弃他,国家就会灭亡。”
乍看这则掌故,会觉得管仲很无聊,直接回答要敬重百姓不就结了,干嘛先打个哑谜再绕回来。
然而以“天”来替代“百姓”,倒不是管仲的个人行为,比方说,《尚书》里有:“天听到的就是百姓所听到的,天看到的就是百姓所看到的。”管仲把“王者贵天”和“天下百姓”这两者串联起来,可能是希望能增加一些宗教性的、超自然的力量来劝桓公得敬重老百姓。
想当然耳
有一年,曹操以天子之名讨袁绍。经过几番血战,魏军终于攻下邺城。
兵将们冲进城里,杀戮袁军,袁府中的妇女小孩也多被劫掠。袁绍的妻子甄氏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儿,曹操儿子曹丕早就垂涎了,这次就趁乱抢到手,偷偷地纳为自己的妾房。
孔融听说了这件事,就上书给曹操,讲了一个故事,说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曾经把商纣王的爱妃妲己送给周公旦做妾。他想以此来挖苦曹操。
曹操听了不解其意。过了一会儿,曹操问孔融刚才那个典故出于什么经典,孔融回答说:“用现在的事情来推测,想当然是有的吧。”
“想当然耳”这句成语就源于这则掌故,它意味着毫无事实根据,仅凭个人想像、臆测,轻率下判断。这显然是一种主观的想法。用这种方法来捧人,一定是瞎吹;用来整人,就叫做“莫须有”;用来治事,必然是瞎指挥。总之,“想当然耳”与注重方法、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是绝不相容的,至于故事中的孔融,他虚构武王以妲己赠周公的典故,是用来挖苦曹操容许儿子私纳甄氏一事,这倒不属于主观,而是一种幽默讽刺,跟后人对这句话意义的引申,应当区别开来。
过去的封建社会是很讲究避讳的,为王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忌讳的东西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就连阿Q也忌讳别人说到他头上的癞疤。
为了满足忌讳者的喜好,就必然会歪曲事实,掩盖真相,或是栽花不栽刺,或是报喜不报忧,于是吹牛拍马,欺上压下歪风便在这下面滋生起来。我们所熟知的清代文字狱的惨酷,其冤案之多,就往往因犯讳引起。
我们如要求实事求是地反映客观现实,就必须同这种恶劣作风作坚决地抗争。
以手书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