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们每一个人在学校念书的时候,都读过这么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管什么样的眼睛,都是心灵之光的折射,美丽的眼睛,自然就是美丽的窗户。美丽的窗户外,有着大千世界的万种风情;而美丽的窗户里,是滋润真和善的一汪清泉。可我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眼睛再也看不见光明,那眼睛还有什么美丽可言?人生又将陷入一种什么样的境地?
本文主人公40多年如一日,倾尽智慧和精力,拯救了数万只已经坠入黑暗、或即将坠入黑暗的眼睛,使它们得以重新见证光明。今天,他仍在默默地继续这种功德无量的拯救——
清晨,是广州一天之中最美好、也最有活力的时候。这个中国南方的大都市似乎刚刚从梦中醒来,在绿树繁花中千娇百媚地沐浴着霞光;同时,她又好象从来不曾入睡,总是神采奕奕地与朝阳相拥,看车水马龙挟裹着一股股人流,穿行在楼宇森林间的千街百巷……
春夏秋冬,日复一日,时间进入了公元21世纪的第六个年头。几乎每个清晨,从竹丝村到区庄中山大学眼科中心那段不算太长的路上,本文的主人公都这么急匆匆地走过。在赶路的人群中,他一点儿都不显眼,看上去大约60来岁,个头不高,服装很平常,戴着眼镜的模样也没什么特别,就连他那又快又稳的步伐和脸上温和的笑意,如果不加以注意,恐怕也很容易被忽略。而他自己显然挺满意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凡,他走着这条走过成千上万次的路,专注而又急切。
越接近眼科中心,我们这位主人公就越吸引眼球。有人尊敬地向他点头致意,有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还有人小声地跟旁人说:是他,就是他!
穿过门诊大楼,我们的主人公刚出现在住院部五楼三号病区,原本安静的走廊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阵嘈杂,或者说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陈教授,陈院长……”
这时,被病人们团团围住的陈院长反而不急了,他眼睛里的笑意更明显也更慈善,他一边简洁地回答人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一边缓缓地通过人群,走进医生办公室,准备查房。病人们见到陈院长似乎就吃了颗“定心丸”,心满意足地四散开来,等待陈院长一一为他们诊断、复查。
这位被称为“陈教授、陈院长”的本文主人公,就是在我国眼科界乃至医学界都声名显赫的陈家祺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山眼科中心角膜病科主任,我国角膜移植领域无可争辩的权威,俄罗斯自然科学院外籍院士,原中山眼科中心主任兼眼科医院院长。
新的一天从查房开始
查房开始了。对于陈教授来说,从医几十个寒暑,新的一天往往是从查房开始的,哪怕是周末假日也不例外,对他而言这已经成了难以更改的习惯。这一例行的工作在陈教授眼中从来都非常重要:等待手术的病人要做多项细微的术前检查和准备,手术后的病人要做好护理工作,开处方,下医嘱,巩固手术效果。他自己做手术的病人,更要自己来观察,如果出现什么问题,可以早发现,早处理。同时还要检查手术是否完美,有什么值得总结的地方。
还有一个原因,陈教授藏在心里,那就是每每看到病人睁开眼睛,发现模糊和黑暗败退而去,光明重新回到了身边的时候,他那份欣慰和快乐,让他觉得自己很幸福,所有的付出在那一时刻得到了无价的回报。
对一些病情严重、多次住院的病人,陈教授都能叫出名字,甚至记得他们的身世、遭遇和病因。
这个武汉的小伙子叫张俊杰,因左眼严重烧伤来这里治疗将近一年了。刚来时他的左眼角膜已经很薄,陈教授说如果不尽快做角膜移植手术,眼睛就保不住了。
手术从晚上九点一直做到十二点多,张俊杰躺在手术台上,感觉得到陈教授极轻的动作,还不时听见陈教授嘱咐助手各项操作要轻巧要小心,千万不要碰到角膜;接着又跟助手剖析他的眼病,讲解这种手术要注意什么。直到手术结束,都感觉不到陈教授有丝毫困倦。小张被推回病房后,陈教授告诉他的母亲和叔叔:“手术做得很成功,他的眼睛保住了”。
现在,张俊杰左眼的视力有所提高,可陈教授查房时还是仔细的为他作检查、开药。
九岁的小汪添是三病区的小可爱,2005年正月初九他在外面玩耍时不慎被烟花烧伤了眼睛。全家人再也无心过年,父亲立即带他从甘肃到西安,不久又转去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大医院,最后医生们表示已经无力回天。
这么小的孩子失去眼睛,他的一生或许会因此而面临无法摆脱的困境。伤心欲绝的父母不肯放弃,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广州找陈家祺教授。
小汪添住进了三病区,他很快就喜欢上了陈爷爷。陈爷爷叫他不要紧张,给他做了板层角膜移植手术,被许多专家断言为“没用了”的眼球终于保住了,不久的将来就可以重见光明。
查房时小汪添的耳朵特别灵,他能从许多人的讲话声中辨别出陈爷爷的声音,他更盼着能快一点从好多好多人当中亲眼认出陈爷爷。
眼科病区的查房与一般的医院有所不同,由于查房时的检查需要相关的仪器设备,所以行走没有什么障碍的病人都要去检查室排好队,等候医生挨个检查。陈教授每回检查完轮候的病人后,还会带着医护人员到行动不便的重病号床前,为他们作检查。
肇庆市被浓硫酸严重烧伤的年轻妇女罗燕,刚入院时只能靠轮椅代步,查房时陈教授就到她的病房看视、下医嘱。
陪伴在女儿身边的罗燕母亲忘不了,2005年8月,女儿罗燕惨遭禽兽不如的前夫泼洒浓硫酸,随后被紧急送到广州红十字会医院救治。伤势稍稍好转后,陈家祺应邀去为罗燕的眼睛会诊。刚下手术台就匆匆赶来的陈家祺,听了罗燕的悲惨遭遇,看着罗燕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面容,他神色凝重地摸着罗燕的头,轻声说:“孩子,你伤得很重,我们会尽量保住你的左眼。”一语如甘露,滋润了母女俩焦渴的心田。
不久,罗燕转到中山眼科中心三病区,陈家祺分别在10月3日和10月25日为她做了两只眼睛的植皮手术,现在,罗燕再次入院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虽说为给罗燕治病,家里已经借了不少钱,但出于对陈家祺的真诚谢意,罗妈妈还是凑了一千元封了个红包,陈家祺坚辞不受,还在治疗中想方设法为罗家节省费用。罗妈妈一提起陈教授就赞个不停,病友们也众口一词:陈教授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
病情明显好转的罗燕已经可以由妈妈搀着行走,查房时就不用劳烦陈教授跑病房了。
说起来查房是一件很烦琐、很枯燥的事情,但陈教授却从来没有一丝厌倦。酷暑、严寒,阻挡不了陈教授查房的脚步;繁忙、疲惫,也未能影响陈教授查房的情绪。1999年春节前夕一次看似普通的查房,更是让知道内情的同事们心生敬意,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上,还在院长位置上的陈教授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三病区。他细心地检查了所有的病人,为他们下医嘱,交代术前术后的注意事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陈教授眼中拂不去的忧伤。
快十点了,陈教授检查完最后一个病人,脱下白大褂,破例没有安排手术和其他工作。他把当班的护士长叫来,小声告诉她:我的母亲去世了,我要尽快赶回江门,办好老人家的后事就回来。
护士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虽说大家近来都听说陈教授的母亲病得比较厉害,但没想到老人家走得这么快,陈教授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更没想到得知了这样的噩耗,他这个公认的孝子仍然坚持回医院查房……
“您回江门的车安排好了吗?”
“不用了,我私人的事,怎么好用公家的车。我坐大巴就行了,很方便。”
护士长知道这是院长一贯的作风,但今天的事情太特殊了,她试图再一次说服陈教授,陈教授却已经走出了病区。
那一天,每年一度的广州花市已经于头一日开始,花市内但见姹紫嫣红,春意盎然;大街上人们喜气洋洋,热闹非常。眼看春节就要到了,陈教授原以为母亲还能和儿女们一起度过这个春节,谁知道母亲竟在除夕前永远地离去了……
那一天,这位中国著名的眼科学专家、中国著名眼科医院的院长,这位普通的共产党员、母亲的儿子,怀着对慈母的追思和怀念,踏上了返乡的大巴,他的眼泪流在了心里;
那一天,悲痛的陈教授百密一疏,他来不及取消几天前与弟子们的约定:周末去实验室指导他们做动物实验。
弟子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导师从未有过的失约了。但他们坚信:导师一定是临时有重要的事来不了。直到第二天,面有倦容的陈教授来了,弟子们才知道导师失约的原因。这一天,正是农历的大年三十。震惊之余,他们为导师这么快回来再次震惊,不忍看导师发红的眼睛,每个人心里却都有波涛汹涌,是感动,也是激励。
谁说“忠孝不能两全”
在赶赴江门为母亲最后送行的大巴上,陈教授觉得那段路很长很长,长得老也到不了头。母亲辛苦了一辈子,父亲又走在她前头,如今在她老人家离去的时候,他却未能守护在身边;一路上,母亲的音容笑貌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子里闪回,有些淡忘了的细节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当大巴抵达江门时,他又感觉这段路程似乎太短,短得让他来不及再多回忆一下,半个多世纪与父亲、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1938年,陈家祺出生在故乡东莞厚街镇桥头乡,他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哥哥。除了一个妹妹因病夭折外,他还有两个弟弟。
陈家五兄弟的父亲小时候是个孤儿,没爹没娘的日子有多苦,父亲不说陈家祺多少也能想象。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父亲不幸染上了重病,奄奄一息时被好心人送到附近德国人办的普济慈善医院,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病好后医院的医生把他送到学校念书,后来让他进了医院办的医师班学医。父亲被人所救,感恩之余一生行医,治病救人。母亲与父亲是同行,从广州保生医校毕业后,成了一名助产士。
虽说父母都是医生,可在那动荡不安、战火连天的年代,老百姓日常的吃穿尚且难保,哪还有余钱看病。父母收入微薄,陈家五兄弟从小就过得很清贫。抗日战争期间,他们一家为避战乱迁入粤北始兴县,父母亲供职的医院收治了一批批从抗日前线送来后方的伤员,整天忙得顾不上家,孩子们就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城里自己长大。虽然穷,简陋的家还是给了孩子们难得的温暖。特别是母亲在家的时候,就成了他们的节日。母亲总能变戏法似的做一点好吃的饭菜,全家人围坐破桌子前高高兴兴享用,按照母亲一贯的教育,陈家祺和兄弟们对那些平日少见的荤菜,还都能互相礼让。
直到有一天,日本侵略者的枪炮声越来越近,医院被迫解散,父母于仓皇中领着五个儿子随逃难的人群进了深山,生活就更窘迫了。好在父母有一技之长,经常给村民看病,善良的村民你送几个玉米,我拿一袋番薯,好歹够孩子们果腹。母亲却常常吃不饱,有时干脆停了筷子,看着儿子们各端一碗玉米就着咸菜狼吞虎咽。陈家祺长大后再回忆当时的情景,就更知道父母的艰辛了。
在父母眼中,老三陈家祺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很能吃苦,学习又非常勤奋。因为穷,买不起鞋,陈家祺小时候都是光着脚去上学,在粤北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
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陈家祺一家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东莞。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些火红的岁月里,陈家祺顺利地读到了高中毕业。他在学校是小有名气的班干部,成绩拔尖,口才好,还喜欢读马列主义的书。当时党中央审定的12本必读的理论书,成了他世界观形成的思想基础。初中时他读了其中的第一本《共产党宣言》,十几岁的孩子头一回感到了无产阶级政党的使命有多伟大;后来,他陆续读完了其它的11本书,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善良的心,从此有了明确的理想追求——为人民为祖国为社会,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毕生精力。
勤快好学的孩子招人爱,父母亲都特别疼小家祺。但没想到,考大学时,在读什么专业的问题上,他和父母发生了矛盾。
那是1956年,陈家祺要考大学了。以他的成绩,考什么学校都不怕,但他早就想好了,要考地质学院。在他年轻的心里,当个地质队员是件非常惬意的事:爬山涉水,餐风露宿,有志男儿走四方,为新中国寻找矿藏。生长在热火朝天的建设时期,陈家祺一心想早日投身其中。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陈家祺甚至已经悄悄地开始了锻炼身体:天天长跑。他知道必须有强壮的体魄,才能适应闯荡南北、艰难困苦的地质生涯。
临近高考时,父母得知了陈家祺的志愿,说什么都不同意他报考地质专业。他们认为这个聪明的儿子最应该秉承他们的职业,而且当医生普济苍生是多么实在又多么崇高的事情啊!
陈家祺向来是个乖顺的孩子,何况父母之言确实有理,何况父母长年行医行善的举动已潜移默化,让他对医学一直怀有敬畏之情呢。
报考风波以陈家祺改变初衷而告结束。他的地质梦还没开始就破灭了。多年后说起这段经历,陈家祺觉得自己听了父母的意见是对的,因为他发现自己深爱着医生这个职业。
进入大学后,陈家祺很快喜欢上了学医。他想:决不能让父母操心、失望。他从父母的脸上,不仅看到了殷切的期待,还看到了岁月无情的痕迹。
人们有理由相信,当初如果陈家祺报考了地质学院,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地质学家;但我们仍旧庆幸他走上了医学之路,因为他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难得的医学专家啊!
工作后第一次领到工资,他觉得自己这回有点儿能力为父母减轻压力了,就从微薄的收入中省出钱来供弟弟读书,直到弟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20多年后,五弟因为身体不好病退回家,经济比较紧张,陈家祺又主动担负起了侄儿读大学的费用。
陈家祺不是大款,不是老板,他当官廉洁,行医不贪,但亲情他不丢,孝道他不忘,对父母总是恭敬有礼,孝顺有加。每回看望父母和兄弟,他必定要买礼物送上。
母亲知道三儿子忙着治病救人,很高兴,从来不要求他做什么,对他也特别放心。就是在1990年父亲去世后的日子里,母亲年事已高,日渐衰弱,但陈家祺回来看望,她却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体。
倒是做儿子的把母亲放在心上,陈家祺每周都要打电话回家,听听母亲的声音,和她聊聊家常,还尽量抽空回家看看,留下钱给老人家花。
母亲生病的那段时间,陈家祺工作特别忙。院长的行政管理和医生的看病、手术,他一样也没耽搁。平时不开手机的陈家祺把手机给弄丢了(他不开手机,是因为手机一开,电话不断,想专心工作就难了),为了能及时了解母亲的病情,他重新买了部手机,而且破天荒终日开机。虽然他很害怕这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猝不及防给他带来不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