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已是热泪纵横,拂袖而去。前朝大臣接连上奏,请求宇文邕赐死库汗银瓶,实因她是宇文护所举荐之人,且又有确凿证据证明她是宇文护的细作。
为了社稷稳定,宇文邕尽管知道库汗银瓶的为人,知道她待自己情深似海,却不得不顾及百官之言,况且库汗银瓶确实有错在先,即便他想保全她,也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保全她的孩子。
库汗银瓶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从未这般宁静过。她做了宇文护和宇文邕一生的棋子,到如今她最爱的男人成功了,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我唯一能再为你做的,便是成全了你的明君之名。”她透过婆娑泪水望着那个愈发模糊的背影自语道。
半夜子时,紫轩宫传来报丧之讯,德贵妃薨!
萨玉儿站在床榻边,面色清冷毫无表情,床上的库汗银瓶一身大红喜服,面上淡淡的微笑。除了脖子上那段淤青的勒痕,难以看出她已经归去了。她走得很祥宁,仿佛没有一丝痛苦亦没有一丝的眷恋,这一世的繁华从此烟消云散,袅袅熏香笼罩着碧纱窗棂,窗外是破晓前最后的黑暗,此后便是光明了,不再挣扎不再烦恼。
屋子里的哭声蔓延在整座宫闱的上空,似乎要这恸哭之声要湮没这座冰冷的宫殿。
萨玉儿走到床边,怔怔地跪下来,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姐姐临去时,可说了什么?”
“娘娘叫奴婢将此画交给玉贵妃。”婢女哭着将一副画卷交到萨玉儿的手中。
她接过沉甸甸的画卷,放在手中好似将库汗银瓶的一生都承载其上。秀娘帮她将画轴展开,上面的四个女子笑靥如花,那是当年在麟趾宫她们几人一同联手表演时的情景。画卷之上的几个娟秀的小字依旧清晰:金兰并蒂,缘牵几生。
泪,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坠在画上库汗银瓶的脸上,晕开一小块潮湿,仿佛是画中之人在偷泣。
“姐姐还说了什么?”她的眉眼中蕴含着无尽的凄楚,伸出手仔细地抚摸上面那些栩栩如生的女子。
“娘娘只说,玉贵妃莫要难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要为她遗憾,她走得心安。”
“心安?呵呵,心安……”萨玉儿讽刺地一笑,怎会心安?如何心安?
她一步一蹒跚地离开紫轩宫,云板声再次回荡在整座宫闱之内,她想起了那一夜,也是这般的哀声遍起,也是这般的绝望无助。青砖灰瓦的宫墙里,散发着冰冷如霜的气息。她坐在紫轩宫门口的石阶上,清晨的朝阳还未升起,周围尽是白蒙蒙的雾气,潮湿冰冷地围绕在她的身旁,她用双手紧紧环住自己的屈起来的双膝,这一刻眼泪才如决堤的河水倾泻不止。
“回去吧。”
她抬起头,透过泪水看见南宫瑾正蹲在自己的面前蹙眉担忧望着自己。那目光中的心疼与担忧像极了当年的寒冰,可是她却清晰的知道,纵然相似依旧不同。
寒冰死了,李娥姿死了,库汗银瓶也死了。
萨玉儿不知道她的生命里究竟还要失去多少人,她看着身边最亲最近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远去,这座宫殿越来越冰冷萧条了。
“德贵妃启灵——”太监的尖锐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哭声愈发响彻。
萨玉儿吃力地扶墙站起身来,她看到库汗银瓶的灵柩从紫轩宫抬出来,八人相抬的红木灵柩越过丹犀,稳稳地走下台阶,众人踏着清晨的光辉一路朝西走去,几十对宫娥浑身素缟跟在灵柩的后面哭得惊天动地。他们越行越远,越行越远,而她只是站在紫轩宫门口望着,望着库汗银瓶此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我来帮你写……”
“写了这么多,这三从四德怕是你都要记到骨子里了。”
“玉儿……”
“这匕首送给你很是相得益彰……”
……
萨玉儿抬起头望着高远蔚蓝的天空徒留一声叹息。
她没有理会南宫瑾的眸沉如星亦看不到他紧蹙的刀眉,她只是独自朝前走着,不知道要去哪儿。就像那一夜,她也曾这样走着,不停地走着,她多想同李娥姿和银瓶一起走回将军府,一起回到过去。可如今已是花落人亡,缘尽此生。
这晚,宇文邕来到弘圣宫时萨玉儿恭恭敬敬地跪在院子里接驾,这么多年,除了宇文邕登基和她被册封的那两次,这是她第三次对他行了跪拜大礼。
见她面如死灰般,宇文邕内心绞痛。
“妾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言毕,叩首。
他叹息一声道:“起来吧。”
一旁的秀娘和阿紫连忙将萨玉儿搀扶起来。
“来。”说着宇文邕伸手欲牵她的手,可萨玉儿却整个人都打个冷颤,手一抖立马退了一步。
他心底暗疼,可还是执拗地拉住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入房内,奴才们被命令守在院子里不得靠近。
屋内的烛光很昏暗,萨玉儿只是低眉顺眼不看他。宇文邕握着她的手叹息道:“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开口问我。”
她摇摇头,不说话。即便是知道了,带给她的除了疼痛和伤害,还会有什么?不如不知。
“玉儿,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底恼我,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对我大吼大叫,大吵大闹,但是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宇文邕投降了,她的冷淡,这样的刻意疏离让他几乎抓狂。
萨玉儿抬起头,望着宇文邕深切的眸子道:“今日我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寝,陛下还是去麟趾宫吧。”说着,她抽出被握住的双手,转身欲走。
宇文邕猛地将她一把扯进怀中死死抱住,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哽咽着:“原谅我,我真的是不得已才这样,我知道我对不起银瓶,可是这其中曲折缘由,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
“宇文护已经死了,你已经亲政,为何不肯留她一命?”她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丝隐忍的愤怒与失望,更多的是痛苦与无奈。
宇文邕的身子一僵,手不由得放开,去了束缚的萨玉儿头也没回地离开。为了皇位,他竟然不择手段至此。她忽然对这个男人觉得恐惧,觉得陌生。她以为她是了解宇文邕的,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罢了。离开弘圣宫,萨玉儿又来到紫云阁,这里很静,是个可以让人冷静的地方。
月朗星稀,一排排宫灯将这个冷漠的宫闱显得更是苍白无力。
“怎么,你也睡不着?”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萨玉儿一惊,回头迎上阿史那玉儿淡淡笑靥,目光里是高傲不羁与幸灾乐祸。她走近后环视一周尽是白纱宫灯照亮的宫墙夹道说:“德妃死了,你的心一定很难过吧。”
萨玉儿没有作答,也不看她。
阿史那玉儿嘲弄一笑:“还说什么姐妹情深,如今李娥姿和库汗银瓶都死了,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他们说人死后会变成一颗闪亮的星星,挂在天空守望着自己所爱之人。”萨玉儿没有心思同她斗嘴,她抬起头喃喃道,天上那么多繁星,究竟哪一颗是李娥姿?哪一颗又是库汗银瓶呢?萨玉儿痴痴分不清,只是泪眼愈发模糊,那无数光亮渐渐模糊,就连那轮残月也变得朦胧难辨,只在眼眸深处留下一抹昏黄的光亮。
阿史那玉儿也抬起头,心底泛起一丝酸楚:“在我的家乡,他们说当你遇到自己此生挚爱,那么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星星,爱得越深星星就越亮。”
萨玉儿不再言语,阿史那玉儿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并肩立在紫云阁之上望着遥远的天际,各怀心事。
又是一年盛夏,芳草萋萋遍地姹紫嫣红。听闻太后的身子愈发孱弱。萨玉儿守在她的身边喂她服药。
太后轻咳着,头上没有任何饰品,斑白的发丝一丝不乱的梳成远山髻,她无力地握住萨玉儿的手:“玉儿,哀家知道自己不行了。”
“太后,您千万别胡思乱想。太医说您只是受了风寒而已,服了这几服药自然就好了。”
“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好在哀家能亲眼看到除掉宇文护,哀家即便是死了,也放心了。”语毕继而又是一阵震心震肺的咳嗽。
“太后……”她轻拍着太后的背,心想安慰却不知说些什么。
太后微笑拍拍她的手:“哀家知道,银瓶的事情你始终对皇上心有芥蒂,哀家也知道你与娥姿、银瓶情同姐妹,如今她们相继离去,给你的打击最大。”
萨玉儿垂下眼帘,心中一痛。
“玉儿,你要知道,皇上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他有他的无奈,有他的困苦。你是他最钟爱的女子,他即便是伤害天下所有的人,也不愿意伤害你,你若受伤最痛苦的却是他。况且你同银瓶的情意他怎会不知,他又怎会不知银瓶一旦离开,你会多悲痛。可是,他必须这样做,他没有办法啊。”太后叹息一声望着远处幽幽道:“皇上,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皇上,更是整个大周国的皇上。你的伤心,他会心疼,那么他的伤心,谁来心疼呢?”
几个月了,这几个月萨玉儿总是刻意疏离宇文邕,每次见到他都客气有礼,她看得到他眼中的焦虑,也体会得到他的失落。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接受库汗银瓶的事情。如今太后的话,仿佛是在她心底伤口上撒上一大把盐,疼得她不敢呼吸。
离开含仁殿,她遇见正欲走进宫门的宇文邕。多日不见,他的俊朗不减,本该是意气风发的眉眼如今却平白地增添了许多忧虑。两人互望许久,心底百感交集。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慢慢伸出手抱住他,这久违的怀抱,这似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温暖让萨玉儿恍惚贪恋。她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际,宇文邕心底一宽,淡淡微笑。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流露出笑意。
太后的话回响在萨玉儿的耳边:“你的伤心,他会心疼。那么他的伤心,谁来心疼呢?”
经过宇文护之事,朝野上下皆被宇文邕的铁血手腕震慑住,朝上朝下皆收敛谨慎,不敢做出半分逾越之举。
大武殿之上,韦孝宽兴奋地启奏南方今年大丰收之事。宇文宪也启奏今年的征兵较去年多出三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