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一种殷亦可自己也没法解释的心理,第二天上午,她见到高个儿的时候,跟他说:“你那个朋友,长安,如果他也喜欢听摇滚的话,叫他借几张CD给我听听吧。”
“要这样吗?你自己去找他借啊!”高个儿分明是觉得又惊又喜,嗅到了一丝机会,却马上开始这样不顾节奏地建议道。
“我又不认识他。”殷亦可马上开始摆谱。事实上,在那时那刻,她除了一些猎奇,也并没有多大的动力一定要达成什么目的。
“你也太拽了吧。喂,女魔头,你这样下去会没朋友——没-男-朋-友!”
“随便啊。你觉得男朋友这么重要你自己去找啊。”殷亦可说话常常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惯了周围女生词穷时只会说“讨厌”的场面,她早都准备好一千种方法来对付高中男生这些无聊的挑衅。
“好啦好啦。一切为了我兄弟。”
南方的四月天气已经开始变得炎热。到了上午的第二节课,外面已经是一片蝉鸣。虽然这里的阳光在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炙热,但是与盛夏无法令人抬头的烈日不同,四月份上午的阳光,明媚却非常温和,几乎能让人看到光线穿过一层层树叶时缕缕淡淡的明暗。春天的时候,殷亦可更愿意听一些温和的英国乐队,告别冬天时候一味沉溺其中的重金属,这些英伦摇滚有些玩世,偶尔忧伤,但大部分时候,他们还是会带来一种这春天般明媚的感觉。
然而教室内的气氛却并不是窗外这般清新恬美。毕竟是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摞着高出肩头的练习册、模拟试卷以及参考书。尖子班里面更加是一种枪林弹雨的感觉。今天坐在你身旁的同学,几个月后可能就会在最好的城市最好的大学里手握着一张电话卡,拨一串号码来联络落榜的你。虽然是同窗三年情谊深厚,大家都坚信不疑这段友谊将会相伴终身,但是在开始高考倒计时的这段日子里,微妙的竞争关系在每一次模考的零点几到一分差距里刺痛人心,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还有几个人同班同学可能会抢走你梦想的录取名额。
殷亦可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在未来和某一个高中的同学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所大学里相依作伴。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坐在七班教室里的长安,当真为了他那个天真却浪漫的想法,正咬着牙努力学习。虽然连他的父母都早已放弃这么高的要求,长安却立志一定要考去北京,因为殷亦可一定会去那里。
下午放学以后,高个儿把殷亦可的要求转告了长安。说长安不激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对这件事的认真态度好像准备一场面试。奔回家,扔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翻出他所有的CD,开始仔细筛选起来。
如果长安能够事先知道,他可能就不会那么轻松地挑选出那三张满意的专辑了——一张Coldplay新专,一张枪花的专辑,和一张涅槃的不插电现场,经典,主流,老少咸宜。长安选出这三张专辑后,又再次浏览了一遍床头总共二十多张唱片,确定没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他心满意足地把这三个宝贝放进书包里面。畅想了一下明天找殷亦可“交卷”的场面,他觉得胜券在握。
而他希望“搞定”的姑娘殷亦可自从十三岁拾起人生第一张摇滚唱片,到现在已经藏有一百多张CD,加上四个超大尺寸专门装打口盘的CD包,她那阅历颇丰的耳朵需要极好的品味才能被打动。从五六十年代勉强出现摇滚端倪的音乐到二十一世纪柔和了各种电子效果的新金属,音乐榜上的、地下现场的,很难有殷亦可不知道的摇滚乐队。在音乐中自斟自饮了如此漫长岁月的殷亦可,此时怀着一种邪恶心情等待着,想要看看这个憨憨傻傻的七班男生,要用什么“大作”来讨好她的芳心。
兴奋但是漫长的一夜过去,故作淡定的两人都比往常提早到了学校。长安有些担心殷亦可会不会这么早到学校,他不想一直捏着那三张唱片一直等到上午第一节课后再在熙熙攘攘的走廊上,众目睽睽下进行这么紧张的第一次见面。殷亦可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那份一定会“失望”的惊喜早一点到来,逻辑上讲她的心情是矛盾的,但是体会起来,她竟是如此期待。
“他最好是在上课前就来找我。最好是从教室后门进来,因为我就坐在最后一排。”殷亦可这么想着。
如果天上有神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安排。
而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安排的。
上午七点刚过五分,离高三早自习还有十分钟。长安穿着一件白色上面印着金色闪电图案的T恤,宽大的校服裤子衬着他那双脏出风格的Vans帆布鞋竟然有了奇特的时尚感。他右肩挎着书包,右手拖着书包底,左手里攥着那三件宝物,一转身站在一班后门门口。当他看见殷亦可正在此刻也转头看见了他,两人竟然会像认识了好久的朋友一样,看着对方,笑容上了脸庞。
一瞬间,长安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他竟甚至觉得有些像来看一个熟悉的朋友,所以没有任何尴尬的初次见面时的开场白,他递上那三个薄薄的塑料盒子,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些,但是我觉得还不错。”
期待的“答案”被递到面前,殷亦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只手托着腮,衬托出她灵巧的嘴唇和下巴,以及此刻那嘴角扬起的故作轻蔑的俏皮表情。
“酷玩、枪花,嗯,还有涅槃,”殷亦可一边翻着一边心里已经开始漾起洋洋得意的涟漪,“还不错,但是我都听过了。”
“都听过了?不是吧……一般女生都不会喜欢听枪花和涅槃这种的吧。”
“这种是哪种的?”这种问题说出来,除了挑衅没有别的意思,殷亦可知道她不是真的在问。她开始进入自己翻盘占上风的局面,节节攀登。
“重的啊。吵的。”
“这叫重,这就叫吵了?那你听的都是什么啊?”
“我……我很喜欢这几个啊。你拿去听听吧,肯定会喜欢的。我保证。”
挺着胸脯为自己已经被鄙视的精选唱片打包票的长安,脸上并不像他的语气那么自信,但是他那看着殷亦可的眼神却是无比真诚。这真诚让殷亦可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她把三张唱片收起自己的书包里。
“好吧。我改天可以带几张我喜欢的给你听。你应该没有听过的。”
即使是这么没有心眼的长安也能听出这话里胜利宣言般的意味,但是他喜欢。他说:“好。明天你带给我。”
殷亦可有些觉得勉强,因为她的话一半是炫耀,一半是客气,长安却这么认真地把日程就这么定下来了。既然如此,只好答应了。
这晚回到家,殷亦可一面打开音响,听长安借给她的唱片,一面开始从自己的收藏里面挑选她的精选专辑。虽然在房间里回荡的旋律确实是她都听过的,但殷亦可却带着新鲜的心情再次专注地聆听里面的每一段旋律,每一句歌词,每一段吉他的和弦,每一个鼓点踩中的强音。她想起长安那张热情的脸上真诚的眼睛,她想知道那双眼睛通往的心灵在听到这些旋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心情,是否会和她一样联想到浩瀚星空,铁轨上的清冷的风,或是森林里的湖泊。这三张寻常模样的唱片轻轻叠在她那座围绕在小音箱和CD播放机的唱片堆上,它们如此强烈地撼动着殷亦可心里已经与摇滚乐生长在一起的孤独感。
或许,从此她不是再一个人去一家家唱片店里面搜寻,也不再会在听到一首打动人心的歌后发现无人分享,甚至她可以开始好奇另一个人会怎么看自己喜欢的乐队,他又喜欢什么乐队,他为什么会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有想哭的时候,还有,为什么他也会开始喜欢上这种热烈、不顾一切,坚硬却也充满了纤细情感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