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俺爹迷间了,俺爹迷间了,可有谁瞧见了俺爹?”一大清早,狗蛋子便在瓢把子里四下吆喝。他寻遍了瓢把子里的角角落落,但是却连六斤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周围的乡邻听见了狗蛋子急促而又尖锐的叫喊声,摸着声源,便赶了过去。
“你爹肯定是给你要大油馍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李大富在围着的人群中,挑高了嗓门,扬着手。他的儿子在身旁蹭着他的衣袖,他爱抚的底下头,温情的看了大户一眼。
“哥,你可是知道六斤去了哪?”李大贵绕过了几只攒动地人头,从后面拍了一下李大富的肩膀,迟疑的挑了挑眉毛。
“我哪知道?腿是长在他身上,我能成天跟着他吗?”
“是这么回事儿,六斤爷俩儿,平时不都睡在这河西边儿的麦秸垛里吗?”
“这,这我知道啊!“
“那这麦秸垛,不就是你家嘞?”
“是俺家嘞,倒是,你这是啥意思?他爷俩儿睡在俺家嘞麦秸垛里,出了事儿,那我就摆不脱?”
“哥,你别着火儿,我就是问问。”
“有劲儿上地里使去,别往自家人身上揽事儿。”李大富像是被点着了的油罐子,噌得冒起了火,转身一把拽住了大户的膀子,便往家里头扯,留下了李大贵木讷的杵着身子,脸上渐渐浮现出惊愕而又茫然的表情。
“以前,俺哥对朱家的事儿再上心不过了,自打俺爹娘入了土,朱老爷子没少帮扶俺哥俩儿,到如今,俺哥咋好像是变了个人似得,连和我说话也不带好气儿。”李大贵在人群中久久伫立着,脑子里活泛起以前的事儿了。他想着,捋着,紧接着村子里的人渐渐各自散去,日头也慢慢的高了,铺洒在了他那僵硬的身板上,却怎么也照不进他冰冷的心里。他始终也不明白,李大富到底是怎么了?六斤到底是去了哪里?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大贵抖了抖身子,眼神模糊了起来。那高处的树梢摇曳着摆弄起身姿,婆娑的影子晃动着,像是把他从隔世的梦里带到了现实的世界里来。他顿了顿头颅,扭过略带狐疑的面孔,扫了狗蛋子一眼。却没想到,哇得一声,狗蛋子遽然哭了出来。四下里再也没有人了,在高大的榆树下,风瑟瑟的颤动着,只留下大贵死一样的身躯,盯着孤独的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刹那间,泪水便浸湿了大贵的眼眶,他不知道自己是可怜这个孩子,还是同情自己的遭遇,或者是两者都有,他也顾不上这些了,伸着脖子便径直地向那孩子走了过去。
“狗蛋儿,和大贵叔先回家再说。”他把捏紧了的拳头张开后,哆嗦地伸向了狗蛋子。
“俺叔,你能找着俺爸吗?”狗蛋子蹲在铺满枯枝的泥巴地上,仰起满是泪痕的稚嫩脸蛋,可怜楚楚地望着大贵。
“你爸没有走远,有你大贵叔嘞,肯定能寻着。”大贵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那浸湿了汗水的手掌,不停地揉搓着衣角。
“大贵叔,你可不许骗我。”狗蛋子晶莹碧亮的眼球里,透出乞求的神情,他满是希冀的等待着大贵肯定的答复。
“大贵叔,哪有骗过你?”
狗蛋子一跃便起了身,到底还是孩子,他很快的便忘记了这些短暂的而又不快乐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从此便失去了父亲,从此,便再也享受不到父亲的庇护了,从此,自己便是一个真正的孤儿了。他用满是污泥的小手,胡乱地抹去了泪水,大贵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土,不自觉的伸出厚实的手掌抓住了他。
他在大贵硕大的右手边,欢快的蹦跳着,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般。那一刻,或许是狗蛋子期盼了好久的,只是,他的身旁已然不是自己的父亲了。
大贵拉着狗蛋子的手朝瓢把子村西头走去,从背后望去,他们宛然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太阳在他们背后冉冉升起,透过云彩,看那日头格外的耀眼,它实在是像极了一团火,那火在不停地往人间铺
洒着热量,顷刻之间,人间大地便红火了起来。
八
一九四五年冬,瓢把子上的丁老婆子在她八十六岁这一年,归了西。在她死去的这一夜,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子,就连老街上的街坊们也好像被大雪冰封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与热闹。取而代之的是,像咒怨一样压下来的夜和死一般的沉寂,只是偶尔还能够听到,曲南河上的冰层破碎的零碎声儿和西北风呼啸地怒吼着。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与气氛下,瓢把子里的人才得以活泛起来。
虽说丁老婆子在村子上是个人物,但除了朱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和她走得近,其他的人很少和她有什么来往。其实,这丁老婆子也是个苦命人,小得时候便被大户人家收作童养媳,成年后,生下个女儿,没多久便夭折了。之后, 那大户人家就再也容不下她了,说她是个扫把星,后来那大户人家又找了个算命先生,给她算上了一卦。这世上,确实有那么些会法术的半仙儿,但是也有一些沽名钓誉之徒在装神弄鬼,余下的人便很少懂卦了。那大户人家里也没有懂卦的,只是听得那算命先生说,女子命里克夫,留不得。而后,先生拿上了银票堂而皇之的踏出了院子的大门。随后,女子也被赶了出来,再后来,便流落到了皖北,在瓢把子村上安了家。以前只是听朱老爷子说过,丁老婆子年轻的的时候,长得光鲜,逢人尤其的会说话,不仅能接生孩子,还做得一派好红娘。那时,朱老爷子还没有创下大的家业,也劝过她,再找个托付。她说,我心里很难再留下情分了,朱老爷子听罢,连声叹息。自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劝过她,她也再没有改嫁。
第二天清早,李大富便寻人报了丧,顺便还请了乡里的覃班主。覃班主有个规模不小的吹响班,有三十来号子人,这些人大多来自乡底下的各个村子,大小也都会上几手乐器。而覃班主性子倒也和善,干事儿敞亮且雷厉风行,还是前些年他一时兴起,便把他们笼络到了一块儿,不曾想却渐渐的有了名声儿。赶上远近的红白事儿,他们也都不推脱,谁曾想这一干就是好多年,现在倒是想散伙,也难了。上次朱老爷子出殡,也是他们张罗的,要不是李大富好说歹说,覃班主哪里肯再接那丧气活儿,他一心想在家逗逗孙子,享享清福,早厌倦了这些俗事。而这一次,李大富的确是硬着头皮,也拉低了脸面,才又请得覃班主出了山。
转过神儿来,李大富又想起了大贵。自打秋后六斤无端出走,狗蛋子就被大贵领回了家,且一直和大贵生活在一起,他们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也十分的安逸。
丁婆子出棺的这天晌午,李大富在家里安顿好他老婆和儿子后,便匆匆出了门。他走的很急,以至于顾不上大户在背后叫他,只是扭过头,朝屋子里头喊了声。
“凤娥,你看好大户,今儿日子不吉利,你和大户别出去了。”
凤娥纳着鞋底儿,仰起头,用针脚捋了捋头发,“我知道,你记住少喝酒,办完事儿就回来。”说罢,又低下了头。
“俺爹,你可别忘了给我和俺娘捎上几块皮子肉。”大户又喊了一声。
李大富摆摆手,嘴咧着,扭过身,跨过了门槛子。临走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宅子。
“这半亩大的宅子,是朱家人欠我的。”李大富满意的思忖了一下,便奔西去了。
“大贵可在家?”大富一头钻进了大贵的院子里,四下里嚷嚷着。
“大伯,你有事儿?”狗蛋子从西边泥巴屋子里弓着身子出来,便接了腔。
“我找你大贵叔,”大富还在四下里寻着,草草应了一声。
狗蛋子识趣地又钻进了屋子。
大富还在院子里转着,这时,大贵怀抱着一摞柴火,跨进了院子。
“俺哥,你找我?”他顺势把手里的杂物放在了地上。
“丁婆子出殡,你可得去烧纸?”大富转过了身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顿了顿嗓子。
“一个村儿的,礼数咱不能少。”大贵拍去手掌上的碎屑,挽起了袄袖子。
“管,那一会儿就去,晌午还要开席。”他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孪生弟弟,嘴角的边上浮起了一丝轻蔑。“别忘了拿上十斤麦子,还有黄纸,他弯了一下腰,弹了一下自己的军用球鞋。
“哥,你放心,我忘不了。”大贵搓着手,转过身子目送着大富出了门。
大贵送走他哥后,便打算到老街上买些黄纸,临走的时候,他嘱咐狗蛋子换一身干净衣裳。
待大贵回来后,狗蛋子早已把自己整理利索了。他坐在堂屋门前,一边盯着门旁的碎瓦砾,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手心。
大贵走到他身旁,拉起了狗蛋子,“丁婆子生前对你们朱家有恩,操持这丧事儿,你理应去。”
狗蛋子迷惘的点了点头,便跟着大贵去了。
这是隆冬腊月,虽然赶上了晌午,也出了日头,但是,这冷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地面上钻。它们刺进人们的骨头缝子里,让他们浑身的不自在。
乡下村子里的人们,就是爱热闹,无论是红事还是百事,乡下人都要弄个大场面,搞上一些噱头。他们怕把事情简单化,但又不愿意事情太过于复杂化,人前搞,人后还要搞,你搞搞他,他搞搞你,一来一回,这就被称作为人情礼份子,还叫做还礼。
丁婆子的丧事是在她自家的院子里弄起来的,排场和朱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差不多。这恐怕连丁婆子她自己都想不到,这生前不如朱老爷子过得随心,死后却和他齐了肩。俩人要是在地下相遇了,估计还要笑话世人,说生前不懂世故,死后却看透了世故。大概是临着日头快要没过人头顶的时候,丁老婆子的棺木才入了土。之后,伴着覃班主的一大通响班,众人渐渐离去。说也奇怪,这丧事只有哀乐,但没有哭声,显得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细细的想来着实有些滑稽。坟地也是选在了曲南河的西畔,那里树荫茂密,村子里的人过世,家里人都愿意把坟冢安在那里,说是埋在稠密的树荫下,可以福泽后代。
丁婆子的院子倒也不小,她一辈子就留下这么个院子,此外啥也没有剩下,就连丧事还是李大富忙前忙后帮着操持的。待办过丧事之后,院子里便落下了一片狼藉,条子凳横七竖八的歪斜着,纸钱撒的到处都是,且四处飘着黄纸燃烧后的灰烬,加之空气里弥漫着嘈杂与惶恐,显得人们更加的不安和慌乱。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下,李大富却忙得不亦乐乎,等着拾掇立整之后,便开了席,席间他便向村子里的乡邻们发了话。
“丁老婆子走了,这院子大家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处置?”大富端起桌子上的酒盅,来回转动着。
邻桌的吴老赖接了腔,“我说你咋这么好心操持丁老婆子的丧事,原来你打好了算盘啊?”
“你说的这是啥话,人死了,这房子总得归置吧?”大富猛地喝了一盅酒,顿时脸发了烫。
“无利不起早,别摆这些客套话了,你提起这事儿,必定是作了打算了,说出来听听也无妨。”对面坐着的覃班主使劲儿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汤水溅洒了出来。
“我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哪里有个打算,”大富回应道。
吴老赖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低下了头,捋着粘在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冷笑了一声。
“俺哥,你要是有主意,说出来,乡邻们可以商量商量。”大贵看着气场有些僵化了,便及时接了话茬子。
大富没有作声,只顾着在盘子里翻捡白肉片子往嘴里头送。那一刻,他像饿极了的白眼狼,贪婪的咀嚼着抢夺来的食物。
一旁的人看着他这副德行,都啧啧的扬起了嘴角,而此时的他早已沉浸在自己的饕餮之宴中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横眉冷目。
大贵坐在他的右边,不好意思的向周围的乡邻频频地点头致歉。而就在此时,大贵邻座的狗蛋子悄悄地下了席,接着便迈着幼小的步子,向大富挪去。紧接着他又伸着自己的小脑袋,缩着手,拍了拍大富的肩膀。
“大富叔,你是不是还想买下丁奶奶的院子呀?”狗蛋子天真的眯着小眼睛问道。
一旁的乡邻们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嗖得像箭一样射向了大富和那个说话的孩子。大富的脸顷刻间变得五彩缤纷,先是变得有些红润,而后又渐渐发绿,再后来他的手也开始慢慢地颤抖,他抖落了夹在筷子里的白肉片子,那白肉片子又再次滑落到盘子里,汤水溅了出来,洒得他满脸都是。一时间好像万物都静止了,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急切而又好奇地等待着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
“你不是已经买了我们家的宅子了吗?为什么还要再买丁奶奶的院子呀?”大贵想冲过去把狗蛋子拉回来,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狗蛋子扭过头疑惑的看着身后的大贵,又转过来推了推大富肩膀,嘿嘿的笑了出来。
这笑声一下子又把周围的气氛搞活了,乡邻们跟着孩子无邪的笑声骤然间笑成了一片。它像一把锤头,狠狠地砸开了冰封已久河面,使破碎的冰层顷刻间被水流冲破一样。那笑声逐渐的弥漫了起来,也逗得一旁的吴老赖开了言。
“连尿床的孩子都知道你想放什么屁!”吴老赖的脸挤成了一团,手指着李大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而此刻,只有大富和大贵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地面如土色
大贵蹲在大富的身子后头蜷缩成一团,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等待着大人的处罚一样。大贵不敢作声,他死死地埋下头,看着地下的灰土,任扬起来的灰尘浸入他满是恐慌的眼睛里。
“这院子,老子再也不管了,哪个孬种惦记它!“大富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狗蛋子,随后使劲儿地在大贵身旁吐了一口浓痰。
“俺哥,孩子他还小,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大贵慢慢地立起了身子,双手拉着大富的胳膊。
一旁的吴老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嬉笑着嘴脸,“我看,这孩子倒是明白事儿,不像有些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老覃,你说说可是这个理儿。”
老覃示意地咧起了嘴角。
大富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冒了火。只是他有了气儿,还不敢朝外人撒,但也不好向狗蛋子撒。乡邻们都看着呢,狗蛋这孩子不仅是朱家的后,以前还是大富的少东家。人前不好把脸撕破,再说了,这瓢把子里的人大多数受过朱老爷子的恩惠,哪里让大富耍泼。大富自然也知道人情世故,明面上和一个孩子过不去,着实也不好看。
“爹娘留给咱的地本来就不多,每年打的粮食少得可怜,你还留个野种养。”大富怒火中烧地对大贵叫嚷了起来,他也不顾当着四下邻里的面儿,便对自己的亲生弟弟斥责辱骂起来。
大贵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还没有娶上老婆。他爹娘死的时候大贵还不满二十,留下他和大富兄弟俩相依为命,大富比大贵长六岁,那时候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穷得都要揭不开锅,自然是谁家也不肯把闺女嫁给大富哥俩儿。还是朱老爷子心善,替他哥俩儿保了媒,托丁婆子去说,这才成了一段姻缘。那吕凤娥倒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还比大贵小那么几个月。这丁老婆子看人透彻,只觉得大贵比大富为人实诚,直夸赞大贵心眼好,脸面显着仁义,便忖摸着把凤娥说给他。丁老婆子嘴皮子圆溜儿,说是跟着大贵能过上踏实稳当日子,穷一点儿不怕,人只要肯干,日子没有过不好嘞。那年月儿,兵荒马乱的,女子想找个托付,无非是图个安稳,其他的啥也不求。一来,是凤娥的娘家在土庙,想着过了门再回娘家方便,二来,她也见着大贵了,人模样倒是正派,也算是合了她的心了。思来想去,她便动了心,也就应了丁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