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妖怪作祟?”清江裕美忽然咄咄逼人地抢白道。
“那么,您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是幽灵作祟呢?”我微笑如常,从容应答。
“总之,引起种种异状的,并不一定是死灵……不一定是小女的死灵对吗?”沉默许久的水原先生抬起头来,眼神关切地盯着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又围绕事件聊了半小时,原本就显得疲惫的水原先生不觉流露出倦意。川岛借机结束谈话:“大老远地赶来,想必各位老师现在也已经累了。我先领各位回房间休息一会吧,晚餐一个小时后会在走廊对面的饭厅进行,请各位务必赏光列席。”
川岛说完,便转身拉上幕布,带着我们往客厅一侧的楼梯走去。水原先生起身向我们一一行礼,嘱咐佣人将我们的行李提上二楼后便离开了。登上巴洛克风格的楼梯,二楼一字排开共有六个房间。除了主人的卧室、书房及沙龙室外,位于走廊另一端的三个客房自然就是我们的房间。
依照之前交付的资料,川岛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对应的卧房——装修最简单、在地板上刻意铺上并不相称的榻榻米的,是元空法师的房间;走廊尽头那件铺陈了无数蕾丝鲜花与新床具的,自然是清江下榻之所;而位于两人之间,那间明显充满“童趣”的,不用多说是留给我的。
打开房门的时候川岛回头望了我和勘五郎一眼,狸猫立马识趣地回答不用担心,在外旅行时已经很习惯只有一间房的时候被迫打地铺了。川岛笑笑,随即摇了摇头,蹙眉叮嘱:“并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对您说这个有些多余,但是……这里曾经是荻小姐的卧室。”
我一惊,但马上表示并不介意。川岛在提示了房间电器的开关及注意事项后便径自转身下楼。关上房门后,我一头仰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抱着床头硕大的泰迪熊翻滚,宣布睡床的所有权。狸猫任劳任怨地将行李一件件打开,拖出电磁辐射探测仪、热敏仪、简易地动记录仪、摄像机、罗盘……还有睡袋。末了如同野生动物一般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才倚着床角坐下道:
“那女孩的气味还遗留在这里……喂,不要躺得这么安心!这么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间里,你真的不会有阴影吗?”
“尸骨遍地的荒野我们也不是没露宿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我枕着泰迪熊数墙面上手绘的花朵——这是一间布置得异常可爱的房间,随处可见的毛绒玩具与童话书,书架的顶格内放着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烂漫的红色手绘花朵竞相盛开、爬满墙壁……一切都还保持着小主人尚在时的模样。
“既然没有负罪感,那刚才为什么要编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为怜悯那个男人吗?”勘五郎背对着我,一边组装着仪器一边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想反驳那女人而已。”这倒并不是说谎,太久的人生让我看过太多的不幸,已经没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个插曲了。
“哦?那么你认为她是真的灵能者了?”
“怎么可能,一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拥有真正的灵能力。”我抱着怀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躏,一边不忘尽情支使狸猫,“刚才进门时要不是我说你是我的式神,估计这一禅杖砸下来,也够打出你的尾巴来了……啊,摄像头可以再架高一些,电磁探测的原始对比数据现在就可以测试……对了,把你出门前偷偷藏在睡袋里的伏特加拿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机器跑去开门,桃心木的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浓烈异常的香水味儿立即冲得狸猫倒退半步——门外站着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经换下了客厅里穿着的毛衣,此刻仅披着一件香艳的紫红色绸缎睡衣。只见她半倚门楣凝视阿勘良久,又眼神暧昧地望我一眼,从睡衣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厌倦了,欢迎你随时到我的工作室来报到。”
那名浑身散发着烂熟水果一般气质的女子在抛下一个媚眼后,便扭着腰肢姗姗离去了,只剩下可怜的狸猫大爷拈着张尚余体温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一把推开他伸上前来的爪子:“别拿给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一个小时后晚餐准时举行。水原先生安排厨房准备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尔多酒鹅肝批、焗蜗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饼。虽然没能尝到正宗的温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厨娘不错的手艺,晚餐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为她的姗姗来迟,使得开宴时间不得不后延了十五分钟。
“抱歉,因为进行灵能力的修行而迟到了。”话虽这么说,但“水果夫人”似乎没有真打算道歉的样子。她换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竖的紫红睡衣,换上另一条粉白色荷叶领闪片连衣裙,脖子上不忘系上一条酒红色丝巾,整体风格依旧是那么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面对满满一桌盛宴几乎没动过餐具,只礼节性地喝了蔬菜汤和茶。虽说国内对僧侣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严格,但他还是恪守了施行术法前严格禁食的准则。
晚餐过后,水原先生的情绪好了很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各地旅行时所遇到的趣事。他是个富有演说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连连捧腹。狸猫这些年跟着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两人一唱一和,一时就连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餐桌上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直到管家川岛皱着眉上前小声提醒,水原先生才惊觉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久了一点。
“已经这时候了么?抱歉抱歉,瞧我这才稍微上了点年纪,就开始变得像老头子一样喜欢絮叨了。”水原先生回头望了望钟点,自嘲似的摸了摸脑袋,“各位老师还需要些什么?是否准备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语的元空此时却开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现在理当是我们倾力报答之时——贫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说的‘灵异’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餐厅内的气氛立时急转直下。水原夫妇的表情重又垮了下来,川岛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呵欠,闻言手停在嘴边,怨怼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懒得再和她起无谓的冲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脚,让他替我发言。
“这主意不错,我也参加!”狸猫会意,嗓门故意拔高,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况且我们也可以边聊边等嘛!”
“……呵呵,说的也是,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这些怪事统统解开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来放松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托各位老师了!”
“真没办法,我习惯午夜到四点间必须睡个美容觉的……不过我会赶在幽灵作怪前起来的,水原先生不用担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镶有水钻的小梳妆镜照个不停,她确实有比较明显的眼睑下垂现象,不过应该跟睡眠时间没有关系。
提议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致通过,就连看起来有些胆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岛也同意留下来,一起看个究竟。大约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他们脸上有一种既兴奋又动摇的表情,就仿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顽劣孩子,明知道期许的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忍不住想一释心中的困惑与不安。
仗着人多势众,一行人转入客厅继续聊天。虽然客厅内亮着灯,但西半边的三个金鱼缸看起来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尽力使得谈话不至于中断,话题从旅行中的艳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鱼的培育历史。期间清江实在耐不住无聊,于凌晨2点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后众人依旧围绕在客厅里谈天说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没有长时间地单独离开。说到挚爱的金鱼养殖,水原先生忽然来了兴致,开始眉飞色舞:“说到日本的金鱼,从大阪府自大明引进的‘绯鲋’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从最初的单尾以及黯淡的颜色,到江户时华丽的‘兰寿’、‘江户锦’、‘京锦’,无一不浸透了饲养家们赤诚的心血……说到名贵品种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经过仔细的筛选、配对、育种……新的品种需要不断杂交稳固,已有的品种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现品相优秀的成鱼……啊,说得有些口渴了,川岛,去泡些咖啡来吧。”
管家闻言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咖啡壶和托盘回到客厅中,为客人们一一沏上温暖的咖啡后便又转身去准备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兴奋,和勘五郎一搭一档说个没完,丝毫不见倦意。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但客厅内一切如常。正当我和元空都以为能度过一个无聊但平静的夜晚时,房内的所有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尽都熄灭了。
水原夫人发出一声惊呼,所幸川岛立即从厨房内转出来,手中提着一盏应急照明灯:“似乎是跳闸了,老房子常有的情况,各位不用紧张。”
“真是可恶,明明说是设施齐全内部翻新过的疗养别墅我才买下的,没想到入住不到两年,尽给我添烦心事!”水原先生边大声咒骂着前任房主边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决定回房休息,但又不愿意独自待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狸猫便自作聪明地提出让我陪着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厅内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继续值夜。
水原先生摸着黑去厨房寻找蜡烛,我扶着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灯的川岛带领下,经过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式楼梯。一片黑暗中,能够依靠的光源只有川岛手中那一盏并不明亮的手提灯,我扶着水原夫人摸索着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带路的川岛叫了一声:
“清江小姐?”
我们循声抬起头来,只见清江裕美披散着头发,垂着头背对着我们站在二楼的楼梯边缘。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再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是直觉般感到,这个本应喧闹乖张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却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清江小姐?”川岛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清江忽然整个儿向后仰倒,翻滚着从二楼一路跌下,一直滚到川岛的脚边。川岛惊叫着跳起来后退,手中的提灯上下挥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楼楼梯的扶手拐角处——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只手,非常纤细幼小的、明显是孩子的手!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只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后,不见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显也看见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头颅,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喂!快、快来……”容不得人细加思考,底楼的客厅内又传来水原先生颤抖的喊声。我试了试清江的脉搏,将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给一边颤抖不已的川岛,转身飞奔下楼。刚刚点起蜡烛的客厅内,正上演着诡异而荒诞的一幕——三个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厅东侧,望着幕布后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边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个鱼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不时溅出水花。
周围的物件都稳稳地站在原地,唯独鱼缸带着惶恐的金鱼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烛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确实是令人从脚下不自觉冒出寒意的奇特异象。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颈部骨折。她似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脖子,她还穿着晚餐时的那条荷叶边连衣裙,系着丝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乱的头发和扭曲的肢体,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卑微可怜。
天亮的时候,警察赶来带走了清江的遗体,而调查和笔录工作却直到中午才勉强结束。房子里的电源已经恢复了,厨娘将已经冷掉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加热,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经历过昨夜折腾的人都围坐在餐厅内,相向而坐,垂目不语——除了水原夫人,她从昨夜起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目下正由私人医生看护。
众人围坐在餐厅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猫的肚子不老实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转头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总算没有动手。
“……看来,今晚不适宜于继续居住在这里了,大家请去附近的若松旅馆暂住吧,我已经派川岛代我去联系了。”许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提议道。他的眼窝比起昨天明显地塌陷了下去,那种初次见面时最后的干练感觉也消失无踪了。
“我们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况……似乎不适合马上转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佣人们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迹,“不过从长远来看,暂时换个环境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还是等她醒来后再作计议吧。”
“没错,我们要不也先换个环境,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狸猫终于忍不住了,“毕竟在这个一眼就能看见楼梯的餐厅内,也确实让人没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点头默许了勘五郎的提议,一行人转移到了屋子后面,毗邻花园与客厅之间的走廊尽头有一座阳光房,其中有许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种的金鱼争奇斗艳,充分显现了主人的兴趣所在。
“这里是我进行金鱼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闲暇时间大多都耗在这里。”水原先生吩咐佣人将茶点和饮料送入阳光房,微微挤出一点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灵异状况跟金鱼有关,可我还是无法将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联系起来……是啊,这些金鱼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样。每一条都是经过我亲手育种培养起来的,我认识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看着它们一点点进化成长,成为越来越美丽名贵的品种……事实上,因为家内受不了金鱼,我已经答应准备将这些孩子全部处理掉了。可是,我总想等到品评会以后,至少让这几条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顶紫罗袍在人前显耀一回,让人们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没想到却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种事情,是谁也无法提前预知的,因此请不要过于自责。”周围的水槽内,各色金鱼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戏。因为这里阳光充沛,所以也并没有客厅内如此诡异的感觉。我一边出言安慰,一边端详着那些金鱼,身后最大的一个水槽足有两米长,半人多高。坐在它面前仿佛置身于海底龙宫,十分漂亮。
能保留这样一个清静的去处,对于这一座已被邪念污染的房子来说,确实不容易。
狸猫此时已经吃饱喝足,正打算打开话匣子时却被赶来的私人医生打断:“先生,夫人已经醒来了,她想见见您。”
水原先生在夫人房内待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一通电话打断,水原先生一脸凝重地走下楼,拿起话筒聊了几句便挂了,转头对等候的我们说道:
“不好意思,还是烦请各位先行前往若松旅馆吧。我已经联系好了老板,他是我多年的老友,那里的环境也相当不错,相信一定会对各位招待周到的。”
“那么,您和夫人呢?”勘五郎感到有些不妥,追问道。
“我和家内有些事情要聊,随后就到。”水原先生疲惫地笑了一下,点头致意。
话已至此,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必要。我和勘五郎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李。众多的仪器收拾起来并不轻松,我抱着玩具熊坐在床边看着狸猫忙前忙后,很自觉地不去插手。
“喂,真的就这样撤了吗?”勘五郎边抄录着数据边转头看我,“这么半途而废可不像是你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