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有人悄悄告诉他,之所以没有开成批判会,是因为“……大家看片时都笑个不停,如果批判时谈到片中某些情节群众都笑起来,那怎么批下去?再说,大家也觉得这片子找不出什么问题,没什么好批的……”王为一听了,哭笑不得。
那正是王为一搞艺术的旺盛期,却在“牛棚”里一猫几年,耽误了多少宝贵的时光啊!
很长一段时间,珠影厂的职工全都下放农村,王为一和第二任妻子乐陶同在一个队里,却不得相见。他在自传中这样写道:“最妙的是我住的宿舍跟我老伴住的宿舍相隔不远,她住的是第一栋宿舍,她的床位是靠窗的,坐在床上可以看得见相距十几米的第二栋宿舍。我的宿舍就在第二栋,门口正好斜对着我老伴的窗口,我的床又靠着门口,因此我们时时可以遥遥相望。晚上,望见她床头小灯熄了,就知道她已经入睡了。……”白天也能在劳动中见到面,却不准打招呼更不能说话。
这样咫尺天涯地受煎熬有多么揪心,没有亲历的人恐怕怎么想象都不过分。可王老却用了“最妙”这样一个词,而在和我谈起这一幕时,他超然道:“好玩”。就像俄国大诗人普希金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中所言:“……那逝去的一切将变得可爱……”对这种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可爱”,王老和我们都是不会让它再回来的。
被宣布“解放”那天,已经是1971年的除夕,乐陶知道王为一要回来,拖着虚弱的身体做了几个他喜欢吃的菜,摆在门口的破木箱上,夫妻共进晚餐。不时有人经过,王为一不好说什么,妻子老往他碗里夹菜,他的眼里噙着泪,吃着吃着滚进了碗里,又和着饭菜吞进了肚子里。
这时,年近花甲的王为一,还像他当年从新疆的监狱里走出生天一样,胸腔里跳动着的心,依旧年轻,依旧酷爱电影,酷爱喜剧艺术……
5年后,“四人帮”倒台。当电影艺术的春天到来时,王为一再次紧紧拥抱了它。
拥抱电影艺术
在和我们的谈话中,王老对自己的作品说得不多,提起来也是淡淡的,就像是说自己家没有长大的孩子。但恰恰是他迄今为止拍摄的20部电影,最能体现他人生的追求、他艺术的造诣,还有他独特的探索。尤其是其中的六部喜剧片,更是王老萦绕于心的喜剧情结的结晶,他用喜剧针砭时弊,反映生活的真实,让人发笑之余,得到警醒,受到启迪。
王为一早前有多年的话剧舞台表演实践,到他抗战胜利后在史东山导演的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中任副导演,很有些水到渠成的自然。他好学习勤思考,又都是跟的顶尖的老师,进步很快。1949年他在香港南国影业公司任导演,蔡楚生原准备与他合导电影《珠江泪》,谁知突然奉命北上进京,去参加新成立的人民政府的工作,导演任务就交由王为一独自承担。他一点不怯,首先写好印好分镜头本,剧组人手一册,然后开会听大家的意见,最后他提出四点要求:导演看不见导演,演员看不见演员,摄影看不见摄影,美工看不见美工。初听有人不明白,经王为一作了解释便有茅塞顿开的感觉,那就是每一个人、每一个工种都服从剧情和角色的需要,塑造真实自然的艺术形象,而不以个人的喜好和利益来左右工作,以致影响影片的质量。
《珠江泪》描述一对农村夫妇为恶霸所逼,先后逃到广州谋生,最后又回到快要解放的家乡的故事,拍得很真实,播映后得到很高的评价,获文化部1949—1955年优秀影片荣誉奖。
好多年之后,剧组的摄影师见到王为一,感慨地说:以前我们拍片子没有什么理论,从《珠江泪》开始,就有理论了。这位摄影师说的理论,就是王为一的“四个看不见”。
《72家房客》是王为一拍的第一部喜剧片,改编自上海大公滑稽剧团同名舞台剧,因为是用粤语摄制的,又很有广东特色,后来的观众多以为这本来就是广东戏,从中也可见这部片子影响之大。
那是1963年,中央电影局决定:该片由港粤双方拍成粤语片,影片只能在两广(广东、广西)粤语地区以及海外发行,不影响大公剧团在全国各地演出该剧。王为一接受任务后,对原舞台剧本作了比较大的增删,把主要矛盾集中于房东和房客之间逼迁和反逼迁的斗争;在影片的风格上,则用比较朴素的表演来反映生活的真实,让观众笑得自然笑得开心甚至笑得流泪,而不靠缺乏意义的滑稽表演、夸张的形体动作和粗鄙的打骂取闹来博得笑声。用喜剧表现严肃的主题、写实的风格,王为一无疑做了一次有益而成功的探索和实践。
影片在香港和两广上映,十分卖座。
文革结束后,《72家房客》被译制成国语片在全国发行,重见天日。
王为一又开始了他的电影导演工作,虽然已经六十开外,他的创作力仍很旺盛,又陆续导演了《一个美国飞行员》、《三家巷》(上下集)、《阿混新传》(获金鸡奖特别奖)、《异想天开》、《男人的世界》、《不亦乐乎》(获中国人口文化影片一等奖——金爵奖)、《关山月的画与话》(纪录片)、《五福临门》等影片,以及《万元户》、《牡丹亭》等电视剧。
新中国成立后,王为一曾经调往广州筹建珠江电影制片厂,并任厂长,后因珠影厂奉命停办,他又先后调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和上海电影制片厂当导演,1958年珠影厂重建,他再次调回广州,却是导演,后兼艺委会主任。他认为干行政工作非己所长,能拍电影最重要。至于多年来担任过不少社会职务,比如省第一、三、五届人大代表,省第二、第六届政协委员,比如全国文代会代表、省电影艺术家协会副主席等,他视为党和人民的信任,有可担之责,无炫耀之意。
两家合一家
穿着一件白色的中式对襟短袖衣,一条灰色的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的平底休闲式皮鞋,王老很有风度地微微前倾着身体,几乎不停歇地说了一个半小时,郑阿姨担心他累着,提醒他休息一会儿。王老听了俏皮地一笑,那意思仿佛是“我不累,但夫人的话不可不听”,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他由着我们挑照片,笑眯眯地在旁边走动,过了一会儿再接着讲。
王老是11年前85岁时和郑阿姨结婚的。前去领结婚证时,王老突然想起十六七岁时,一个到家里化缘的老和尚望着他的脸笑道:“你将来一定有贵人相遇,而且是三妻之命”,当时不以为然,只当是无稽之谈,没想到此时果真应验了。都说世事难料,可有时又似乎早已注定。
第一任妻子俞佩珊新疆一别50余年,那位飞行员丈夫牺牲后,她嫁给了一位来中国讲学的美国教授,随后去美国定居。得知消息后王老和她恢复了联系,1996年她曾回广州探望王老,相见甚欢,只是都绝口不提新疆的伤心往事。因为丈夫患病需要照料,一周后她就匆匆赶回了美国。
而就在俞佩珊回国之前三个月,王老的第二任妻子乐陶不幸去世,病来得凶险,王老和她住在同一间病房,日夜陪伴她整整一月,直到她安详逝去。恨离别,王老在妻子还有余温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包含了他深深的爱恋、感激和哀伤……50年的夫妻啊,贤惠善良的乐陶跟随王老四处奔波,为了他的电影事业多次搬家,从无怨言;文革最艰难的日子,她默默地持家,养育儿女,从不放弃。日子好过了,她却走了,王老顿觉身心两空。
也就在这时,丈夫已经去世的郑旭走近了王老。他们是在打太极拳的时候认识的,熟了,王老带回家做客,郑旭和乐陶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乐陶病中和走后,郑旭都来看望,和王老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再加上善解人意的子女从中撮合,王老第三次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王老的三女一子和郑阿姨的三个孩子都非常支持父母走到一起,女婿、媳妇和孙儿们也举双手赞成。这一下两家成了一家,平时老俩口和保姆高高兴兴平平静静过小日子,孩子们也常常回来看看。若是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热热闹闹,更添了几分情趣;至于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比如父母的寿辰或结婚纪念日,子女们总能变着法子策划新活动,搞搞新意思。
2007年王老和郑阿姨结婚十周年庆典,孩子们感其不易,羡其恩爱,称之为金婚。家宴上,儿女孙辈们齐齐举杯,为两位老人庆贺;然后各持一朵红玫瑰,排着队向他们献上鲜花也送上祝福,一张“全家福”更是把这快乐的瞬间定格成永恒。
在郑阿姨眼里,王老这十年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和写作,他的所思所写全部与电影有关。陪伴着王老,郑阿姨不仅精心照顾他,还在70多岁时学会了电脑打字,王老的自传就是她按照王老的手稿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
想想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啊:小小的书房里,王老在窗边伏案挥笔,时而沉思,时而书写;郑阿姨就坐在他前面,对着电脑舒缓而准确地打字,有时停下来,询问一个不甚明了的词,关切地提醒该休息一下了……窗外有一棵高大繁茂的红棉树,年年岁岁相守,或花满枝头,美丽眩目;或绿叶婆娑,随风起舞。这样的人与自然,这样的和谐美满。
每天,王老都要看报看电视,有什么好文章,他还要剪下来编辑成册,作为电影喜剧创作的素材。去年,王老完成了一个电影剧本,是以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戏剧、电影界的人物和事件为原型的,他认为留下真实的历史,引发思考和借鉴,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旦时机成熟,王老希望能搬上银幕;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我国喜剧电影的发展,现在愿意拍喜剧片的人不多,有大建树的更少,王老以为不是缺少人才,而是缺乏重视。喜剧是观众爱看的,凭这一点就值得电影人去做。最近南方电视台拍摄的喜剧电视剧《新72家房客》,聘请王老当顾问,他就很认真地看了,这是拍喜剧电视的很好的实践,哪怕是尝试也可贵。
到底是“知父莫如女”,王笛说:“爸爸是最幸福的人,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人爱,有人照顾,有人陪伴”,当然,王笛还知道,爸爸之所以有这份福气,也因为他是个满心装着电影的人,不计较钱财,不贪图名利,不稀罕做官,一辈子活得单纯、坦诚,做自己的工作,不变地爱着电影,而且,也全心地爱着他的妻子、儿女。
王老告诉我:“对中国电影,我抱着希望,我还在做努力”。
——这决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这是一位电影导演跨越世纪的宣言,这是一位智慧长者满怀信心的预测,这是一位慈善老人爱国为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