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暑假,我就出发了。先坐上过路的拖拉机去三汇镇,再坐上拉煤的汽车向山上进发,沿途的山越来越陡。山脚还是热浪袭人,山中的空气就异常的凉爽了。到了一个煤矿后,司机就不能再送我了,叫我不能再沿公路走,说这样要多走很大一段路,走山民走出的小道,要便捷一些。
我下车就沿司机指的路线踏上了一条小道。我生在城里,虽然在农村生活了三年了,但只是在农村的环境里,并没有参加实质的生产劳动,对大自然的一切感到特别亲切和神秘。满眼望去,尽是绿色。我边走边欣赏两边的风景,顿觉心旷神怡。
我问一个在山坡上劳动的男人,徐育才家怎么走,那个山民看了看我,就走了过来,我们一起坐在路上聊了起来。他说,就是那个上门女婿啊?很能干。大队正准备培养他当干部。我吃了一惊,心中一喜,为我的学生有这样的出息而高兴。那人说:“这娃儿有文化,比我们山里人文化高多了,大队准备培养他当会计!”我问徐育才家庭情况怎么样?他说:“生了一个孩子,是女儿,快一岁了。徐育才这娃儿真不错,家里外面都处理得很好,山里人任何事情找到他,他都帮忙。”还说:“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突然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徐育才的老师。”
他马上肃然起敬,掏出一盒纸烟来,是“川叶”。我说我不抽,感谢了!他说,感谢老师为我们山里人培养了一个人才,凭他的才能他肯定以后可以当我们的大队长,好带领我们过上更加富裕的生活。
我眼望四周,指着一片小红点问:“那是什么?”山民回答是冷干饭!
“冷干饭?”
那人不说话,跑去一簇树木里,摘一把给我。我接在手里,看见如蚕豆般大小一粒一粒的鲜红颗粒。确实如煮好的干饭粒般大小,但是怎么叫“冷干饭”呢?他抓了一颗丢进嘴里,示意我也吃。
我吃了一颗,酸甜酸甜的,顿时,口舌生津,浸入心脾。他说:“这东西可以当干饭吃,经饿,所以叫冷干饭!”
我又问:“山上还有没有野白苕?”
他说:“有是有,但太少了。只能看运气了,能去人的地方都被人挖完了。”
我说:“哦。”
他问:“你吃过吗?”我的脸就红了一下,说:“没有。”他直惋惜:“那东西啊,真好吃。再怎么煮都不浑汤。如果炖肉,十里外都能闻到香味道!”我一听就酸水直冒,喉咙上下滚动。
我就告辞了山民。他要我带上冷干饭,说还有一段路,饿了就可吃冷干饭。
我就向前走,沿途看见很多山下上山来割牛草的农民。他们一早上山,割了满满一大背青草开始下山了。很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对这些从小就在艰苦中拼搏的孩子们是异常怜惜的。如果他们生活在城里,还不知被父母怎么宠爱啊!
我问:“同学们,挖到野白苕没有?”
他们一听,看了我一眼,马上回答:“老师好!”说没有挖到野白苕,那东西太小了,挖的人多,可能已经挖绝种了。我让开道,让这些孩子下山。远远望去,只看见一溜高出人头一半的青草,如一个个草垛在向山下移动。我的心就无端的向下沉了一下,有种被什么扯了一下的疼痛。
一路前行,我再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了。
到达徐育才家的时候,正是下午五点。这个季节,天要八九点钟才黑,山里人习惯节约过苦日子,每天只吃两顿饭。这时间,很多山民才开始吃第二顿饭。徐育才正端着一个饭碗在院坝里吃饭,老远看见我之后,就愣住了。之后就把碗放在地上向我跑来。
“柳老师,真是你啊!”
才三年不见,徐育才已经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山里汉子了,山里的生活,已经彻底把他改造成了一个山民。比我小一岁,看面相至少比我大了五岁。
一到家,他就忙着给我介绍了老婆和孩子。他老婆是一个地道的山里人,长期的山里生活,有种山里人特有的样子,皮肤粗糙,头发蓬松,爱穿水靴。因为一出门就是泥路,且雨说来就来,所以都喜欢穿着水靴。尽管山下已是二十七八度,但山上始终只有十多度。气候反差很大。
徐育才马上吩咐老婆小惠把腊肉弄下来用淘米水泡起。又对我说:“柳老师,你先坐下歇歇。我去一会就回来!”边说,他边把一圈绳子放进一个小背篼,又把一把短锄放了进去。
老婆显然知道他要干啥,就望了望天,用眼问着徐育才:“真要去吗?”
我问:“你去哪里?”
徐育才说:“我去给老师挖点野白苕回来吃!”我说:“我也一起去。”他说:“我一会就回来了!”女儿果果迈着蹒跚的步子,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徐育才抱起儿女果果,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我们果果乖,去和老师叔叔耍,爸爸马上回来!”
我就抱起果果:“来,和叔叔耍,叔叔给你讲故事!”果果就向徐育才挥手:“爸爸,早,早,早回!”小惠就搭上梯子去取腊肉,梁上挂了一小节腊肉,下面留着新鲜的刀痕。很明显,当有客人来的时候,就割下一小块作招待。小惠把剩下的全部取了下来,足有两斤重。我劝她:“小惠,不要煮完了,一半就可以了!”
她说:“育才早就盼你来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就这点腊肉一直留着!”
边做事,小惠就讲了一些事情。说她比徐育才大一岁,家里有个弟弟,可是父母认为山里的条件比山下好,毕竟有矿藏,还有一些山珍之类,因此,舍不得女儿嫁下山,就招了徐育才上门。徐育才踏实肯干,全家人都特别喜欢他,就专门给他们修了这幢房子。山里的人家都住得特别分散,有时,很大一片山,就只住了一两家人。这幢房子在一个小平坝上,房前周围用小木棍扎了一个篱笆,里面种了一些蔬菜之类。山里山风大,房屋修得都不高,用乱石垒成。哪怕是修这样的房子,也很是不容易的。对于徐育才原来的家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算徐育才的福气了。要知道,他的哥哥们都还打着光棍。所以,徐育才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这样我们聊着的时候,果果就不断地用手来摸我的眼镜。小家伙很调皮,老让我讲故事。这就开始给她讲“狼外婆”。
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小惠说:“果果,快去喊爸爸回来了!”
果果就在院坝里喊:“爸,爸爸,回来!”
我问:“是不是野白苕很难挖?”小惠说:“不是难挖,是难找。”这样回答的时候,她一脸忧虑。自言自语:“应该回来了啊!”从此,她的心情沉重起来,就开始了不断张望。
到天黑,徐育才还没有回家。小惠带一丝哭腔:“柳老师,我去找爸爸,你先带着果果!”我的心跟着一沉,连问出什么事情了!来不及回答,小惠就跑出了屋。
大约一个小时,小惠的爸爸妈妈弟弟都来了。他们拿着松节火把,带了许多绳子之类。紧接着,又来了不少山民,他们的装备都一样。我也跟着紧张了,问小惠:“到底怎么了?”
小惠的爸爸说:“柳老师,可能出事了!”他继续指挥大家说,进山后两人一组分开找!
于是,这些山民举着火把就进山了。立时满山遍野传来“徐育才”的呼喊声。
听着这喊声,我感觉全身都在颤抖。
一天过去了,没有找到徐育才。
两天过去了,没有找到徐育才。
这时,小惠的爸爸才满含热泪地告诉我,说山里有很多溶洞,如果人掉了下去,只有等死,几乎每年都有采药的人掉进溶洞。我的心不断地向下沉。我向来不信神,但这次我是用痛着的心在呐喊:“菩萨啊,保佑我的学生平安吧!”
小惠的爸爸说:“柳老师,你不知道山里的情况啊!”小惠在一边抱着果果已经是无神无主,泪流满面,果果不断用小手替她擦泪水。
第三天,终于找到了徐育才。
我执意要求去了现场。据山民说,他们是根据悬崖上的一块新鲜痕迹判断出来的。我望向悬崖,崖上有一块被挖动的崖土,下面就是一簇蓬勃生长的低矮植物。据分析,徐育才是在悬崖上挖东西后,落地的时候,被这簇植物麻痹了,他哪里知道,植物就是溶洞的洞口。
我要求下进溶洞。小惠的爸爸说:“见见你的学生也好!”
山民用绳子把我和果果放进了溶洞。这个洞洞口小,向下越来越大,足有六十米深,周围全是绝壁,没有可以攀爬的。
溶洞里有六七个山民。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徐育才躺在地上,尸体开始腐烂,他的短锄已经被摔在了一边,他的右手始终抓着一棵野白苕。我凝视这颗野白苕,足有一斤左右。山民说:“这样大的野白苕,真少见!”
果果看见了爸爸,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起来,回家家……”边说边去取爸爸手里的野白苕。
奇怪的是,洞里的低温让这株离开了泥土的野白苕并没枯萎。
我就跪了下来。从果果手中接过野白苕,久久凝视,心里在一遍又一遍的追问:“徐育才同学,老师来看你了,你知道吗?”
野白苕无言,仍以它顽强的生命在生长着、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