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要玩到繁星满天、汗湿衣衫,才被奶奶、妈妈们各自呼唤着不舍地回家。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没有做不完的作业,当然更没有看不完的几十个频道的电视节目。而“百草园”里那些不断花样翻新的游戏,如跳房子、玩皮筋、踢毽子、滚铁环等,一直滋润着我们童年的日子。
大院里有个游泳池,据说早先是为前来援华的前苏联专家们修的。后来专家们撤了,泳池开始向全大院开放,五分钱游两个钟头,成了孩子们暑假的乐园,我就是在那儿学会游泳的。如今游泳池显得残旧破败,周围杂草丛生,不知是不是人们生活中的节目太丰富了,泳池便遭到了冷落。
最让我和小伙伴们雀跃的,是每周一次的露天电影。好多当时的新片,我都是在那里看的。到了冬天,北风刮得紧,电影只能在礼堂里放,这就难倒了一些拿不出五分钱买票的小伙伴,只好受点委屈,听我“传达”电影故事。
我们绕着红楼旧居转了两圈,可惜每套房子都已易主,想找个人叙叙旧实属不易。小伙伴看出了我的心思,提议我去敲敲旧家的门,进去瞧瞧也是还愿。我正犹豫着怕太冒昧,却见一中年妇女匆匆走来,停在我的旧家前,掏出钥匙开门。
忍不住上前说明来意,中年妇女把我们让了进去。
房子的结构已经改变,主人又布置了一番再也找不出当年的影子,但我还是激动不已。特别巧的是,这位妇女操一口广东普通话。细问才知道她是广东顺德人,因为从事地质工作,转战广西,又到长沙,已有十几年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变化无常。她离乡背井到了我住过的房子里,我这个湘女倒远离长沙,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安了家。
别了女主人,我们又走到院子里。令我奇怪的是,印象中那么宽那么大似乎盛得下整个童年的院子,如今怎么显得如此狭小拥挤?
或许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乡的“百草园”,不管他长大后走得多远,都会牢牢记住那一方天地,那一份感觉。
雪花飘飘的夜晚
回到故乡的那天上午,老天正在下雪。六角形的雪花随着北风漫天飘洒,又热闹又恬静。
青开车来接我,见我欢喜的样子,便说:“怎么样?在长沙呆一天吧,明天再走。”
我不依。虽说长沙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摇篮,但后来母亲从五七干校“毕业”,分配去了另一座城市。我每回返故乡,就只好途经长沙时匆匆瞥一眼,总也不肯多留了。
青是我的初中同学,读书那会儿白白胖胖,话不多,却笑眯眯的,加上成绩好,女孩儿大多愿意跟他交往,看着他腼腆的模样乐不可支。“文化革命”一闹腾,课上不成了,同学们做鸟兽散,难得见次面。我和青一别十几年,直到80年代中,青来广州出差,才跟我联系上。见面的时候我觉得挺奇怪,怎么岁月就那么有能耐,把青变得黑黑瘦瘦,大大方方,话也多了起来,只是笑模样依旧,给人靠得住的感觉。
这会儿见我执意要走,青也不再勉强。告诉我,替我找了辆车,是朋友的,下午送我回家。青让我在好友明的家里等着,他自己匆匆赶回单位上班去了。
下午事情却有了变化,青打电话来,说约好的那部车出了毛病,得另外想办法。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就说算了算了,我去赶班车。青坚决不同意,说答应了的事就得办好。这么冰天雪地的,一个人走让他不放心。“我知道你假期短,归心似箭,可以理解。你等着吧,今晚一定把你送到你母亲身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死心塌地又心急如焚地坐在窗前,看雪花飞旋、飘落,只等车到就启程。
天黑尽了车才到,在这之前我已放弃了当天走的想法,可青说:“你母亲等着你呢!我也想去看看她老人家。过去我们上你家玩,她待我们可好啦!
上了车青才告诉我:他得连夜跟车赶回长沙,因为明天一早要开会。
我急了,要拿行李下车:来回近四百公里,又是下雪天,得整整一夜时间,太受罪了。
可青不由分说,吩咐司机启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雪夜里行车。车灯照耀着那些匆匆忙忙向车窗扑来的白色小精灵,照耀着前方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冰雪世界,我就想起了读初中时的许多片断,纯朴而又温暖。
车里的暖气显然不足,脚渐渐冻木了,冷气又悄没声地往上走,大衣里似乎也进了风,但心里一直热乎乎的。
青的口才格外好起来,跟我聊起久别的同学的近况,谁当官了,谁下岗了,谁养尊处优,谁处境不好……难为他从下边调回长沙不久,竟了解得这么清楚。我问起他当年上山下乡后,在偏远的小城一呆20年,是否日子难熬。他出乎意料地答: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回了省城,好久还不自在。但我知道他正管理一家酒店,方方面面都得心应手,却半句不张扬。这么热情的一个人,又有着淡泊的一面,让我越觉着他的成熟。实在。
雪夜路滑,车足足开了四个多小时,深夜十二点多才到达我家居住的那个城市。母亲和弟弟一家都等急了,见到一身雪花的我们自然喜出望外,赶紧把冷了的饭菜热好端出来。
听说青要连夜赶回去,母亲再三挽留。但青强调明早(准确地说是今早)八点开会,不得缺席。这个理由谁也驳不倒,只得由他。
送青出门时雪更大了。在广州令我魂牵梦绕的雪呀,此刻我恨不能叫她立即消失。青笑眯眯跟我道别时我觉得眼睛有些湿,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忘不了这个雪花飘飘的故乡的夜晚,当然也不会哀叹这个世界上真诚和友情该去何处找寻……
恋爱的季节
恋爱的季节,我们不懂恋爱。
那是1968年的冬季。
不懂恋爱的我们却一个个谈起了恋爱。和我同一间草房的两位女友常常在收工后悄悄地约男友隐进山林。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爱这个东西真是不可理喻、也不可阻挡。不管是中国大观园的宝玉黛玉,还是德国的少年维特,不管是枪林弹雨中和白色恐怖下的革命志士,还是在穷乡僻壤与工农相结合的知识青年,到了恋爱的季节,便总要播种发芽,能否开花结果则另当别论。
那时我还太小——直到一年后我离开农场调到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宣传队,仍然是众人的小妹妹——只是心里已开始滋长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刚到宣传队的那几年,领导明令禁止谈恋爱。像我这般年纪的还好说,很多比我大四五岁的就得受点委屈了。特别是有些知青原先在农场已经有了对象,割舍不下又不敢违令,惟有以表哥表妹相称。
我们宣传队的大本营在海口,那个城市虽说是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区的首府,其实不过三五条街,小得可怜,但全岛的人要去大陆都得途经这里,宣传队的大院便成了知青集散点,总有农友们来来往往。
但表哥表妹们来就不同了,少不了要留下来住几天,由宣传队的表哥表妹们陪着上上街、加加菜、逛逛公园。开始大家也不大在意,渐渐就看出了蹊跷:那神情那眉眼那动静,嘿嘿,分明都写上了一个爱字!
当然,我们全看在眼里,却并不点破。谁的表妹来了,表哥那间房的室友便自动回避,想出种种理由把空间留给他俩;若是来了表哥,表妹那间房的全体成员一准加菜庆祝,吃完了立马赶表兄表妹上街,嘴里直说:“快去快去,买点东西托表哥带给你妈呀!”
我们那间房三个人,文的“表哥”远在千里之外,来一趟不容易,所以文最要紧的是天天去传达室看有没有情信。我的恋爱史还一片空白,也就无表哥可言。只有旭的情况特别,她比我大四岁,原先有个很爱她的“表哥”,偏偏出身不好,又写了些不合时宜的作品,结果在宣传队呆不下去了,被发配到边远的农场劳动。那时节跟这样的人谈恋爱无异于自毁前途,而旭的母亲和姐姐又都在精神病院住着,经济上全靠单位支持。旭万般无奈地放弃了表哥,心里却在滴血。有一次表哥偷偷回海口看她,安排在一位好朋友家见面。旭回到宿舍时两眼肿得像红桃子,她告诉我,表哥让她重新找一个,免得受累。
旭说到这里已是两眼无泪,我却忍不住热泪哗哗地往下流。虽说我那时并无恋爱体验,但一颗少女的心早被深深打动。何况我最大的包袱便是家庭出身的问题,隔三差五填表时我总是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咬着牙对旭说,今后我找朋友,别的先不提,首先要出身好。我不想孩子受牵连,像我这样一要填表拿笔的手就发抖。这事儿想得好好的,真到了感情上来时,到底还是要向爱让路。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我们周而复始地练功、排练、下农场巡演,不觉已有三年。人长大了,宣传队的禁令似乎不再起作用。表哥表妹们渐渐公开了情侣身份,旭的终身大事也在众人的关注下峰回路转。
那天中午旭说周末她要去赴约,别人介绍了一位中学教师,是几年前大学毕业从广州分配来的。旭去的时候似没抱什么希望,回来时神色却有些异样。她把我拉进行李房(单身女演员放行李的地方),照例及时“汇报”,第一句话就是:“那人样子很一般,看上去好像不大顺眼。”“那就算了,又不是急着嫁。”我笑着答。
“唉呀,你别逗了。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很可能我会跟他好。”
“真的?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说不清,只是感觉。”
一年后,旭的感觉变成了现实,她是宣传队第一个出嫁的新娘。
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恋爱季节,我们不懂恋爱。但我们真诚、勇敢地去爱了,哪怕后来的岁月改变和否定了那种爱,我们也不后悔。何况我们当中有些人的爱已如陈年老酒,随岁月流逝而愈加飘香,比如旭。我于是相信,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只要有人,便有恋爱的季节,便有爱蓬勃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