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呆在武当山。那时年幼的我对武当山没有任何好感,我总是觉得自己是武当派的苦役劳工,我最不喜欢的事情是练武和扫地,而偏偏师傅每日吩咐我做的事情只有这两样。我有一个师兄,名叫焕荣。师傅和众长老似乎很喜欢他,他不必像我一样练武扫地,并且可以和众师兄一起下山买菜,而我每日却只能面对四面白色高墙。这令我相当不满。我曾向师傅提过,师傅说,你若不想练武,那就只有扫地,你若不想扫地,那就只有练武。我说,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让我做的,比如下山买菜之类的。师傅说,没有。我说,明明有的,焕荣怎么就可以?师傅不高兴了,说,孩子,你不该有太多疑问,这样活着会有点累。这话让我夺门而逃,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焕荣每日与我形影不离,自然了解我的不满。他是这样安慰我得,他对我说,等以后我做了武当的大掌门,我就天天带你下上买菜。在一段很模糊的时光里,他这句话,让我一直心存这憧憬。
我叫焕天。刚会认字的时候我向师傅提过,我对这个名字有些意见。焕天,谐音不就是换天么?我对师傅说这么名字会让陌生人误会我是一个要造反的人。说不定还会被锦衣卫抓去蹲号子。师傅对我说,你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没有更改的权利。我问,这名字谁取的?师傅答,孩子,你不该有太多疑问,这样活着会很累。我解释说,我不是疑问,我只是有一些困惑与担忧。师傅说,你的困惑与担忧其实是多余的。我继续说,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师傅说,你之所以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你太闲了。太闲的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我得让你变得忙一些,所以,你每天练武的时间多加一个时辰。
我长大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会在不知不觉中明白一些新的事情,同时也会产生一些新的困惑。比如我的名字,焕天,我仍旧对此有些疑问。我的师傅叫张承德,师伯叫张承海。那我和焕荣的名字和这两个名字对比一下,我发现了一些问题。我很有必要向焕荣炫耀一番。我问他,你知道我们的名字和师傅师伯的名字有什么区别么?焕荣说,他们的名字是三个字,我们的名字是两个字。我摇摇头,说,你再想想。然而我忽略了他是一个性情有些懒惰,脾气暴躁的人。他不削一顾的说,你说,不然明天我不让你给我洗衣服叠被子。这是一个很要命的威胁。我只好老实的说,他们的名字都有姓氏,我们的名字却没有,这让我感到一些困惑。焕荣无法对我的发现表现出任何兴趣,因为他说,你真放屁,你真无聊。之后他掉头走掉。我的困惑依然让我寝食难安。我跑去问师傅,为何我的名字里没有姓氏?师傅脸色忽然变得有一些白,他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我说,赵钱孙李,百家姓里面没有焕这个字。师傅说,你有名字就可用以了,姓氏根本不重要。我据理力争,说,其实有些重要,我不能觉得我先天比别人少了一些东西,这让我不困惑与不快。师傅沉吟片刻,说,你的活着不该有任何困惑,你也不该去想这些,这会让你更不愉快。我想你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你太闲了,所以我得让你变得忙一些。我不安的说,我现在每天已经要练六个半时辰的武了,没有力气再练了。师傅点点头。这让我窃喜。可是师傅忽然说,那你每天把院子扫扫,早晚各一次。自此以后,我学会了不再对师傅的话有任何疑惑和追问,因为那样恐怕连我睡觉的时间都会被他剥离。
某日,有两个穿戴怪异并且人也怪异的家伙上山拜访。一高一矮,武当山的人们都礼敬那高个子为妙音师太,看来大家都认识她。那矮个子的和我与焕荣差不多高,那模样甚是好看。我问焕荣,他们是何人,为何这幅模样?焕荣鄙夷的看着我,说,他们是女人。其实我并不是很愿意和焕荣说话。但是他每次下山回来都会说一些很新鲜的事情。这些事情是我无法从师傅口中得知的。所以这对未出武当半步的我来说是很大的诱惑。作为报酬,我不得不每天替他叠被子洗衣服。我疑惑的问焕荣,女人是什么?焕荣踢了踢我的裤裆,说,你知道你裤裆里的家伙是干什么用的吗?我坚定的回答说,撒尿用的。焕荣又踢了两下,又说,有感觉没有?我摇摇头,困惑的说,没有。焕荣就说,看来你的大脑和身体都没有发育完整。等你发育好了,就长成了男人,就知道什么是女人了,同时你也会明白男人是个什么东西。焕荣的话告诉我,我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男人,不过他说男人是东西,这让我觉得它有侮辱长大之后的我的意思。我不满的说,你怎么能说男人是个东西?这样不好。焕荣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这么说。我和师兄们下山到那个老女人那里买菜的时候,总是看到她一手拿着秤称白菜一边说,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在师傅和那个高个子女人在密室密谈的时间里,我与师兄和那个矮个子女人在院子里玩耍。我说,矮个子女人,你叫什么啊?师兄听了很不高兴,他说,他还是女孩,不是女人。我很大惑不解,问,不是你说她是女人的么?他说,你真蠢,他还是女孩,等到他长得像师傅一样高的时候才会被称为女人。我茅塞顿开。女孩说,我叫妙影。师兄说,妙影,等你长成女人的时候,我就娶你。妙影眨着大眼睛,望着我和师兄,却并不说话。
妙音师太和妙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下了山。之后师傅面色凝重的把我和师兄叫到密室前,说有话对我们说。我们是分别进密室的。焕荣出来的时候抱着一把帆布包着的东西,我一看便是是武当的宝刀,无名刃。我忽然回忆起了这刀诞生的前后与其他的一些事情。
一些年以前师傅还未当上武当派掌门。他上山采药时救了一个砍柴摔断腿老头。老头甚是感激却无以回报,便把随身携带的砍柴刀赠与师傅,并说,这是一把宝刀。师傅拿回刀于众人仔细端详,除了发现这把刀与普通砍柴刀长了一尺意外,却并无其它特点。又黑又钝又重,全无其它各门派的宝刀轻盈铮亮锋利的特点。众人觉得这样一把刀叫做宝刀甚是可笑,倡若被武当当做宝刀岂不令江湖中人耻笑武当人愚蠢。但师傅却觉得它是一把宝刀,因为他认为最普通的东西,但又比其他东西略有不同便是最特别的。师傅的师傅大掌门听了师傅的言论大骂,愚蠢之极,武当怎出这么一个不识货的废物,被人骗了还不醒悟,实在是武当的耻辱。师傅便不敢说话了。
于是这把刀放在食坊劈材。直到三年后,号称江湖中的第一高手张震天与号称天下第一快刀手李云霄在武当山筑台比武。原本比武只是为了切磋武艺,为了安全不许用刀,点到为止。但是比的时候李云霄连连溃败,心中甚是不服气,况且今天的事情传出定会损了自己第一快刀手的名号。便说,你平时打架都不用刀,你现在不拿刀显示的也是你真实武功,而我没有拿刀就显示不出我的武功,我显示不出武功跟你比不公平。张震天说,那你拿罢了。李云霄手上多了把刀后战局立马回转,张震天险些被刺到好几次,衣服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张震天火了,他原本让李云霄拿刀是为了在大家面前显示自己的大侠风度,没想到这厮拿刀后居然一点情面也不留,这叫他以后再江湖如何立足。于是说,你拿刀我空手跟你打这样也不公平,我也得拿件兵器。然而他试尽了武当派的各种武器都觉得不趁手。这让大掌门很不高兴,心想我堂堂一个武当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都给你试了还说不趁手,岂不是说我武当兵器都做不好?武当的脸岂是能容你这样损的。然而为了维持武当大掌门的风度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李云霄等得不耐烦了,说,你要是打不过就不要打了,别拿兵器不合适为借口拖延时间。一语道破张震天的要害,他不由得勃然大怒,说,我随便拿把刀都能劈死你,你别不知好歹。李云霄听了正要动手,众人忙上前阻止,说,两位都是江湖中的风云人物,大可不必为这等小事伤了和气,今天比武这事就到此为止罢了。李云霄抗着刀仰着头问张震天,你还比不比?原本众人给个台阶下张震天很是欢喜的,不料李云霄如此嚣张傲慢无礼,一把怒火直冲胸口,今天要是真的就这么下台了今后怕是无颜立足了。如是便对众人说,我不是打不过他,只是刀枪无眼,我不想伤着他罢了,既然他执意要比武,那就请武当大掌门随便挑个兵器给我用罢了。张震天原本以为和大掌门关系好,他会把最好的兵器给他用。可是他不知道大掌门此时怨气未消,正想如何让这厮出丑,哪知这家伙自投罗网。便吩咐弟子去食坊拿来砍柴刀送与张震天。张震天看那刀便傻了眼,堂堂天下第一高手居然拿把砍柴刀与人比武,岂不是武林笑话。可是自己话说出口了,已经无法更变,只好硬着头皮提刀上场。
张震天不惯用刀人人皆知,如今手上多了又重又黑又丑的家伙,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胡劈乱砍,全无刀谱章法,这点我在台下看得清楚。但是这样一来李霄云却不知如何应付,因而方寸大乱。心中便慌了,只得步步抵挡后退。张震天越战越勇,快把李云霄逼下台了。李霄云是输不起的,无奈之下只得动用杀招,这是江湖中比武的禁忌。张震天一看此人刀刀直逼要害,若是这样打下去必然吃亏,轻则皮破血流,重则手脚离身,弄不好小命也会断送。于是便使出最大力气向李云霄砍去。这一刀是从李云霄头顶砍下来的,他拿刀横在头顶想化解此招,但是他他严重低估了这一刀的力量。那一刀直接把李云霄的刀斩成两截,顺便把他的头也劈成两半,李云霄从此永远告别江湖。
这件事情后张震天便特别出名了,但是他却忽然消失了,江湖里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有人说他是害怕李云霄的弟子和门客报复,躲起来了。有人说他被朝廷收买去做了锦衣卫。还有传言他本身就是前任皇帝朱允文的贴身护卫。但是无论传言如何,都没有改变他的消失。我对这个人有些兴趣。因为我发现他在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总是变得有些诡异与凝重。但他却总是不和我说话。我问师傅,张震天后来如何?师傅说,他死了。我说,这倒和所有人结果一样,最后都死了。师傅忽然面色严厉的对我说,你不能死,你得好好活着。我认真的点了点头。过去一些时间以后,我想到这一幕就有些愤怒,仿佛在师傅眼里我随时会莫名其妙的死掉一样,他那样一种表情,语气很明显像是在诅咒我。我分析了一下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生气,得出的结论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死掉是怎么回事。
和张震天一起出名的是我们那把刀,一下子名扬天下,人人皆知。武当的众人又重新审视那把刀,这时候人们都说这把刀前宽后窄,刀背浑厚,刀口锋利,它的设计相当合理,在武当山劈了好几年柴都没有钝的迹象,它浑身散发着黑色光芒,握在手里威武霸气,简直是无可媲美的砍人利器,是天下难得的宝物。出于对宝刀的尊重和安全考虑,这把刀从食坊移到了密室。若是有人想观摩此刀,须付白银一百两,若是想借用,须付白银一千九百九十九两,并且还要有少林峨眉昆仑这样的大派当家人担保。若是想买,免谈,多少钱都不卖。大掌门曾经想为此刀做个刀靴,但是苦于这把刀模样怪异,做出来的靴怎么都不满意,做小了装不进去,做大了背在背上总会让人觉得背着的是一根很粗的擀面棍,毫大侠的气度,此事唯有罢了。
既然是名刀,就得有个名字。大掌门召集众人开会研究此事。有人说,这把刀杀死了天下第一快刀手,不如叫它天下第一刀。大掌门说,不好,你们看肖云和震天,都是天下第一的名号,结果如何?一个被劈死了,一个失踪了,凡事最好不要挂第一的名号,通常名字取得太霸道就会招祸的。又有人说,那就叫它屠龙刀,这名字和宝刀一样威武霸气。师傅说,龙就是当今圣上,叫做屠龙刀岂不是说要用它弑君?这样的罪名锦衣卫如何饶得了武当。再有人说,这把刀是在武当出的名,就叫他武当刀好了。师傅说,武当的牌子不是能随便乱挂的,即使是这样一把刀,唤作武当刀太招摇了,仿佛皇帝娶老婆,搞的天下皆知,这样不好。大掌门火了,说,堂堂一个武当这么多人,给刀取个名字都取不出来,传出去岂不令武林笑话。师傅说,既然不好取干脆叫他无名刀好不好?大掌门做沉思状,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反观自古以来,真正厉害的武器的名字其实都很普通。这时候他想列几个例子,可惜年迈,脑袋不好使,只好继续说下去,但是叫做无名刀,我觉得有点别扭,如同坊间稍微有点武功就觉得自己很牛逼一样的人,在打架的时候自称无名氏一样没有任何创意。师傅又说,那就叫它无名刃好不好?掌门大喜,好名字,孺子可教也。而我记得,师傅是全场唯一使用疑问句的,且用了两次。
由于师傅一开始就看出了那把刀是宝刀,并且给宝刀取名有功。这让大掌门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有不同凡人的眼光和智慧。破格提升他为副掌门。这就意味着大掌门死后,他就能即位武当。
昔年,大掌门死了。而那一年,也是多事之秋。先是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差点将武当化为灰烬。而后武当又出了人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半夜里一个师兄拿着菜刀把另一个师兄的脑袋给切了下来。庭审的时候,此君给出的口供是,当夜他在梦里的时候觉得有点口渴,而在他面前有一大片西瓜园。于是走到食坊拿了把菜刀,回到西瓜园后用刀拍了拍西瓜,嘴里说,熟了没有?很多西瓜在沉睡中没有说话。他担心切了没熟的把瓜给浪费了,所以一直用菜刀挨个的拍着瓜问。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个瓜回答说,熟了。然后手起刀落,那个熟了的西瓜就被切了下来。这个案子县衙实在难判。因为根据大明朝的法律,只有执法杀人,故意杀人,过失杀人这三种情况才有法可依。至于梦游杀人完全是法律的空白。根据法律是判不了罪,但是尚若不判,估计以后梦游切西瓜的就多了,例如妾梦游切了正室的西瓜,赌徒梦游切了债主的西瓜等等。这样一来社会就乱套了。县官拿不住上报省督,省督不敢判上报刑部,刑部不敢做主就报给了皇上。皇上就是皇上,一道圣旨下来,命此人边疆从军。这样一来,即整了人,又不损害大明朝的法律,实在两全其美。
而我们武当的大掌门,死得很是令人匪夷所思。天朝之下所有人的都认知食补是吃什么补什么。武当山的大掌门自然无所例外。这个人已经老得两眼昏花,好几次误把食坊当成了茅厕,闹出了不少笑话。为此他吃了不少鸡眼睛,鸭眼睛,鱼眼睛等各类动物的眼珠子。大掌门最后吃的眼珠子是猪头上抠下来的,这也是他吃的最后一种食物。大掌门练了一辈子的武功,自然很自信能够征服这两个鸡蛋一样大的家伙。大掌门人老了,牙齿也老了,无法把它嚼碎,只好把它整个吞下去。但他严重低估了它的硬度,高估了自己喉咙的直径。最后猪眼珠子卡在他的喉咙里,将他噎死了。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会成为江湖中的笑柄,有损武当的形象。所以此事属于武当的内部机密。我的师傅给出的官方死因是大掌门属于年事已高,寿终正寝。但是不知为何秘密还是传了出去,在坊间不停的被传播。事情传言的次数越是多,就离真相越是远。焕荣告诉我他下山买菜的时候听到版本是,由于武当山香火少了,经济不景气,肉都吃不上多少了。所以连猪眼睛都当肉吃了。武当的大掌门由于贪吃猪眼睛,结果被毒死了。
我还没有从回忆里出来的时候,师傅唤我进密室。密室是武当山我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一直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未知的神秘。但是当我看见师傅的严肃疑重的表情时,却没有人任何欢喜。师傅问我,你是不是一直很想离开武当去外面?我说,是的。师傅说,我满足你的愿望,允许你们下山去,只是,你们永远不要再回来。我问,为什么?师傅说,知道太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凡事不要那么好奇。我说,你把无名刃给了师兄。师傅说,是的,这东西杀气太重,不宜留在武当,给你们带在身上,留个念想。我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师傅说,等下你出了这间房子,就有人送你们上路。我说,去哪儿?师傅说,少林寺。师傅拿出一包东西,说,这是武当山所有武术的秘籍,给你带上,以后要勤奋练武,对你有好处的。我说,好。
在将要离开密室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在我明白人是人生出来的时候,再一次产生了疑问。而我那时每天在扫地练武中度过,没有多出来供师傅掠夺的时间,所以我一直没有问。我知道现在不问这件事情,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问他了。于是我说,师傅,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父母是谁。师傅微微的晃了晃他那张苍黄的脸,那凝重的脸上略带着一些悲伤。他说,孩子,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你这辈子不能知道这件事情,我告诉你,就会害了你,还有很多人会因此而死。我懵懂茫然的望着他的,他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忽然难过。他又说,你要记住,你没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回答过你。我点点头。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一直囚困我的地方,但我没有任何一丝兴奋。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名刃和武当全套秘籍是武当山镇山之宝,如今这样仓促草率的交给我们,我预知将有很重大的事情发生,但那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下山的时候,我回头看见师傅站在那颗枯老的松树下,那满是皱纹的面容上流下两行清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不由得心生莫名的酸楚。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却也是永久的离开。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觉得呆在这里也坏不到哪里去。
武当山离少林寺很远,我们走了很久,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一路上我看见了许多人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我指着那些看上去很舒服的人问焕荣,她们是什么人?焕荣一脸鄙视的看着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是女人?我现在觉得你不仅愚蠢,而且健忘。但是稍后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忙说,我的意思是她们为什么和我上次见的女人穿的不一样。焕荣说,上次那两个是尼姑,就是出家的女人,尼姑没有出家前就穿的是她们这样子。我本来想问什么是出家,料想他又会笑我,便不再发问。
到达少林寺的前一天那天晚上,风异常的大。我能听见金属的撞击的声音,好像是有一些人在打斗,我和焕荣躲在客栈的房间里不敢出去。次日我发现送我们的武当弟子全把头发剃光了,脑袋油亮得很,衣服也换成了灰色长衫。我心生疑惑,不由仔细一看,原来这些人不是武当弟子。焕荣问他们,昨天送我们的师兄刀哪儿去了?那些光头的带头说,护送你们的武当弟子已经回去了,换我们接送二位回本寺。焕荣说,真不讲义气,送人都快送到了还跑,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礼貌了。
到达少林寺那天,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长胡子的老光头。焕荣小声对我说,他是少林寺的释德方丈,少林寺的方丈相当于武当山的大掌门。你千万不要得罪他,否则我们会被欺负。我对这种好意的提示相当的感激。两步之遥我便向他说道,武当弟子焕荣焕天在下,请受弟子一拜。方丈说。哦米拖佛,快快请起,二位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礼毕,我们被带到方丈的禅室。在这里我们要解决入住少林寺的第一个问题,身份问题。
方丈说,我蒙受武当大掌门的重托,将教导你们两个,故带来少林寺修养成人。这话焕荣听了有点不高兴,说,方丈,我们本来就是人,不修养也是。方丈说,哦米拖佛,小孩子悟性就是差,看来要好好教导了。这时,带我们来少林的那个带头光头进来,附耳对方丈说了几句。方丈便说,我出去有点事,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方丈出去后,焕荣说,这方丈变化真快,刚才在外面称我们为二位,这时又称为你们两个。我说,他在众人面前那么说是为了显示他有礼貌有教养,在这里这么说是他的本性,人都是这样,就像狗,爱面子,又改不了****的本性。焕荣说,有道理,我现在发现他不是个好人。末了,又问,你知道“哦米拖佛”是什么意思么?我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焕荣点点头,说,那你等会问问他罢了。我说,我不敢。少时,方丈回来了。说,你们将会在少林寺待很长时间,所以要帮你们两每人弄个身份,你们就当少林寺的弟子罢了,这是大掌门托付的。现在寺里的弟子名额只有两个,一个是佛家弟子,一个是俗家弟子,焕荣就做佛家弟子罢了。焕荣听了很不高兴,说,我才不要做佛家弟子。我想平时焕荣平时跟我争东西总是争好的,想必这佛家弟子一定不是什么好处。于是也说,我也不要做佛家弟子。方丈显得为难了,说,既然都不想做佛家弟子,都想做俗家弟子,为了公平起见那只好抓阄了。他拿来笔在一张纸上画圆,令一张上画叉,完了把两张纸都揉成团给我们选。焕荣拿到打开时,方丈问他纸上画的是什么。焕荣说是圆。方丈说,那就是了,画圆的做佛家弟子。焕荣争辩说,你起先又没有说是画圆还是画叉的做佛家弟子,这样不公平。方丈说,对,我忘了。于是他又去后房弄了两个纸团给我们选。并说,这两张纸一张有字一张没有字,拿到没有字的个人做佛家弟子。焕荣打开纸后方丈拿过去一看,说,这就是你的命,纸上什么都没有,这个意思就是说你的头上也什么都不能有,这就是你的命。焕荣忽然哇哇大哭起来。佛家人见不得别人这样哭,但眼前方丈也无法安慰,只好退出门去,并对我说,你安慰他罢了。然而我并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我问焕荣,你为什么不喜欢做佛家弟子。他哭着说,做佛家弟子要剃光头,很难看的。我说,没事,只要妙影不觉得难看就是了。这下他哭得更凶了,哽咽着说,做了佛家弟子就不能娶媳妇了。我释然了。次日,当我打扫方丈的房间的时候无意发现我那个被我扔掉未打开的纸团,好奇打开一看,上面居然什么都没有。
剃度的那一天,焕荣的悲伤更加严重。我安慰他说,不用难过了,头发还是会长起来的。他哭着说,头发是会长起来,可是还是会被剃掉,况且,还是不能改变不能娶妙影的命运。我说,也许那一天你已经还俗了。他说,那不是我岂不成了叛徒?我说,不知道。
那天,释德方丈给焕荣取了个法号,名叫释荣。释荣对此没什么意见。可能是人悲伤到了一定的程度,对旁边的事物也就麻木了。我却不以为然,我说,方丈,少林寺取法号就是依照原名加个释字么?方丈说,也不全是这样,有的人名字不好听,例如唤作狗蛋猫蛋什么的,如果加个释字,岂不是对佛门不敬。我说,难道就不能给他弄个好听点的法号?方丈说,人老了,头脑不灵活了,给他取法号释荣,这名字也不难听,这样取名字省事。
方丈对我们讲禅,他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说,这话我不懂,为什么要说一个东西是另外一个东西,另外一个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呢?这话没有任何意义。方丈说,你还小,我不要求你懂这些,你只需记住,到了一定时间你自然知道。我点点头。方丈又说,菩提既烦恼,烦恼既菩提。释荣再也忍不住了,他说,这简直就是放屁,说的和上句一样。什么是什么,什么就是什么,依照这个句式,我也可以说,大便即人粪,人粪即大便。看似很有玄机,其实就是什么么都没说一样。方丈听后拿敲木鱼的法器敲了一下释荣油光的脑袋,说,我佛本慈悲,奈何你出言不逊,我打你一下算是教导,不算惩戒。你要记住,不要再出口伤佛,否则我饶不了你。我说,师傅,你是否知道这些高深的佛言的意思?方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和尚?我问。方丈说,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来当和尚,等真正知道了,就不做和尚了。那有谁知道这些话的意思?我继续问。方丈想了一下,颔首抚了抚他那半百的胡须,然后说,大概只有死了的和尚。
我本以为来到少林寺情况有所改变,我可不必像以前那样卖命的练武了。然而几天后我才知道这情况的改变是围困我的高墙由青色变成了白色。我不仅仅被逼勤奋习武,而且方丈勒令我必须在两年内学完我带来那包书上所有的武功。最要命的是方丈还派了一个叫做释永的和尚与我陪练,若是偷懒,我就被这和尚一顿暴打。而焕荣,此时应该称为释荣了,他却依然享受着在武当山一样的待遇。他不用勤奋练武,还可以随其他人一起下山做各种事情。为此我找方丈理论。方丈说,你这是心理不平衡,那以后就让释荣陪你一起练武吧。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方丈说,少林寺我说了算,我说怎样就怎样,你不是要公平么?我给了你公平,你却还要这般说?我说,我要的公平不是让他和我一样受累,我只想你让我和他一样罢了。方丈说,让你与他一样与让他与你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为了一样公平嘛,你不就是要一样?前面一个一样和后面一个一样到底又什么不一样?我都给了你一样你还想要怎样的一样?我顿感头晕,落荒而逃。从此,释荣开始了和我一样的噩梦。
当释荣知道我是他噩梦的始作俑者后对我相当的不满。我说,逼你练武的人是方丈又不是我。他说,你若不去找他理论,他会这么对我么?我说,那说不定了,他应该早就讨厌你了,应该是从我们进门那天起。他问,你怎么知道?于是我告诉他关于抓阄的事情。释荣愤然的说,想不到这老秃驴这么有心机,看我不顺眼就打发我回武当就是了,和尚何必要为难和尚。我说,那我们想个办法逃出去吧。释荣说,好。
当晚我们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为了能够逃出去就必须做一个和院墙差不多高的梯子,做那个梯子需要用一些木头,两根一丈半的,八根两尺的,然后载弄来麻绳把两尺的横档固定在一丈半的木头上面。梯子做好后在深夜架到南墙下面,我爬上去再把梯子架到外面跑出去。做梯子的材料都要早寺里各处偷取。我们白天不能干,只有晚上才能行动。
计划进行的相当顺利。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和释荣抬着梯子来到南墙下。我的心情有点紧张。释荣忽然问我,你怕不怕。我说,有点。他说,你不要怕,出了事我负责。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我们架好梯子,顺利的爬了上去。但是我们有发现了新的问题,我们只想过爬上墙来,但是没有考虑如何下到墙外边去。我们只好决定把梯子拉上来然后在架到墙外。但这是相当困难的。我和释荣吃力的把梯子慢慢的往上拉,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我对释荣说,你要是觉得很累我们就休息会。他说,好。然后我就忽然感觉到手里地梯子猛然一沉,我已无力控制了,只好松手。然后就是“眶”的一声。梯子就落下去了,重重的摔在地上。释荣无辜的说,你一说休息我就松手了。我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我站在墙上再次看见外面的世界。但我面前的世界是一片黑暗。我能听见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身,除此之外我还看见那轮镰刀月像是无力的挂在深邃的夜空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它是这般模样。
释荣说,现在,我们只有跳下去了。我说,你先跳给我看看。他说,为什么?我说,我看你摔不摔得死,要是摔不死我也跳。释荣说,你这么说我就不敢跳了。我们继续呆在墙头,直到夜半敲更的和尚过来时采发现我们。
方丈对于我们的出逃表现出了相当的愤怒。我们被罚扎了一个上午的马步。之后方丈对我们说,你们在少林寺我待你们不薄,为何你们还心生潜逃之心?释荣说,我们不是想逃,我们是想出去走走。而我由于担心说错话被方丈继续罚一个下午的马步而不敢说话。方丈说,你这是狡辩,你要是想出去走走跟我请个假就是了,何必翻墙?还有,我就是不明白了,我少林寺没有地沟油,没有黑心棉,也没有砒霜残留的瓜果蔬菜,你们怎么还想逃?释荣说,其实这里也没有肉吃。方丈大怒,说,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身为佛家弟子居然还想着吃肉。你想吃肉,我就要让你三天之内连饭都没得吃。我就要要教教你这不可雕也的朽木。方丈说完又看了看我,又说,还是焕天懂事,犯了错一直低着头,这是忏悔的表现,那么现在你不用扎马步了,你去吃饭罢。
第一次潜逃失败并没有使我感到沮丧。也可能使我没有受到够重的惩戒的原因,我再一次制定了一个出逃的计划。当三天后的释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看到他不言不语,意志消沉。我姑且认为是他被饿傻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向他热情的兜售出逃计划。
我说,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逃出去。释荣却看上去毫无兴趣。我说,我们其实该挖地道潜逃出去,这样隐蔽,而且摔不到。释荣依低着头旧不言不语。我说,你怎么不说话?
释荣说,死了。我说,谁死了?释荣说,都死了。我说,你说清楚点。释荣说,武当山的人都死了。我大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你再说清楚点。释荣说,在我们来少林寺动身的次日晚上,武当山被人屠城了,然后他们放了一把火把武当山烧没了。释荣说完一下子瘫痪在地上。而我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冷了许多。我的眼泪就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不停的流下。当日掌门师傅急匆匆送我们离开,原来是已知大祸将至。他为了我们能活下来,所以差人送我们到少林寺门下。我不明白的的是,师傅得到消息定然是妙音师太送达的,屠城是在次日晚上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明明有时间将是山上的千百号人撤走,但是他为什么不那么做?为何偏偏要单独救我和释荣的命?还有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伙人?在一夜之间将武当山千百号人杀之诛尽,要知道武当山上的师傅师伯师叔都不是等闲之辈,那伙人究竟有怎样可怕的强大的力量?武林中人都知道,武当素不与人结冤,那伙人究竟与武当有怎样的深仇大恨要在屠城完毕后还要烧光武当山?我带着我这些凄伤而愤怒的问题,抱着释荣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