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一心要撮合这件好事,说彭熙呀,禤国维可是个绝对可靠的大好人,他爱学习,业务强,对病人都那么好,你要成了他老婆,他还不晓得怎么疼你呢。
彭熙笑了:我哪里不晓得罗!天天在一起上班,他那么多优点我都看在眼里了……
犹豫归犹豫,彭熙不由得对禤国维多了几分关注,这一来也就发现了他更多的长处,姑娘的感情天平开始向他倾斜。
好上了,爱上了,彭熙发现了禤国维更多的好,他工作起来跟玩命似的,医生在病房上一个班是24个小时,下班后按规定可以休息一天,但他总是连轴转,几乎没有补休过。晚上值班如果没有什么事,医生可以睡觉,但只要病房有重病号,他就每个钟头去检查一次,有什么事情可以及时处理,也有利于避免和防止病人的病情出现反复……
禤国维平日话不多,也不爱管家长里短的罗嗦事,但只要牵涉到病人,他就义不容辞地过问。有一次,一个工人模样的患者来看急症,说肚子疼得受不了,大声呻吟中夹杂着喊叫,听上去有点儿吓人。一个内科的值班医生给病人作了检查,很快就开了药打发病人走。
旁边的外科医生禤国维正巧看到这个病人满头大汗、脸色铁青地蹒跚离去,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转头叫也在值班的彭熙赶快把那个病人从医院门口叫回来,询问病人吃了什么食物,那人说头天晚上吃了不少豆子。禤国维估计是肠胃出了问题,叫病人马上去拍X光片,结果证实是胃穿孔,必须立即手术,再拖下去将性命难保。
这个病人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自然对禤国维千恩万谢。而彭熙则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没看错人!
1968年,禤国维和彭熙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两年后,大儿子禤鹏昕出生了。因为夫妇俩工作都忙,孩子一岁三个月时被送到了广州的爷爷奶奶家,一呆就是三年。这期间出生的二儿子鹏翔留在了父母身边。
小鹏昕很受爷爷奶奶的疼爱、呵护,但四岁那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患上了肾炎。做父母的听说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是自己没尽到责任,赶紧请奶奶把小鹏昕送来长沙。
始料不及的是,小鹏昕不习惯长沙的气候,也不熟悉自己的爸爸妈妈,只肯跟奶奶。一听说奶奶要走就哭闹不已,不吃不睡。眼看患病的儿子更瘦弱了,禤国维夫妇只得让奶奶又把他带回了广州。
这时,禤国维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又正是干事业的年龄,他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同事和病人对他赞不绝口。他也早就习惯了长沙的生活,习惯了把长沙当成自己的家,何况当时湖南的物质供应比广州要好得多,工作环境和业务氛围都不错,可此刻想到大儿子的身体,夫妇俩萌生了调回广州的念头。
医院的领导和同事们都舍不得禤国维夫妇调离,但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还是尊重了他们的选择。
1976年上半年,禤国维得以调回广东省中医院。远离故乡想故乡,但真到了要离开长沙的时候,他又感到了深深的留恋。13年了,他的行医生涯从这里起步,他的青春之河在这里流淌。这里是他和妻子爱情的见证,这里有他众多的同事和朋友,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经他治疗过的患者,都让他牵挂,也让他心存感激,因为他们给了他机会,使他丰富,也使他成熟。
临别时,医院派了两部大汽车,让自愿送行的同事坐,谁想到人太多,根本坐不下。不少人自己坐公交车到长沙火车站送他们。禤国维夫妇和同事、朋友们相拥道别,未语凝咽。一些眼泪浅的女同事和彭熙抱头哭泣。13年的情谊啊,在那一刻化作了飞洒的泪水,也定格成了永恒的记忆。
30年后,当年的同事到广州出差,知道禤国维有了成就,有了名气,心想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有的人那样,脾气见长,架子见大呢?但一见面,就发现他本色未改,真诚依旧,谦和依旧,情义也依旧。
故乡的怀抱
(他一家四口挤在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一张大床,最奢侈的物件就是一台缝纫机。这台缝纫机不仅要承担全家人衣服的缝缝补补,更重要的职责是当桌子使用。)
就在禤国维回到广州那一年的金秋十月,作恶多端的“四人邦”被揪了出来,狂欢的群众看到了希望,走到崩溃边缘的中国经济有救了。禤国维也和大家一样高兴,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发展中医药学的春天,也将随着经济的复苏,降临到神州大地。
也就在这一年,广东省中医院决定建立皮肤科,把皮肤病的治疗从大外科中独立出来,禤国维被调去当副主任。这时,他在皮肤病的治疗方面已经有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并且发现中医诊疗皮肤病有很好的效果和独有的优势。皮肤科的建立,给了他更广阔的探索天地,他的信心更足了。
当时的广州和全国一样,百业待举,百废待兴。刚回到故乡的禤国维面临着不少困难,其中又以没有住房为最大的难事。他一家四口挤在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一张大床,最奢侈的物件就是一台缝纫机。这台缝纫机不仅要承担全家人衣服的缝缝补补,更重要的职责是当桌子使用。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这张特殊的桌子发挥了特殊的作用,两个年幼的儿子的涂鸦之作固然在这个桌子上完成,禤国维的多篇优秀论文和专著,也是在这上面挥笔写就的。而彭熙常常理所当然地充当那些论文的第一读者和抄写手,与这台缝纫机亲密相伴。
“他从来都这样忙,在长沙时只要一声招呼,说有重病人来了,他拔腿就走。回到广州也一样,他太忙了,而且忙起来他快乐,我只有支持他,多帮帮他。”彭熙这么想,这么说,也这么做。
家虽然小,却一直很温馨。禤国维从来不发脾气,对妻子、孩子都很温和,大儿子说唯一挨过一次打,是因为和弟弟打架。爸爸平时最反对兄弟不团结,他自己向来与人为善,以和为贵,别说自家人,就连素不相识的病人在他看来也和亲人似的,更何况兄弟呢。当然,就连这次挨打,也是象征性的,爸爸下手很轻,给儿子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后来兄弟俩再没有打过架。
彭熙说起儿子对禤国维那份敬重,很是感慨:他们可听爸爸的话了,我说的没那么有分量,爸爸说什么,他们百分之百地听。
由于工作太忙,禤国维确实没有什么时间来照顾儿子,家务事只能全部由彭熙来做,而彭熙也要上班,更多的时候儿子就只能自力更生——自己照顾自己了。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两个儿子就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去上学的。放学回到家,父母都还没回呢,小哥俩就动手淘米煮饭,洗菜切菜。妈妈回得早一点,跟着就炒菜。后来小哥俩也学着炒菜,烹饪水平见长,直到今天,这身“功夫”还不减当年,尤其是当哥哥的,据说做一桌待客的菜不成问题。
家里回得最晚的总是爸爸,下班时间过了很久,他才到家,不用问,肯定又是帮病人看病去了。拿妈妈的话说就是:你爸爸一年到头都是以病房为家的。儿子习惯了爸爸的晚归,吃了饭就自觉去做功课。长年的潜移默化,儿子不但理解了爸爸的追求和奋斗,还学到了爸爸好学上进,认真负责的品德。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禤国维正处于干事业的大好年华,他的中医造诣已相当深,而且勤奋好学的他还在不断地学习。到皮肤科后,他很快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在病人中有很好的口碑。他经常下乡、多年积累的治疗疑难外伤经验,也使他敢于应对各种紧急情况。
七十年代末的一天傍晚,刚下班的禤国维经过急症室,正好有一个紧闭双目的老年男子被一辆板车推进来抢救。医生的本能让他看了那老人一眼,这一看让他看出了问题的严重。他随即停下脚步,向陪同来的病人家属询问情况,再看了病人的血压值,他知道病人是被一种民间叫做木虱王的毒虫咬伤,现在已经休克。如不马上采取救治措施,病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而值班医生对这种毒虫认知不多,不清楚它的厉害,仍然按一般的抢救步骤施救。禤国维立即义不容辞地留了下来,他把这种病的危害和值班医生沟通后,又以最快的速度一起商量,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方法进行抢救,最终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病人的生命。病人和家属万分感激,禤国维却轻描淡写地说:做医生就应该这样。
回到故乡的怀抱,禤国维很开心;进入广东省中医院这样一个优秀的集体,禤国维又很幸运。这间医院经历了近百年的历史沧桑,已经成为广州市民乃至广东民众的心水医院。这不仅因为中医药是中国的国粹,是为数众多的广东人的至爱选择,更因为这间医院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经受了锻炼,找到了自己的努力方向,他们始终把病人的利益放在首位,把为病人解除病痛看成自己的神圣职责。这里的医护人员普遍有着良好的工作态度,廉洁的工作作风,合格的医疗水平。禤国维来到这里如鱼得水,挥洒自如,他一门心思钻研业务,临床是个好医生,教学是个好老师,当了副院长之后,他又是一个职工信赖和拥护的好领导。
故乡张开双臂迎回了离别13年、已经事业有成的禤国维,而禤国维则用他的全部智慧、才华和精力,回报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生命的新歌
(16年过去了,恩师背方言歌的一幕仍然那么清晰。陈达灿明白,这一幕已经刻进了心扉,永远不会淡忘。)
就在禤国维的事业迅速发展、一切都似乎在顺利进展的时候,一场几乎毁灭他生命的灾难降临了——
那是1990年春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正是周五,时任副院长的禤国维负责当晚的医院总值班。下了夜诊,他习惯性地在医院巡视一圈,看看有什么事情。他一边走,一边想起头天办公大楼六楼的挂钟不翼而飞,看来那些贼们并不会因为这里是救死扶伤的重地,就缩回他们肮脏的贼手。
禤国维一上到办公楼六楼,就觉得有点儿奇怪:走廊上的灯全关了(平时是开着的),一片漆黑,他停下脚步,洗手间那头却隐约传来说话声。“不好,有情况”。他下意识地快步走过去,喝道:“谁?”
话音未落,洗手间里窜出几条黑影,一双手“唰”地卡住了禤国维的脖子。他感觉一阵眩晕,但仍然用力挣扎,试图掰开那双罪恶的爪子。
就在他觉得脖子上稍稍松快了一点的时候,另一个歹徒从背后袭来,用羊角锤恶狠狠地敲击他的头顶,一下、又一下,他眼前金星闪烁,来不及喊叫,也来不及反抗,就失去了知觉……
歹徒逃之夭夭。黑暗中,禤国维头顶的伤口在不断地流血,他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命悬一线。
沸腾了一天的城市里,许多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没有人知道罪恶在医院这个最需要安宁的地方发生,没有人听到办公楼六楼发出的搏斗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禤国维的生命危在旦夕!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禤国维从晕旋中恢复了意识,他想:我不能就这么倒下去,一定要撑着去求救。
扶着墙壁,禤国维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总值班室走去。一步,两步,每走出一步,都似乎要耗完所有的精力。他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又晕了过去现在想来真是幸运,住在七楼的一位学生就在这个时候下楼了。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儿动静,也就多了一分警觉。走到六楼,他见灯黑着,便摸索着开了灯。就在灯亮的当儿,他惊赫地看见了地上的血迹,不是一滴,不是一小片,而是一条血路!
顺着血路寻觅,他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血人,来不及仔细辨认,他急忙一边呼叫同学,一边蹲下去查看,触摸到了伤员微弱的呼吸,立刻就把伤员送到了急诊室。
值班医生见抬进来一个血人,赶紧进行检查、抢救。他用一大团药棉轻轻地抹去伤员脸上的鲜血,突然万分惊讶地发现,这个伤员竟是自己爱戴的副院长禤国维!他禁不住叫了起来:禤院长,禤院长……旁边的几位学生也惊呆了,热泪顿时涌了出来。由于当时的广东省中医院还没有神经外科,禤国维被紧急送进孙逸仙医院施行抢救。
禤国维伤得太重了:他的头部被丧心病狂的歹徒用羊角锤重重地敲击了10多下,造成颅骨广泛性、粉碎性骨折,脑挫伤,脑血肿,血压几乎为零……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在紧张地进行,手术室外守候着的亲人、领导、同事和学生,都在心里默默地为禤国维祈祷,祈祷他快快苏醒,摆脱死神的纠缠,早一点好起来……但人们又不能不担着一份心思:这么重的伤,年过半百的禤院长能挺得过来吗?
手术做得很成功,昏迷中的禤国维被推进了特护病房。但预后怎么样,仍然未敢太乐观,要看7天危险期能否平安度过,而即使过了7天,由于伤势太重,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彭熙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中了,却没有懵,焦虑和悲伤使她显得憔悴,但她的思维是清晰的,她坚定地对医生们说:“哪怕成植物人也要救。我相信用中医、中药配合按摩、针灸、理疗……他会好起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天实在太难熬了。彭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挨过来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昏睡中的丈夫,心里一直在给丈夫打气:你要挺住,你一定要挺住,我知道你不会撇下我。你说过你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两个儿子也轮流守护着爸爸,守护着他们悲伤而又坚强的妈妈。
终于,禤国维在人们的期盼中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勉强睁开眼睛,守侯在身边的妻子彭熙在他的视线中从模糊到清晰,意识逐渐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开口了,但谁都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今晚夜诊,我去不了,快去停号(意即停止挂号)……”
禤国维还很虚弱,声音也很小,可在彭熙耳朵里,无异于一声响雷,虽然多年的相处,使她早已习惯了丈夫以病人为重的思维模式,但此时此刻她还是震惊了:身受重创,危在旦夕,老禤啊,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直到16年后的今天,理解了丈夫一辈子的彭熙依然感慨地说:我真有些不理解……
在同行和亲人的精心医治和照料下,禤国维慢慢好了起来。但他的记忆力因为脑部严重受伤而大为减退,对于禤国维来说,往日的人和事淡忘了还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许多几十年来倒背如流的中医方歌和草药名,他竟然也想不起来。这对一个中医来说,意味着难以继续行医生涯,意味着要远离那些曾经那么需要他、那么支持他的患者们……
禤国维心里非常着急。躺在病床上,他有时默默的望着天,有时口里又念念有词。怕影响他的休息,前来看望的人们常常是尽量少说话,有些甚至在门外悄悄地看一看,知道他在逐渐好转,就遵医嘱依依离开。只是他们不大明白,院长独个儿自言自语在说些什么呢?
谜底很快揭晓了。那天,禤国维的得意高徒陈达灿又一次来看望恩师,当时禤国维从昏迷中醒来还没多久,身体非常虚弱。陈达灿望着恩师苍白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长期以来,恩师都不顾自己年过半百,身体比较弱,总是超时超量工作。这次又遭此重创,要恢复健康起码得一年半载,这对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恩师,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