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赏过哈尔滨灯光闪烁、晶莹剔透的冰雕,我见识过松花江坦荡平和、“顿失滔滔”的坚定,我陶醉于东北大地那漫天飞雪的宁静……但我真的不知道,东北的秋天竟是这样的丰富和美丽——
相比南国的郁郁葱葱,东北之秋多了金黄、米白和艳红的层林交错;对照西北的大漠荒原,东北之秋少了沉郁、单调和孤寂的千古苍凉;它比中原的一马平川更加辽阔,它比东部的海滨沙滩更为大气。奔驰在东北黑龙江的大地上,有时我会倚着车窗,久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窗外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稻浪,一边想起那些圆乎乎、胖墩墩的东北大米;都说江南产粮多,“两广熟,天下足”,其实真正的大粮仓在东北,在北大荒;有时我又流连在驻地一片枫叶红了的小树林中,似乎从那欣然飘落、回归土地的叶片上,读出了豪爽东北之外的细腻与多情;我惊诧于那黑得发亮、肥得流油的土地,如果不是从中冒出蓬勃生长的壮硕庄稼,南方人多半以为满地是煤;我还挺乐意听那本山大叔似的普通话,透着痛快透着硬气透着浓烈的乡土气息。
我们攀登在伊春五营国家森林公园的原始红松林里,徜徉在清澈平静、秋色环绕的天赐湖边;我们漫步在与俄罗斯一江之隔的同江堤岸,夜幕下清风拂面,星光如水,仰头寻觅,竟然见到了久违的北斗,甚至银河以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星!于是,时光倒流,回返童年,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当年在我们居住的那个机关大院里,都可以躺在草地上数天上的星星啊!可现在,广州的夜空一片迷蒙,看星星成为难得的奢侈……我们还登上了回归祖国母亲怀抱不久的半个黑瞎子岛,在国境线树木葱茏、野草蔓延的哨所旁,看另外一半属于俄罗斯的教堂、民居和小树林。守岛的营长带我们穿过泥沙小路,一米八几的个子使得我们仰头和他说话。成群的蚊子不紧不慢地围着我们轰鸣,唯独不怎么靠近营长,我奇怪地问:“怎么这里的蚊子也欺生?”营长年轻黝黑的脸舒展开来道:“我们一年到头被它们纠缠,这会儿轮都轮到你们了。”大笑之后不仅感叹:坚守国门有多么不容易!别说真刀真枪地干,对付这些蚊子就够意思了。归途中坐船航行在乌苏里江上,哼着那首享誉中外的《乌苏里船歌》,虽说分不清哪条船是赫哲族同胞的,却被船儿穿梭,捕鱼、运输的和平景象深深打动,置身于这样的生活中,真好!
东北之秋最让我难忘的,却是回广州前的那个晚上,我与两位素未谋面的、当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朋友,相会在佳木斯。他们的名字,一个叫“北大荒人”,一个叫“老知青”。这当然是他们的博客名,——我们是在博客上认识的。单是这样的名字,就已经显示出那浓得化不开的知青情结。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段共同的经历,是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1600多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生命中绕不过的遗憾,放不下的珍藏。
两位东北汉子坐在我的面前,“北大荒人”爽朗热情,噼里啪啦快节奏的话语里不时夹着笑声;“老知青”稳重沉静,更多的时候是在倾听却满是真诚。巧的是他俩个子都不高,“北大荒人”把原因归于近50年前缺油少粮的三年困难时期。但他们的模样是完全属于东北的,那眉宇,那神情。
我们的话题自然是以知青和北大荒为主。小时候的印象中,北大荒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野地,两位知青朋友告诉我,也对也不对。北大荒那叫大啊,拖拉机耕一晌地,都没有过农场连队的地界;以前也确实荒,知青们去的时候,都还是蚊虫结队,乱草遍野。但白面馒头是管饱的,工资也比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高,然而自然条件更加艰苦,冬天滴水成冰,别说干活,一出门北风那个狂吹啊,能把人吹趴下……听“北大荒人”绘声绘色地说,我就想起他在博客里写的一系列回忆兵团生活的文章,那些朴实、流畅、带着黑土地芳香的文字多次让我感动。“老知青”的博客家园我也常去,印象中他那儿布置得不错,图片多且讲究,不像我,干巴巴贴几篇文章。如今,报纸电视都在告诫大家“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我们不曾陌生,就直接进入了“熟悉”。听说佳木斯有全国首个知青广场,我脱口而出:“能去看看吗?”
“能!”于是我们立即出门,打了部“的士”飞驰而去。
因为出差行程紧,我第二天一早就得奔哈尔滨赶飞机。“的士”上“北大荒人”搓着手连说:“哎呀,太急了,我们给你安排了两天的活动呢!”就这句话,已经让我的心在佳木斯寒凉的秋风里暖暖的。
江边,路边,一个城市最好的地段,敞开着知青广场。不大,却是全国首个,可能也是目前的唯一。而且,它是佳木斯市委、市政府顺知青意,重历史真,于2008年建立的。当年,这里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所在地。
广场中间矗立着雕塑,开荒牛和知青小伙子都是劳作的姿态。上面还有1968年12月,毛泽东主席下达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此前后,大批知青上山下乡,北大荒、内蒙古、海南岛、新疆、云南等地的生产建设兵团,是知青最集中的地方。
雕塑的后方环绕着半圈约两米高的知青墙,一面是反映知青劳动、生活的浮雕,一面是姜昆、张抗抗等如今各行业著名的北大荒知青的题词。右侧是知青廊,一行40年的、深深的足迹贯穿,1968一2008。
“没带相机!”我自语。
“我带了。”答者“老知青”。
我喜出望外,一连独照、合照了不下20张,意犹未尽地离开。不知道何时再来?
三人江边漫步,又去一家热闹的食家宵夜:吃油豆角、杀猪菜、小米粥、佳木斯啤酒,谈下乡、回城、下岗、上博……正宗的东北风味,地道的知青情怀。
分手时,“北大荒人”坚持说第二天一早去市场买最新鲜的油豆角,让我带回广州。刚躺下,短信到:刚才照的相光线太暗,效果不好,明天早上补如何?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便说算了。谁知道第二天六点刚过,两位知青朋友已经拎着一袋早市的油豆角来了,还是要带我二赴知青广场补照相。我们来去如飞,又拍了十几张。
心情难以平静,早餐桌上说起,前来送行的佳木斯市政协副主席马上回应:“等会儿走的时候经过那里,大家下去看看。”
果然,我又一次来到知青广场。同行的十多位政协委员中,连我一起有四个当过知青,纷纷在秋阳下留影。十二个小时内,我三到知青广场,真的是缘分!
在红黄橙绿的秋色中,提着那袋葱翠鲜嫩的油豆角,载着满满当当的情谊,我惜别东北。我还想再到东北看春看夏,四季看完了,回头又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