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还是被扶了起来,是重欢拉着我起来的,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面无表情。
外面的厮杀声好像和我们这座营帐隔离了一样,他们接近不了我们,我们也出不去,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接二连三的将士进来禀报战况,这一仗是一场假装没有准备的仗。
言语来去间,我也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我大哥庄承勋带领着御林军前来造反,御林军统领早就归顺我庄家,整个御林军几乎倾巢而出,就为了要在元和围场杀掉重晔和我们所有的人,而另一边,我爹,庄沛之,则是带领着剩下的兵力攻进皇宫,直接拿下皇位,就算是大哥这里失败了,他也已经坐上了皇位,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计划是不错,只可惜,两边都是坑,往哪儿跳都是摔死。
萧湛早就已经部署好了,他的亲兵铁卫军早就暗中调兵遣将包围了整个元和围场,我大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了,而皇宫那里,是刚刚传说已经失踪的驸马霍云琰暗中埋伏,就等着我爹自投罗网了,更有一部分人早就包围了庄府,庄氏一族,插翅难逃。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甚至可以说是难以接受,我望向旁边重欢那张苍白的跟一张宣纸一样的脸,同情心再一次泛滥,这要是一个什么样打击才能让一个曾经怎么都不会有狼狈样子的公主变成现在这个痴样。
我也算是明白了,重晔和萧湛这么大动干戈,为的就是要让我爹和我大哥放松警惕,认定了我们这里已经手忙脚乱,不是存心要他们留守,所以他们才敢在这个月黑风高没有人的时候起兵造反,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蜘蛛已经布好了网,就等着他们来了,霍云琰诈死,唬住了所有人,就因为这里会有我那丞相老爹的人,为了让一切看起来这么的真实,重晔甚至连重欢都瞒着。
一个时辰以后,卫勉进来回禀:“启禀皇上,西边防线已破,也是我们要佯装措手不及的原因,现在已经拖延这么久,要不要一举拿下?”
重晔抬手道:“先等等,还没来消息,等消息一来,再一举拿下。”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四周就真的只剩下厮杀声了,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神情一样的凝重,重姝靠在我身上,我全身早就酸软了,但是为了表现出淡定的样子,我安抚着重姝让她平复情绪。
蓦地一声“咻”,一支箭几乎是毫无减速的就这么飞了进来,“啪”的一声钉在墙上,我几乎看不清萧湛的动作,剑光一闪,他已经拔剑而出挡在我们身前了。
他有他强大的气场。
卫勉剑上带血的进来:“皇上,庄承勋已经带兵攻过来了!请皇上先行撤退到安全的地方!”
重晔也并不慌张,只从座上起来,走下来沉着冷静地吩咐:“来人!先保护太后和两位公主走!”
不行,我不能再退缩了,我将重姝推到重欢身边,上前去和萧湛站在一起:“让哀家去劝降!不能让他们一错再错!”
重晔厉声喝道:“胡闹!”
更意外的是,重欢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语气冷得像结了霜却又和冰一样难以打破:“本宫有能力保护自己,还有孩子……。”
萧湛拦下我,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交给卫勉:“传本王命令,铁卫军全力围杀乱党庄承勋!”
重晔喊了一句:“摄政王!”
萧湛头也不回:“皇上,要会随机应变,这一局,我们从一开始就赢了,还在乎顺序么?”话毕,提了剑就要出去,我随后跟上,他侧眸瞪着我,我坚定地拉过他的手臂:“庄家造的孽,我要看着他们结束。”
营帐外面红光冲天,遍地尸体,我忍着心头浮起的剧烈恶心努力让挺胸抬头,让自己看上去是一个庄严的太后,正要来大义灭亲。
我站在营帐门口,萧湛在旁边保护我,有他在,没有人能近的了我的身,萧湛所到之处,从没有活口,就算是血溅了一身,我也依旧站着。
终于,**********厮杀的谁都不知道是谁的人群中,寻到了我大哥的身影,他文官做久了,身手也变得差了,我看着他满脸血还在努力的拼杀,心中不禁苦笑了。
权力,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不过半刻的时间,萧湛的铁卫军已经如排山倒海之势涌了上来,将刚刚还势如破竹的御林军团团包围,我大哥惊讶之间,还算镇定,依旧不忘鼓舞士气:“将士们!景诚帝就在里面!杀了他!拥立庄相为帝!”
我心里一阵心寒,冷言道:“阿湛,你去将他拿下吧……。”萧湛将我往旁边亲卫那里一推,持剑而出,冲入人群中,剑锋所到之处无人能敌,三招两式已经打破了御林军的阵型,单刀直入,刀光剑影间,剑已经抵上我大哥的咽喉,只差一毫厘,他就一命归西了。
我凝神定气,气沉丹田:“都给哀家住手!”
我眼瞅着一滴汗和着血从我大哥的头上流下,划过脸颊。
萧湛一身黑袍,持剑肃立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你,败了。”
静默,是山雨欲来之态。
“叮嗒”一声,庄承勋松了手,他手中沾满血迹的剑滑落在地,他慢慢地跪下,双拳捶地,心有不甘,主帅弃权,剩下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厮杀,萧湛冷眼扫视一周:“统统给本王拿下!”
我腿软,可还是努力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还要尽量保持自己不慌不乱的样子。曾经有多少日子我都想象过,如果有一天我庄家真的造反了,我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冷眼旁观还是哭天抢地地跪求重晔原谅,还是会有别的可能,可今天真的这样发生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找对过感觉,就刚刚给重晔跪下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为什么我要出来,为什么现在又要走过去,我都不知道。
感觉自己整个人懵懵的。
我懵懵地走到萧湛身边,同样也蹲下身,同样也跪在我大哥面前,我看着他,听着他突然冷笑起来:“呵呵呵,居然会输,我居然会输,明明是计划好的,竟然会输,呵呵呵,萧湛,为什么从来都是你跟我们作对。你知不知道,宜珺会变得这么惨就是因为你当初不愿意,你若是愿意……。”
我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我从没想过人生中给人的第一个耳光,是给我的大哥。
“够了!你这个疯子!”我看着他,心里绞痛,“都到这个时候了,大哥你还不知道错,你以为你只是输给了阿湛的铁卫军,不!你从一开始就和爹算错了,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败,爹攻进皇宫也是为了败,你们早就输的一败涂地了。”
他抬起不可置信的眼,看着我,又看着萧湛,最后看向从营帐里走出来的重晔。
重晔走到我身边,将我一把拉起来,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大哥跪在那里,那个眼神好像就是在看一个蝼蚁。
“朕给过你们机会,也给过你们暗示,一定要走上这条路,那就不要怕会输,虽然你们注定是要输的。”
庄承勋一脸的不甘和愤恨,冷哼一声:“这是我们志在必得的,皇位,既然你们重家人坐不稳,那就让有能力的人来坐。”
重晔做出思考的样子来,疑惑的问:“坐不稳?哪里没有坐稳了,今日你们败的这样凄惨,不就是证明了朕坐的很稳么?成王败寇,那就不要怕失败。”
这时候,卫勉带着人上来了,为首的上前回禀:“启禀皇上、太后、摄政王,霍驸马已然拿下庄丞相,铁卫军也已经拿下庄府中所有人,一人不差。”
我大哥他这一次是真的瘫坐在地上了,是谁只能无力地在这里流着冷汗,又是谁刚刚被一盆冰水将烈火浇熄,曾经以为的万无一失,现在看来竟然是这样的愚不可及,漏洞百出的计划,早就被洞悉的动态,完全被人压制。
我看着一言不发的萧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就从今天开始,我要家破人亡了,我以为我准备了又酝酿了这么久的情绪会让我冲淡一些悲伤,我以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足够的强大,可我现在依旧想哭。
但是,能哭吗?
在回程的马车上,就算已然是深夜,我们都毫无困意,面色铁青的坐着,尤其是重欢。
我们不知道回去皇宫以后会面对怎么样一个局面,是已经收拾好的残局,还是兵荒马乱,这一局,是一个必输之赌,从未有一刻,我觉得路程是这样的漫长,不太平稳的马车摇摇晃晃,重欢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伸头出窗外呕吐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给她递水过去,再给她手帕擦嘴。
我劝她:“放宽心,越是紧张就越难受,我是不懂这些的,但是也见过我娘怀孕,现在正是要害喜的时候。”
重欢也不说话,安静的接过水漱了漱口,又喝了一口,擦了擦嘴。
我回身望着窗外,重姝靠了过来:“母后,我希望快些到天明。”
天明,还能有天明么,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一片黑暗了。从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促使的我们走上今天这条路,又是什么让我爹一定要拿到天下间最大的权力,或者说他利益熏心,又或者说他狼子野心。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原因,有因才有果,因果循环有定数。
多少年之前,我那丞相老爹不仅仅只是一个丞相,还是一个言传身教的老师,虽然这么说有些牵强,但他的初衷一开始毕竟也是传到受业解惑,教那些有志又没能上学的人,由于名气越做越大,各个官宦子弟也有来求学的,当然,攀附庄家也是理由之一,我想当时萧湛会被送来学习,完全是父母之命甚至只是单纯的来求学,因为上面说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跟他扯不上关系。
后来时间久了,来求学的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有的人愿意誓死追随我爹,有的人,比如说萧湛,就和我爹他政见不合,从此分道扬镳站成了对立面。
小的时候,我还挺喜欢那个学习氛围的,大家都是看孔孟之道长大的,每个人都谦恭有礼,仁慈在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爹教的东西就越来越深奥,甚至可以说是功利,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在里面,自然就遭到萧湛这种从小就有主见的学生的排斥,那个时候听说霍云琰也是要来上学的,但是被萧湛拦下了,没有让他来跳火坑,我觉得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些年在我爹门下的学生,一个个现在都成了朝中的大臣,有地方小官,更有尚书侍郎,想来,这也是他遍布势力的一种方式。
如今,这几个月这些人在无形中,落罪的落罪,贬斥的贬斥,虽然是要打压他们,可一个个也是罪有应得,这怎么说呢,左不过就是一个道理,人不可能这一辈子都不犯错,而他们只是重晔在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中选择了睁眼而已。
我们回到皇宫外的时候,已经接近卯时了,天开始泛白色,要破晓了。
萧湛先下了马来迎我们,重晔却立在銮驾前,说道:“送太后和两位公主先去摄政王府上。”
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是我庄家人在造反,我怎么能先走。
今天这场带着杀戮的转折,我一定要参与。
大概是因为熬了一夜的缘故,又加上之前的惊吓,重姝已经完全没有精力了,腿一软就昏睡过去了,重晔看着我,用着命令一样的语气:“太后也去吧。”
我摆手:“休想赶我走,今天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重晔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的身后,重欢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过来:“阿晔,你觉得我会走么。”
我回过身去劝她:“你有孕在身,又熬了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重欢冷眼看我:“闭嘴!”
我语塞。
重晔道:“现在大敌当前,纵使我们已经平定了武力的叛乱,却也不知宫中的情况,摄政王,你有何看法?”
萧湛负手而立,下巴上又多了些新近的胡渣子,语气是何等的平静:“既然霍驸马已经将庄相擒拿,我们只要进宫去处理后续事物就好。”
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么,有这么简单还会让我们先离开么。
大概是现实的驱使,我总觉得今天的事情简单的过头了,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在按照萧湛和重晔的计划在走,一点都没有偏离过轨道,就连什么时候拿下我大哥,什么时候拿下我爹,都算的一清二楚,而他们,就像跳梁小丑一样被大齐所有的人笑话。
皇宫的大门已经被摧残的不成样子,遍地都是将士们的尸体,有铁卫军的还有御林军的,我闻了一天的血腥味,现在都已经麻木了,重欢捂着胸口靠在一边呕吐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继续走,萧湛让铁卫军开路,走在前面,经过一场厮杀,铁卫军似乎有些疲乏,还有负伤的,铁卫军的兵力一半一半分,一半是主力,平定了我大哥的武力造反,另一半是给霍云琰用来镇压我爹的,看这个样子,想来不久之前也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我一直觉得有句话说的挺对的,患难见真情,我们现在有难,却依旧在一起承担,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情谊在,重晔恨我们庄家,却始终在给我一个后路走,也许是因为要给萧湛一个面子,又也许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表了态度不会助纣为虐,再也许是我可能还有利用价值。
我走在萧湛的身边,重晔的身后,重晔停下脚步回身看我,肃穆而又庄重:“记住,你现在依旧还是我大齐的太后。”
记住,怎么会记不住。
我挺了挺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入秋的天气就是这样昼夜温差打,天刚刚泛鱼肚白,还是霜露重的时候,就算身上披了外衣,也依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或许也是因为重晔的眼神。
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
沿途中都是铁卫军将已经投降的御林军收押起来,严加看管,所到之处,无一例外。
我们收到消息,我那纵横大半生的丞相老爹现今被看押在勤政殿,就在他要坐上龙椅的前一刻,被霍云琰挡下。
勤政殿大门洞开,我们畅通无阻的走了进去,大殿里面只有两个人。
跪在地上的我爹,还有站在上面的霍云琰。
小桑子尖着嗓子喊着“皇上驾到”。
我看着我爹跪在那里佝偻的身形,心中浮起一丝绞痛,重晔站在他身后,声音清清淡淡:“庄相好兴致,夜深霜露重的不好好在府上将养,居然拖着病驱来造反。”
我眼瞅着好兴致的庄相身形一顿,苦笑了一声,自嘲道:“皇上也好兴致,布了一个局来看臣跳坑。”
重晔唔了唔,道:“还知道要自称臣,也知道朕是皇上,觉悟挺不错的。”
我往上看了一眼,霍云琰依旧站在那个高位前,一身盔甲,手执宝剑,傲然而立。
我回想了一下,那是臣子该站的地方么,他为什么不下来行礼请安。
他凭什么露出那种神情。
萧湛也皱了眉,看了上去。
重晔不再跟我爹说话,对霍云琰道:“姐夫今日辛苦了,有劳你回来捉拿反贼庄沛之。”
霍云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铲除乱臣贼子这是臣应该做的。”
萧湛站在我身前,嘴角微微的一扬:“那么,云琰你还站着做什么,先收押了反贼庄沛之吧。”
霍云琰露出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他笑了,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他拔出了佩剑,指着下方的重晔:“臣还没有说完,铲除乱臣贼子,给臣登上皇位清除障碍,自然是必要的,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我觉得我好像被雷劈了一道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
造反,反中反?
整个勤政殿里面,除去跪着的我爹,只有我在惊讶,就连我身后的重欢,如今造反的主角霍云琰的妻子,前一刻还在担忧他安危的妻子,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又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么,又是我一个人像白痴一样么?
别说是惊讶了,重晔就连一丝慌乱都没有,平静的像一潭死水,并且还能扬着嘴角开玩笑:“嗯?原来姐夫也对造反感兴趣?”
霍云琰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说话都带着胸有成竹的气势:“你以为你现在装得这样的从容,还能掩盖你心里的慌张么?”
重晔一笑了之:“慌则乱嘛,姐夫何必紧张。”
霍云琰长剑一挥,扬声道:“这里的铁卫军都是我的人,你们的铁卫军还有战力么?”
重晔作出懊悔的样子,扶着额头:“哎呀,朕倒是忘了这回事了,这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