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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画中印

东海龙女

时逢初夏,天气近午。石钟寺前绿荫匝地,四下里却幽静异常,并没有起伏躁动的蝉鸣声,时有几声清悦鸟吟,透过绿荫宛转传来。

白衫布履的年青书生,背上托着蓝布印花的包袱,蓦然在寺前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望定对面门楣,喃喃诵道:“石、钟、寺。莫言师兄便是在此地出家的罢?”

他拍拍道旁一座残败的半人高石碑,眉间浮起一缕笑意,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叫道:“莫言师兄!莫言师兄!小弟明溪月,也是蜀山弟子前来拜谒!”

清朗的声音在寺内院落回荡,却无人应答。

明溪月眼珠转了转,索性一把卷起衣衫下摆,反手掖在腰间,跳起脚来,双手拢于口旁,拼命喊道:“莫言师兄!莫言师兄!”

他的声音原本清朗,此时微微破了喉咙,便分外沙哑,倒比那寻常的蝉鸣声还要难听上几分。

才叫得几声,便听吱呀声起,油漆驳落的寺门冷漠地被推开一道缝,有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探出头来,虽是眉清目秀,但那趣青的脑袋上明显地满写着不耐烦:“莫叫了!我师父说叫你进去。”

明溪月兴冲冲地往里面跑去,却又被小沙弥扯住衣襟:“我师父说,这里没有蜀山被弃弟子莫言,只有衲子普现。”

明溪月左顾右盼,答非所问:“这寺庙真怪,连蝉儿的叫声也无,倒有黄莺儿。”小沙弥瞪他一眼,满脸不屑:“少见多怪。”

穿过绿意浓浓的院子,四下殿门洞开,穿堂风凉爽惬意。远远便见有一灰衣的青年僧人立于殿中,正俯身看着面前半人高的铁笼。他右手负后,左手中执有一串菩提念珠,珠身已被摩娑得发亮,闻见人声,便漠然转回头来: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肤色略微有些苍白,面如朗月,鼻如悬胆。淡而上挑的眉,极黑的双眸。只是那眸子中没有任何生气,呆滞干涩,仿佛岸上被正午阳光晒干的黑石子儿。

明溪月恍若未觉僧人的冷淡,仍旧满面笑意:“莫言师……不!普现和尚,小弟是奉师父之命专门来看你的。”

青年僧人眸中略略有了些活气,他直起腰来,掸了掸本来洁净无尘的衣衫,淡淡道:“独居荒寺十年,又有什么好瞧的?转禀蜀山掌门,贫僧不过是枯木顽石、苟喘于人世罢了。”

明溪月笑嘻嘻地不以为忤,无意间目光一转,落到铁笼中的物事身上,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狐狸!”

笼中一团乌黑的物事,尖嘴小爪,长尾丰厚,毛皮油滑如缎,居然当真是一只小小的黑狐。只是那狐眼紧紧盯着普现,闪动着人类般怨恨的绿光。

明溪月却甚是欣喜,忍不住伸手想隔笼去抚摸那狐狸的毛皮,狐狸眼中绿光一闪,竟然猛地掉过头来,露牙便咬!

刷!一颗普提念珠凌空飞至,那黑狐口中牙齿立时落下了两三颗,叮叮叮地滚到了地上。狐的口角边流出鲜血来,负痛退后,背靠铁笼,含恨呜咽不已。

明溪月啊哟一声,叫道:“好凶的小狐狸。”

那黑狐忽作人声,尖声叫道:“臭和尚!”

明溪月又惊又喜,点头道:“不错不错,原来已经有了四百年道行了,怪不得能做人言。”

普现淡淡道:“何止能做人言?它是后山上的野狐,近年来刚刚能够变幻人形,迷惑邻村年少男子吸取精元,已是害了好几条人命了。若不是我化作俗家男子守在那家人的房中,如何能将它擒得回来?”

黑狐尖叫道:“那些臭男人咎由自取!你这臭和尚还不是杀死了我族中十数条性命?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普现的眼中射出奇异的憎恶光芒:“妖狐死有余辜!人家少年郎只道你们狐妖是妙龄的良家女子,这才将一腔真心付与,可你和你那十数个族类却辜负了他们的满腔情意,反将他们活活害死!杀了又怎样?魅惑世人,死不足惜!”

明溪月张了张嘴,悄悄把话吞下肚去。普现原名莫言,本是蜀山门下大弟子,道术出众。他闻名四海之时,溪月尚是个任事不懂的孩童。可惜莫言后来遇见一个精怪,竟尔迷恋甚深,被其盗去精气元丹,修为大损,若不是峨嵋的几个弟子恰好见着,相救回山,只怕连命都难以保全,一时间天下大哗。蜀山掌门古松无奈,只得将他逐出门墙,但毕竟珍爱,临别前还赠他念珠防身。

莫言大悔之下,削发出家,又拾了一名孤儿作个小沙弥,取名智远,在这石钟寺安下身来。本是跳脱洒落的一个男儿,自此便沉郁冷漠,对妖精的憎恶却是深入内心。

黑狐却不以为惧,如人般冷笑一声,昂头洋洋道:“魅惑世人,也是你情我愿。你说世人爱我们动的是真情,我看世人却是贪恋我们幻出来的美好容貌。区区皮相脓血,他们竟迷恋不已,一旦得知我们的真实身份,却是又惊又惧,避之不迭。这哪里有什么真心?我们便是将他们吸干真元,也是理所应当!”

普现眼中仿佛有泪光一闪,杀气却更浓郁:“野狐愚顽残忍,哪里知道世上的真心实意,原是远远胜过你们那些皮毛的妖狐媚术!”他手掌微微举起,掌中念珠急速数动,一颗颗迸发出异常黑亮的光芒。

仿佛是感受到了僧人无形的杀气,黑狐身子一缩,野性不羁的眼珠中终于浮现出一缕惧意,声音不由得也低了下来:“我族本是青丘狐族旁支,所以媚术不精。你能捉到我们,又有什么好夸耀的?你若能胜过若耶姑娘,我就服了你!”

普现掌中念珠厉芒遽亮,明溪月却只是将袖轻轻一拂,有淡淡的紫气掠过,厉芒顿时黯淡下去。普现脸色一滞,却听明溪月好奇道:“若耶?”

黑狐瞧在眼里,虽是对这书生感激,却仍是带着几分骄傲的神气,瞥了他一眼,道:“我们是山上的野狐,若耶姑娘却是青丘国千年难出一只的白狐。我曾侍从于她的座下,知道她修道千年,其媚术之精,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哪怕同为狐族,仍是心旌神摇,不能自已。哼,若你们遇上的是若耶姑娘,管保你心甘情愿死于她的红罗裙下!”

普现怒极,咬牙道:“只怕你这妖狐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正待闪电般地一掌劈下,倒是明溪月举袖一挡,在旁边笑嘻嘻地开了口:“若耶?好名字,不俗。便是冲着这个名字,小生也要与你这臭狐狸打这个赌。若我赢了,你可得乖乖地被锁在这石钟寺中,再不能出去害人家的后生。”

那黑狐眸中狡黠的亮光一闪,反问道:“若是若耶姑娘赢了呢?”

明溪月眼珠转了转,道:“自然我代我师兄放了你。”

普现气结,却听有人笑了一声,道:“单单这样,还是不行。”

那话语乃是女子口气,语音缥缈而轻柔,仿佛不是发自寺中,却是来自远山幽涧之地,被白云清风遥遥送来,令人闻之神魂一清。

普现掌中念珠刹那滚烫,他蓦然抬眼向远方望去,那目光竟如利箭飞矢一般,牙根处迸出几个字来:“妖孽!”

黑狐却惊喜地扑到笼边,以爪击笼,得得有声,对着空中叫了起来:“若耶姑娘救我!”

普现纹风不动,冷冷道:“我这笼上贴有蜀山灵符,又执佛咒加镇,普天下的妖魔,任你再是神通广大,只要一触灵符,便会灰飞烟灭!”

黑狐瑟缩一下,掩不住满面的惊恐。那女子却只是轻声一笑,笑声轻涟,宛若清露初坠叶端,却又带着几缕说不出的甜媚之音,倒仿佛是揉和了极美蜜汁的清露;听在耳中,让人心神微颤,又是惊异,又是说不出的喜欢。

但闻她道:“黑姑稍安勿躁,我自然会救你出来。你这和尚忒也性气,我可不跟你讲。少年郎——”她此时叫的却是明溪月,声音清婉纯真,全无方才甜媚之气,更令人不忍拒绝:“看样子你也是个修真之士,你若输了,不但要放黑姑出来,还要把你的紫府真元给我。如何?”

她所言不过廖廖数语,但先后语气转换已有数次,起伏跌宕,韵致万千。时而妩媚,时而清丽,时而动人心醉,时而楚楚可怜。明溪月也不由得在心中狂叫道:“果然是极深的媚术!”但他口上如何肯输,当下也笑嘻嘻道:“如何定得出输赢?”

那女子声音笑道:“若你能心甘情愿为我而死,则便算作是我赢了。到时无论你死或不死,我都要取走你的真元,”

明溪言心中一凛,笑道:“虽不公平,但我倒也认了。一言为定。”

那女子轻声一笑,四周俱寂,唯有树枝轻轻摇动,树叶簌簌作响。普现忍不住望了明溪月一眼,见后者已是悠哉乐哉地在蒲团上坐了下来,且不停挥动衣袖扇风,不由得问道:“你怎不去追赶那妖狐?”

明溪月把三个蒲团排作一排,身子已是懒懒地卧了下去,斜了普现一眼,道:“师兄不是在开小弟的玩笑罢?那狐女说话用的是是传音之术,或许远隔千山,或许竟不在一个界内,渺渺大荒,小弟却去哪里追她?”他皱皱鼻子,笑道:“不过她千里传音,尚能妖媚至此,修为精深,确是令人不敢小觑。”

普现冷冷地看他一眼,突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明溪月也不在意,扬声叫道:“师兄!中饭莫要忘了请小弟去吃!”

小沙弥却将脑袋又从一旁的侧殿探了出来,不耐烦道:“他都说了叫你别叫他师兄,你还叫得这样大声!若是我,才不会给饭你吃!”

一言未了,却听鼾声大起,那明溪月枕着蒲团,居然已梦周公去也。

石钟寺隔最近的村子也有数里,周围绝无人烟,孤零零的一座山寺,连香火都不盛,寻常鬼影也见不了一只。明溪月在这寺中住下,不出七日,日子便淡出鸟来,只是苦恨那妖狐若耶不曾来找他。日常也无事可做,最常做的便是去逗那黑狐狸。那名叫黑姑的黑狐狸起初对他极是敌视,但无论痛骂或是恐吓都赶不走这笑嘻嘻的书生,最后也只能嗒然息鼓。只是偶尔翻翻白眼,勉强表示自己对他的厌恶之意。不过普现始终是置若罔闻,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日常除了吃饭,便是打坐,盘腿在那蒲团之上,手中念珠转得飞快,口唇歙动,也不知是念的那处经。

明溪月不以为忤,渐渐苦中作乐,闲下还在寺内乱走,捕蝶捉鸟,不亦乐乎。

石钟寺始建于南朝,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香火最旺时寺中有百余僧众,算得上一处名刹丛林。然而历经战乱,已趋破败。不过毕竟还曾是一座大寺,那些闲弃在树荫之下,已经锈烂腐败的巨锅大钟,仍隐约现出当初香火鼎盛之时的情状。

这一日明溪月追逐一只受了伤的长尾山雀,那山雀异常机敏,连蹦带跳,竟然明溪月一时还逮它不着。他孩童心性,笑骂道:“不信我就抓不了你!”手掌伸出,正待作势,忽听脚步声响,仿佛有人正急匆匆向这边奔来。

明溪月心中一动,腾地飞上旁边大树,树荫浓密,刹时掩住了身形。

来者竟是普现。他神色匆匆,径直奔入寺侧一扇门内,身影一闪,竟然消失不见。明溪月蹑后跟入,却见里面是一处小小庭院,上书“观音堂”三字的牌匾,也是歪斜褪色。院内门户破败,杂草生阶,显然许久不曾有人住过。明溪月环顾四周,竟不见普现身影,也不知片刻间为何消失了身形,不觉扫兴地叹了一口气,便待退回来。

蓦然间,仿佛见着了什么罕见的物事,明溪月的脚下不由得一滞,停了下来。

院墙驳落,朱漆残脱,但仍看得清西壁上有一幅异常精美的壁画。画上四个大字,名为“清远香界”。令人称奇的,乃是那画中不是寻常的佛仙之境的景象,倒是一片江南的荷塘水色,粉色莲花,开满塘水,苕叶亭亭,清新有致。

荷丛中露出半弯船舷,有少女扶篙立于船中。少女梳双垂髫,身着鲜明的洁白纱衣,容貌清丽绝艳,目含秋水,若有所思。四周都是粉荷,唯有少女裙边一片荷叶之中,隐约露出半朵白荷,荷上水珠仿佛犹在滚动,栩栩如生。画者笔法细腻传神,整幅画面都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水雾,氤氲不去。

明溪月注目那少女良久,只觉其意态姿容,宛若生人,无一不媚,无一不美,一时间神驰意动,几乎不能自已。

良久,良久,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一瞥之下,却见画下角绘有一方残碑,碑上刻字模糊不清,仔细辩认,方觉出是“若耶溪”三字。

明溪月不禁有些失笑:“若耶溪?若耶溪理应是古代美人西施姑娘浣纱的地方,该在西施故里苎罗村才对,怎的这寺庙壁画上也绘有若耶溪的景致?那垂髫少女如此美貌,莫不正是西施?若耶、若耶,嘿嘿,那青丘国的狐妖竟也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莫非是仰慕西施的美貌?有意思、有意思。”

他一步一步倒退回去,心中对那画中少女颇为不舍,远远看去,仍是说不出的妩媚鲜活。方才退了几步,偶见画壁旁有一小门,门扇虚掩,仿佛有清幽的气息,自门内徐徐逸出。

门扇应手而开,明溪月如着魔一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新鲜的水气花香,瞬间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荷塘。水流平缓,临岸浅水处生了许多野荷,苕叶亭亭,映波生姿,竟与方才所见画中景象一般无二。塘边竟也有一方残碑,上刻“若耶溪”三字,笔迹模糊,几将湮灭不见。

一切皆如画中景象,只是少了那个垂髫少女。

明溪月俯身嗅荷,花香沁人心脾。他伸手撩水,清波荡漾开去。刹那间,真不知今夕何夕。寺中人,应该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罢?至少他是没在此处看到普现,或是那个小沙弥。更重要的,是岸上青草如茵,并不象有人践踏过的样子。

明溪月渐渐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常常在沉闷的午后,偷偷自佛堂里溜出来,跨入那扇僻静的小门,卧在荷塘旁的青草岸上读书,直到暮色四合。有时读着读着,身上披有荷花的香气,人却怡然睡了过去。

将醒未醒之间,他常常听到有人在荷花丛中轻轻地唱歌,唱的是当地的采莲曲,极拙朴的词曲,村野而有趣:“莲子七心孔,与侬意未通。藕丝千缕长,沾蜜味更浓。”

是个女子的声音,柔弱的、低低的,歌声疏落,伴随着哗哗的水响。是在河中玩水?他能听见水珠撒满荷叶,簌簌落下的声音。四周蛙鸣俱寂,仿佛天地都在静静地听着她在唱歌。

朦胧间他微微地展开唇角,含笑地享用着这宁静幽远的美好时光。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那歌声渐渐隐去,他才踏着一路碎银般的月色回寺,心中平安喜乐,一片清凉。

他从来都是悄悄地横卧草中,不曾起身,层层叠叠的荷花荷叶如碧色的天然屏障,是他最好的掩护。他怕吓着了唱歌的人,也竟不曾想过要挺身坐起,去窥探歌者的面容。这样美好的歌声,这样美妙的时光,只能在朦胧半醒之间才能拥有。

那一晚,他依旧半醒着听她的歌声。十余天来,她所唱的歌曲从来没有变过,总是那一首最简单的采莲曲。平缓而舒畅,如千年万年不变的平静,却是红尘中难得的片刻安宁。

啊!一声凄厉惊慌的尖叫,突然打破了这美妙安宁的时光。是那唱歌的女子!明溪月一个激灵,从半醒半睡之间陡然惊转,一跃而起!

几乎不假思索,他足尖一点,师门绝技“凌波无尘”的道术施展,足下轻飘不沾尘埃,身体犹如轻云一般,已是飞越无数绿荷,直奔向那女子所在之处!

“出了什么事?”他提气运功,单足立于一枝荷叶之上,厉声喝道。周身白衣临风飞舞,映着月色水光,俨然是仙人一般,连这句话也问得堂皇庄严,大有仙人之概。

尖叫戛然而止,仿佛连水都停止了流动。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更凄厉惊慌的尖叫声:“救命!坏人啊!”

他定晴一看,脑子里轰地一声,突然间仿佛所有的真气都自身体中抽离开去,足下发软,“扑通”一声落入河中!水花四溅,星月如银,青蛙们呱呱大笑着逃离开去。唯有荷叶簌簌,摇曳不已。

虽只一瞬,但那情景,却仿佛在心头镌刻一般,久久难以磨灭。荷间停有一弯小舟,那个女子,半身立在水中,虽然有舷身遮掩,但仍看出竟是裸体的。淡淡的月光落在柔美的女体上,曲线玲珑,宛若天成,通体都散发出玉般温润的光泽,虽是一瞥,却已足够惊艳。

那女子一边尖叫,一边掩面没入水中。

水花四溅,明溪月慌着手足并用,也不知呛了几口水,终于也游上岸边。他垂头丧气地从水中爬起身来,浑身湿答答的,白衫染上了河中的青苔湿泥,变得斑驳有趣。连头发都是一丝一缕的,说不出的狼狈,先前仙人之概已无影无踪。他原是极飒爽的男子,不知为何此时竟也忸怩起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连声道:“我不是坏人,我……我不看的,我不看的!”只说了两句,又蓦然噤住:不看原也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不言,只闻荷叶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有船舷被轻轻踏响。想必是她上了小舟,慌着穿上自己的衣衫。过了半柱香的时分,那声音才平息下来,有轻轻的水声漾开来,水声中只听她柔声叫道:“喂……喂!”最后一声稍高了些,他便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来:月色下,那女子竟已摇舟靠岸,她迟疑半刻,竟跳了下来。

不,不是那画中的垂髫少女。虽然一样在这若耶溪中,一样有荷花掩映,一样的服饰装扮。

虽然知道自己期望能遇上画中那垂髫少女几乎是一个荒谬的愿望。但是明溪月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

乌黑如云的秀发半挽在肩上,还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珠,润湿了那件鲜明洁白的纱衣。面貌却是普通,眉目疏淡,脸庞扁平,颊间微落几点淡白的麻子,难及画中少女美色十之一二。饶是如此,但那种少女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揉和在荷花淡雅的清香里,仍令得明溪月心神一荡。

明溪月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你是在这里沐浴么?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咬了咬唇,月色莹洁,看得清她脸上淡淡的红晕,如纱罗窗筛下的花影:“我……我家住在附近,每次采莲后我就在这里沐……沐浴……方才,有一只青蛙,突然跳上了我的……我的颈背……”该死的青蛙!明溪月在心底暗暗叫苦,又温言问道:“这样晚了,你一个人怕遇上坏人,我送你回去?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的脸又红了,她低下头去,跐了跐自己的脚尖,声如蚊鸣:“我……我姓何,在家里排行第三,人都叫我三娘子。我爹是村中塾师,你这样湿淋淋地送我回去,只怕……只怕会被打死……”她突然瞟了明溪月一眼,打量他绿苔纵横的白衣,眸中闪动着月色的光芒,终于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明溪月心神又是一荡。

“三娘子,你方才唱的歌,当真好听,能再唱给我听么?”

那一夜,明溪月回得晚。当他踏着一地碎银般的月色回去时,只觉得足下轻飘飘的,仿佛刚刚喝过了一坛埋藏多年的老酒,带着微醺的醉意。

经过普现所居的禅房,明溪月意外地看见窗纸上染有晕黄的光环。普现师兄还没有睡?他踮起脚尖从窗下走了过去,唯恐惊动了屋里的人。

噗,禅房里的灯烛突然被吹得灭了。

明溪月刚来得及把身子往墙边阴影里一缩,却听吱呀一声,是普现推开了禅房的窗扇。明溪月被逼在墙边的窄角落里,只听普现长吁短叹,大异平时冷漠模样。半晌,才听他喃喃道:“看,还是不看?看,还是不看?”如此反复咕哝,显得大是踌躇。

他要看什么?明溪月好奇心起。今日他心情格外轻快,忍不住就想调皮起来。

房屋老旧,窗棂腐朽,其间缝隙竟有麦秸粗细,让明溪月不想偷看都不行。他屏住呼吸,运用玄功收敛周身气息,眼珠子左右转动,心中暗暗道:“师兄,我可不是当真想要偷看你。”

缝隙之中,但见普现临窗而立,缓缓展开手中的古旧卷轴。明溪月从未见过他房中竟有卷轴,但月光清辉之下,看得清那画帛虽然明洁如雪,但边缘已有些微微的泛黄。

蓦然间,明溪月心头一震!

画中荷莲生姿,中有一个女子,倚篙而立,身着鲜明洁白的纱衣。云鬓束鬟,蛾眉修眸,许是画者笔法飘逸细腻之故,虽是画中人,顾盼之间,却艳丽生姿。

明溪月眼珠又转了转:“这女子,似曾相识。”

不过是画中人的发髻改了样式,由少女的垂髫化作了妇人的云鬟。整幅画面,俨然与寺壁上那图画一般无二!明溪月张口结舌,脑中一阵嗡嗡作响。

普现凝视画像,一向漠然无神的目中,渐渐有水气浸染,仿佛是细粼的波浪,缓缓泅过枯竭龟裂的河床。“阿若,阿若。”

他低声叫道,声音中是说不出的凄哀与忧伤。

画中女子却只是含笑而立,嫣然凝睇之态,宛若生人。

普现突然一伸手,从地上抓起一坛老酒,也不用杯盏,仰头便往口中倒去。清澈的酒水自上淋下,他的下巴颈项、胸前衣襟,顷刻间湿了一大片。酒香四溢,明溪月不由得吞了一口涎水:“阿若?”

普现砰地一声,将手中酒坛掷了开去!酒浆瓷片四溅,但闻他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终究不能是那样的流水……”

酒意上涌,他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身子如抽了筋骨一般,颓然滑落在地。

明溪月摇了摇头:“不知所谓。”

他敏捷地翻身入室,却见普现早已倒在地上,酒气满身,酣然睡去。明溪月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取走他紧握的那轴画卷。普现咕哝一声,伸手在空中抓了几下:“阿若……阿若……”

明溪月微笑着,轻轻推开普现乱抓的手爪,低声道:“别叫啦!这画有些邪气,可不是什么好物件,你天天看,难免会堕入魔障。唉,若你有‘如意珠’在,何至于此!”挥了挥画,他原样翻出室去。

第二天普现失魂落魄,四处搜寻,一扫平时冷漠淡然的模样,连小沙弥智远都莫名地挨了骂。他还闯入明溪月住的屋子,上下扫了几眼。可惜那屋子简单得太过干净,一览无余。明溪月佯作晨睡方醒,懒懒叫道:“师兄何事?”普现一无所获,恶狠狠地瞪了明溪月一眼,扬长而去。

明溪月看了看梁上,扑噗一笑。

那卷画,被胡乱地卷了起来,放在梁上藏了好几天。明溪月懒得去理,几乎把这事都给忘了。

他还是天天都去溪边,不同的,以前是独自静静地听曲;现在,却是三娘子在他的耳边轻唱,每天唱的曲子还都不一样。她仍羞怯而青涩,即使二人都已那样亲近,她唱歌的声音,还是低微得如促织娘的声音一般,要细细倾听,细细品味,才能听出个中销魂动人之处。常常是他斜躺于溪岸之上,搂她在怀,轻轻地和着她的曲调,到得夜露初上,便除下身上衣衫,合盖于二人身上。

仅仅如此,而已。

“你什么时候能喜欢我?”她睁大明亮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么?不想娶我么?我爹爹人很好,一定会喜欢你的。可你,从来都不说喜欢我。”他微笑着,并不答言,只是温柔地将她抱得更紧。

这一日,她唱给他听一首吴中的新曲,有些哀伤,有些惆怅。唱到“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时,那样温馨的家人场景,使得他突然有了感慨。莫言师兄,也是吴中人罢?小时候听师父古松讲过,莫言和他明溪月一般,都是家世不详的孤儿。莫言年轻英武,一心要扬名天下,再去寻着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惜遇上那个妖女,所有修行、所有雄心,都被毁于一旦。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女?寻常的狐魅,只能迷惑男子的身体,那个妖女,却迷惑了莫言的心。他虽没有像其他的男子一般真元丧尽而亡,但在明溪月看来,只怕他的心,早就被她生生给弄死了。曾是众口交赞的蜀山年轻有为的剑侠,突然间变成了枯井般的荒寺野僧。

他那样看重那轴画,画中人,是莫言曾爱过的人么?可是,不会。明溪月摇了摇头。

他随口讲给三娘子听,说到那轴古画,画中美人有倾城绝色,与真人无异。而且画中景象便是这荷塘,人物衣饰竟与三娘子还有相象之处。

三娘子终究是个女人,倒是大感兴趣,一再要求展阅。明溪月一时兴起,当真偷偷带出来给她看。画卷展开,月色下那美人流眄四顾,竟比初见时还要美上几分。

三娘子看得呆了,轻轻一叹:“这衣饰并不出奇,夏日天热,我们邻村百里的采莲女都穿鲜明的纱衣,做如此打扮。只是谁人能及得上这样的美人?说不准是天上的仙女偶然显形,被凡人觑见画出。若我能化身如此,你一定会爱我一些罢?”明溪月爱怜地抱住她,微笑道:“不,画中的仙女再美,怎及得我的三娘子,能唱出那样美的歌曲?”三娘子柔顺娴静,善解人意,又随父读过一些书,言谈间与寻常村女不同。明溪月与她相处,只觉如沐春风一般,说不出的欢喜悦人。可是,仅此而已。

三娘子突然咦了一声,道:“这画上怎么题了这样几个字?”明溪月定明看时,方见画中女子裙角处,有疏朗线条数笔,描就一带石岸。有水自石上流过,石上还有深深的长痕。只是这线条太过疏朗,且画中女子又极是勾人魂魄,先前竟不曾发觉。

明溪月轻轻念道:“心如石,情如水,水过无痕,石上有迹。”一时间,竟然怔住了。想起普现的话语来:“我终究不能是那样的流水……”

三娘子神情渐渐凄凉,喃喃道:“不错,水过无痕,只有石上有迹……谁为水,谁为石?”

她神色一震,紧紧地抱住了明溪月:“人家都说男儿薄幸,溪月,你可不要丢下我。”明溪月爱怜地抱住了她,她更紧地依偎在他的胸前,喃喃道:“我很怕……越是离不开你,我就越是怕……”

回去时,三娘子将自己采摘的新鲜莲子装了一篮,让他带回寺中。她在溪中洗过了头发,披泻于肩上,当真如黑绸一般光亮。她荡着小舟,在月色荷花间渐渐远去。清幽的歌声远远传来,却有说不出的淡淡哀愁:“莲开十里湖,欲归疑无路。都云莲子香,谁解莲心苦?”

回去石钟寺的时候,普现的禅房仍然亮着灯。明溪月还象上次一样踮着脚走过的时候,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昏黄的灯光瞬间泻了明溪月一身,纤毫毕现,无处遁形,唯有普现沉着脸出现在门口,身影被灯光拖得老长。

明溪月按了按藏于衣襟中的那轴画,尴尬地咳嗽一声:“师兄,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普现背光而立,面庞模糊,唯有眸如冷电,在他身上扫了两扫:“你去了哪里?今天村里出事了,你一点都不知道么?”他眉头蹙起,叹道:“只可惜,我当初没有修成‘如意珠’,竟无法为幸存的姚家妾室解开邪崇。”

村里确是出了大事。村东张家的儿子清晨上山去砍柴,中午时却被人发现脸色青白,躺在林中,背笼砍刀丢得不知去向;极清俊的一个少年,咽喉上伤口模糊,将一身的血生生流光,死得极惨。又有姚员外家的三房小妾,也在花园里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待到在村外林中发现她时,全身毫无伤痕,人却已是毫无知觉,犹如木雕泥塑一般。然而她脸色青白,喉上有伤,情状竟与那张家的儿子一模一样,虽未立刻断气,大约活着也是命不久长。

这两人,都是美貌的男女,又都似是被吸干精血。村里议论纷纷,都说鬼王即将出世。

九幽鬼王的名头,明溪月来的时间虽不长,却也有所耳闻。石钟村的人都说,早先曾有一个人冤死,死后余气不散,化为厉鬼,又机缘巧合吸收了地气的精华,修为大增,拒入轮回之道,亦不受地府拘管。这方圆百里的狐鬼都要受他的统辖,共尊他为九幽鬼王。鬼王并不多作恶,有时也能驱风作雨,只是常常索要美女妙童。所有献给它的人并不立即死去,而是元神被摄,肉身呆滞一如木偶,有的过得一段时间,尚可渐渐回魂;有的却日渐虚弱,悄然死去。

后来普现被逐出蜀山,一路漂泊至此。他虽然失了部分修为,但毕竟道法高深,便以石碑刻神咒,终将鬼王镇于碑下。村人感激他的功德,重修石钟寺供他修行。不过历经风吹雨打,碑身已塌陷了半方,上面的字迹也是模糊不清。若非后来明溪月听小沙弥说起,万万是想不到那方貌不惊人的破石碑下,竟还镇有这样一个妖魔。

明溪月脱口而出:“那我去看看!我已修成‘如意珠’,一定能为他们除去邪崇!”正欲要揎臂激昂,胸前画轴随势而动,差点掉落出来。

普现袍袖一拂,将他拦住,神情木然,冷冷道:“姚家乱成一团,姚老爷的妾室又是个女人,我看过了,她只怕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此时急着跑去扰什么乱子?”见明溪月哑然无语,口气便松了下来:“不过你也是蜀山弟子,可不能坐视不理!明日咱们一起去查看有何邪崇,候得有个眉目,你再去救姚家妾室不迟。”他长叹一声:“我至今未曾炼成‘如意珠’,修为只怕反要逊你许多了。”

明溪月如蒙大赦,一手按胸,慌着跑回房去,掩上房门。这才长舒一口气,从怀中拿出画轴,啪哒往桌上一丢。

画卷顺势铺展开去,画中女子绝丽的容颜渐渐浮现。眉目笑靥,月色下一一清晰可辨。明溪月瞥她一眼,心中也不由得一动,慌忙扭过头去,咕哝道:“这画中人当真生得美貌,连我都不由得有些动心呢!”话音未落,空中却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明溪月蓦然转过身,目中光芒陡涨,低喝道:“是谁?”眼见得那画卷无风自动,一抹淡淡青烟腾起,竟然有女子飘然自画中而出!

明溪月张大了嘴巴,不由得退后几步。凝神看时,但见她风雾云鬟,一身鲜明的白纱轻衣映着月色,如冰如绡,清丽不可方物。她也不理明溪月,忽地长袖翩跹,白纱飘然,竟然舞了起来,且口中唱道:“秋夜霜落相思长,蟾宫何辞海上方。繁星万数缀针指,一片银缕织流光。”

歌声清越,舞姿出尘,映在月色银辉之中,恍若姑射仙子。明溪月神情渐渐镇定下来,末了,竟还笑吟吟地拍拍手,随手拾起旁边案上碗中莲子,丢入口中两颗,咬得咯嘣一声,叫道:“好好!好曲!小娘子将世人所向往的仙宫唱得如此寂寞,莫非是天上的嫦娥仙子下凡不成?”

女子秋波慢回,低声道:“妾身阿若,来自清远香界,乃是被谪贬的仙人。天下寂寞的地方,又岂止仙宫?唉,若不能得到一个心爱的人,便是在哪里,都是寂寞的。人人只道神仙好,神仙的苦恼谁又能知道呢?”那种惹人怜爱的情态,妩媚入骨,令得明溪月心头也不由得一阵狂跳。

莲心的苦涩,突然泛上了明溪月的舌尖。明溪月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吐了出来:三娘子!这丫头送他的莲子居然没有去芯的么?她是什么用意?唇角浮起笑意,明溪月不由自主地,以掌击拍,将三娘子临去时的歌唱了出来:“都云莲子香,谁解莲心苦?”

阿若眼眸流转,浅笑道:“好美的曲子,只是听起来忒也耳熟。天下的人心,谁是不苦的呢?何况区区的莲心。只是浮生苦短,若不能及时行乐,可也迟了。”明溪月笑道:“浮生苦短,逝如奔驹,我们便是奋力去追,也是枉然。如莲子虽香,莲心却无一不苦。”阿若掩口笑道:“春宵苦短,公子差矣。若是当真想要品尝莲子的美味,只要先除去那苦涩的莲心,也就罢了。”莲步轻移,香气袭人,竟然已渐渐逼了上来。

明溪月微微一笑,虽并不闪躲,但双瞳中竟是晶芒大盛,隐约眸子深处,似有宝光璀璨。阿若神色一动,竟然有些惧意,脚下微一迟疑,却不敢再逼上前来。明溪月悄然步步后退,直至窗下,笑道:“小娘子妙语深奥,小生佩服之至。”口中说话,手指却在背后悄悄拨开窗栓,猛地推开窗格,一跃而起,人已是跳到窗外。

阿若见他闪避,却是出乎意料,不由得一跺莲足,满面羞怒,嗔道:“你作什么?”

明溪月在外面笑道:“小娘子一番美意,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小生只有敬而远之了。”

言毕拔腿待溜,却听阿若隔着窗棂轻笑一声,道:“公子这样自苦,辜负这良辰美景和妾身的一片情意,可是为了那何家的三娘子么?”

明溪月浑身一震,不由得停下步子,失声道:“你怎知道?”他唇角虽在微笑,却是目光如电,在阿若身上微微一转,阿若刹时如有万芒攒身,不由得笑声一顿。明溪月道:“莫非你将她……”说到此处,话音中已大见焦急。

阿若缓得这一缓,便又笑声格格,如花枝乱颤:“荷花三娘子近日夜夜悄会情人,郎情妾意,合衣而眠,当真是羡煞旁人。但凡水里游的、岸上走的精怪狐魅,哪个又不知晓?阿若我不过是暂寄于世间的谪仙,又岂敢坏了荷花三娘子的好事?”

明溪月脱口道:“荷花三娘子?她可不叫这个名字。”

阿若隔着窗棂,远远地斜睨他一眼:“她自然不会跟你讲这个名字。你是蜀山的弟子,除妖灭魔乃是你的本分。她却是荷中的花灵,若是告诉你实情,你岂非要除她而后快?至于为何没让你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来,是因为你每晚所去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若耶溪,而是一处结界。此结界乃从这寺中一幅壁画中幻化而出,则结界之中所有,自然皆系幻化。既然一切是空皆幻,妖气人气,原也不甚分明……”

明溪月心头狂跳,拔腿疾奔,犹听阿若的笑声远远传来:“你若是见不着她,不妨去村外真正的若耶溪。溪中皆是粉荷,你在那些荷莲丛中寻找到唯一的一枝白荷花,以烛火炙烤那花梗,我保你那三娘子活生生地便出现在你的面前……”

观音堂。明溪月气喘不定,立于墙下。他仰望那壁上图画,顿时如雷亟顶,如偶僵直。

月上中天,四下里静无人声,唯有月华似水,映得墙上分明如昼。画上依旧是苕叶亭亭,依旧是少女荡舟。然而那少女却不再是双垂髫,长发散如乌绸,随意披落肩上,发梢之处,竟还似有些微湿意。

赫然正是今日离别时三娘子的那副情态。

月轮西移,已堕入柳梢之下。明溪月并不回寺,身形敏如脱兔,在夜色中一路前行。待行至那前往若耶溪的三叉路口,却突然转了个弯,反向村中而去。他来到一道繁树掩映下的花墙下,手只在墙上一搭,便狸猫般翻墙而过。

四下里都是亭台藤萝,错落有致。他一路穿越竟是异常轻捷,最终寻到一处倚山而建的小楼。楼下挂有两盏残灯,守着三四个婆子,已是瞌睡得东倒西歪。楼门口贴有数张黄符,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明溪月只作不见,飘身上楼,直入西头主卧。室中榻上纱罗低垂,睡有一个女子,身上覆有粉绸薄被,然而面色惨白如纸,如同死人一般。榻边妆台极是精致,竟有菱镜三面环立。明溪月手指轻弹,一缕青烟自指尖袅袅而出,竟似有生命一般,径自由女子鼻中而入。顷刻之后,方才又袅袅地飘了出来,在空中摆了两摆,消散不见。明溪月将指尖送到鼻端,嗅了一嗅,又俯身凝视女子良久,眉头却渐渐蹙起。突然间,他眼前一亮,伸手从妆台边拾起一物,终于悄然离开。

第二日普现果然带着明溪月去了村中查探线索,村人们已慌作一团。原来那张家少年,在昨天夜里已经死去。而姚家的老爷,也在清晨突然暴毙。知情者悄悄说,那小妾原是扬州的歌女,被姚老爷高价买回,谁知遭了邪崇。这姚老爷之所以暴毙,定然是受了池鱼之殃。一时人人自危,姚府家人也哄然而散,竟没人再敢靠近姚府半步。鬼王之说,更是嚣然尘上。

这一夜,明溪月仰卧于若耶溪岸上,口中衔草,凝视天宇星河灿烂。不远处,那枝白荷摇曳生姿,在群荷间尤为醒目。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见到过三娘子。那个结界的入口,观音堂里偏僻神秘的小门,突然间凭空从这世上消失了。后来,他在小沙弥智远的带领下,找到了真正的若耶溪。溪中景致,一如画中,只是少了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他想念三娘子,想念她那些宛转动人的曲子,那样平淡的声调与词韵,却仿佛能唱到人的心里去。

这三天以来,倒是阿若每晚都从画中出来,或嗔或怒,或媚或诱,他都是避而远之。她也不再相逼,敛袖退下,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心如石,情如水,水过无痕,石上有迹。都说男儿薄幸,看来,反倒是公子你的心,如磬石一般坚定,绝无转移。”她仰首望着窗外的明月,淡淡道:“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多是不如意的。”她手扶窗棂,指尖在棂柱上轻轻拨弄,仿佛那是根根丝弦一般,口中不由得轻轻唱道:“掩门落梨花,卜个多情卦儿。黄莺儿惊得起,绣鞋儿不成双,原是薄幸郎。”她回头看明溪月:“你从普现那里取回了我,难道从来没有一点疑惑么?为何你从来不问我?”明溪月望着月色中她晶莹的面庞,微微一笑,却是答非所问:“阿若姑娘,方才唱的这支曲子,很好听。”

若耶溪的荷花夜露初染,水面有淡淡的白雾流转。哗哗的水声揉和在荷花的清香里,令人心醉神迷。她还没有来,或许是如往常一样躲在荷花丛中,逗他着急。

忽有宛转的歌声幽幽传来:“莲开十里湖,欲归疑无路。都云莲子香,谁解莲心苦?”明溪月腾身站起,突然眼前一亮:不远处的草岸上,赫然丢着那件熟悉的鲜明洁白的纱衣。悄声唤道:“三娘子!三娘子!”回想初次相见,那玉一般温润的身子,他的脸突然热了起来。

歌声立止,倒有极轻的笑声传来,是她在一枝荷花下低声吃吃地笑:“不许过来,我在沐浴呢,你……你想看到我的身子么?”啊?明溪月脑袋里轰地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

水声轻响,有晶莹的肌肤穿过荷花荷叶,一寸寸地从水中出来,如玉雕一层层褪去了蒙在上面的轻纱。明溪月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口干舌燥,甚至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然而只是一刹那,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不是三娘子!不是!

肤光胜雪,身姿曼妙。乌发长如瀑,黑如缎。眼前的女子,绝丽殊世,顾盼生辉,恍如洛神凌波,虽是不着寸缕,却依旧有着紫阙天仙的出尘风致。

阿若!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妖娆万方,出水而立,如小猫一般地偎向他的怀抱,乖巧可怜。水珠自玉脂般的身上滴溜溜滚落下来,她的口中吐气如兰:“我知道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公子一定要救我。”

明溪月叹了一口气,任由她依在自己怀中:“救你什么?”

阿若含泪道:“我听说九幽鬼王即将出世,现正四处找美貌女子做妾,再招兵买马,以图重起。我可不想去那鬼地方。可是我被谪下凡,徒有一身仙气,却没有任何法术自保。公子你若能保得阿若的周全,阿若愿为奴为婢,永远侍奉公子。”

明溪月捏紧她的肩膀:“三娘子呢?你怎会唱她的曲子?你怎会找到这里来?”

阿若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要见她,不晓得用我教你的法子?”

她变戏法般地将手一晃,指间已多了一张火熠,塞到明溪月的手中,人也慢慢偎了过来。明溪月一把推开她的身子,她也不急,慢慢拾起一旁的纱衣,随意披在身上,肤光致致,在鲜明的白纱间若隐若现。

明溪月目视火熠,默然不语。

阿若瞟他一眼,道:“或许她不在,或许她不想见你。”

掌中火光突然闪现出来,明溪月走向溪中,拨开荷叶,终于寻着了那枝白梗的荷花。火光闪了闪,他默默地将其凑到了荷梗上。

白荷花的花瓣卷曲起来,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有女子低呼一声,声音中却是彻骨的痛和悲伤。明溪月猛然转头,却见岸边长草深处,有一个身着白纱衣衫的女子怔怔站在那里,裙摆已被露水湿透,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头,脸色苍白如纸。

明溪月失声叫道:“三娘子!”

阿若笑吟吟地看向二人,却不开口。月下纱衣如烟,越显空灵清丽。三娘子望着她,失血的双唇颤抖起来:“鬼王出世,将我掳去。我好容易逃了出来,只是想看看你。我心里想,哪怕是惹恼鬼王,就此魂飞魄散,我总是与你见了一面。可你,你却听了这个女人的话,来伤害我的本体!你……你就是这样待我么?”

乌云掩月,银辉渐渐退去。蓦有浓重的黑雾悄然升起,带有难闻的腥臭之气,竟连荷花的清香都不能掩盖,实是令人作呕。阿若本是一直面露微笑,此时却骇然惊呼一声,向明溪月更偎紧了些,颤声道:“鬼气!鬼气!”

明溪月沉声道:“不要紧,我定然会护得你的周全。”他迟疑一下,叫道:“三娘子!你也过来!”三娘子倔强地掉过头去,并不理睬。

明月早被乌云遮得无影无踪,天地一片昏暗。

黑雾渐渐凝结,化作一个身高丈许的大鬼,目如铜铃,鼻勾口阔,头生双角,样子颇为狰狞可怖。大鬼喝道:“三娘子你这贱人,居然还敢私会别的男人?”张开蒲扇般的黑漆漆的手掌,蓦地向三娘子抓去!

明溪月大喝一声,口舌一张,自喉中飞出一柄白色小剑!剑身遇风则涨,在空中旋转不定,痴速剌向大鬼,剑身散放出灿然的五色光华!大鬼似乎也对这飞剑有些忌惮,只得丢下三娘子,巨口一张,呵出一口黑雾!黑雾陡与小剑相交,顿时阻住小剑来势,且有黑色的阴影,如水痕湮绢一般,迅速渗入剑身之中,刹那间剑身上黑网交错,便如出现了无数裂纹一般!明溪月一指划出,有青色光芒凌空追去,小剑如有无形之手相推一般,“呜”地一声蓦然腾起,在空中泻出一片光华,那些裂纹瞬间无影无踪!

大鬼恼羞成怒,反手一掌,堪堪打在三娘子脸上!三娘子惊呼一声,不堪其击,踉跄着跌倒在地,大鬼狞笑着再次击她一掌,脚下迈开大步,向着阿若腾腾追来。

阿若惊叫一声,长袖翩飞,如蝶一般飞跃开去。

大鬼一步便抵得寻常人七步之距,此时大步跨上,已是狂笑着一掌拍下!阿若吓得连声大叫,只稍微躲迟些许,鲜明白纱衣裾“嘶”地一声,已被大鬼抓在掌中,撕裂下来!明溪月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剑起!”剑身凌空化为数剑,风轮一般当空飞舞,有无数光芒织就的光幕,堪堪挡住了大鬼前进的脚步!

明溪月如风一般飞上前去,一把攫起阿若,迅疾地掠开数丈,已到了三娘子的身边!他正待俯身去拉三娘子,忽闻哗地一声!大鬼手掌如巨灵之掌,竟是一把便撕开了剑光织就的幕网!它狂吼着拍出一掌,有狂烈的冷风扑面而来,带来令人窒息的腥气!

明溪月闷哼一声,真元动荡,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阿若。当下只得撤手后退,手指一引,小剑掠空飞来,正剌大鬼抓过来的巨掌!

大鬼识得厉害,微一迟疑,连忙缩回掌去!明溪月长呼一口气,带着阿若疾速后退。

但闻惨呼传来,却是大鬼将腿一抬,竟将三娘子踩在了脚下!三娘子洁白身躯,挣扎不已,在大鬼巨足的衬照下越显得柔弱无助。明溪月瞧得心如刀绞,喝道:“你这妖魔!快放了我的三娘子!否则定要你尝尝蜀山飞剑的厉害!”

大鬼仰头狂笑,道:“你原来是蜀山弟子!怪不得本王也奈何你不得。不过你的修为尚浅,要想降服本王,却也不能。你若是要我脚下这个女人,便将那美人还给我来交换!”它不怀好意的眼光落在阿若的脸上:“这般艳丽的美人,又听说是被谪的天仙。本王与她在幽冥呆上千万个轮回,也不会厌倦,何况若采补她的仙气为我所用,修为自当大进,岂非胜过这个姿色平庸的荷花精?”

阿若尖叫一声,更紧地抓住了明溪月胸前的衣衫,浑身颤抖,越显得楚楚可怜:“公子!求你千万不要放弃阿若,三娘子能对你好,阿若也能。阿若会唱许多好听的仙曲,会侍奉得公子你称心如意,只求你不要将阿若交给这个鬼王!”

三娘子被鬼王巨足所踩,脸色苍白,眉头紧蹙,根本无法出声,只是目光投向明溪月,意似哀求。

鬼王却仍在发出令人生寒的笑声:“你想好了没有?你究竟爱的是哪一个女人?若爱这个荷花精,便快把美人给我!换,还是不换?”

三娘子目光哀求更甚,明溪月思忖良久,突然抬起头来,道:“我不换。”

三娘子浑身一震,闭上双目,有两道清泪,自颊上悄然滑落。明溪月长叹一声,明知她心中痛绝伤绝,却不知如何相劝。阿若欢呼一声,却是更紧地抱住了明溪月的腰身。

突然身上一僵,仿佛有真气如长河之水,源源不断地自腰间流了出去。明溪月大骇,转头看时,却是阿若!阿若纤若无骨的两只玉手,堪堪拿在他腰间的要穴之上。明溪月咬了咬牙,强忍住真气泄流的痛苦与虚弱,喝道:“你不是什么谪仙阿若!”

月光之下,阿若仰头看他,眼眸如水如雾,更显灵动媚人:“不错,我不是阿若,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的仙子?即算仙子被谪,也不能轻易就落入你这俗人之手哦。”她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就是青丘国的若耶。你没有忘记当初黑姑与你定下的赌约罢?”

鬼王伸出巨掌,如老鹰抓鸡一般,将三娘子掐住脖子提了起来,放声大笑道:“小狐狸原来另有高着……妙,妙啊!”

明溪月凝视若耶,淡淡道:“每一次,你都是这样对待所有爱慕你的人么?”

若耶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公子说的是什么?若耶可是听不懂呢。”

明溪月叹了一口气,道:“先取得他们的心,再摧毁他们的心。先给了自己希望,再亲手毁掉这些希望。你明知是人都有弱点,都会禁不住外来的诱惑,却偏偏还要制造出许多的诱惑来……你是在跟别人为难,还是在跟自己为难呢?”

若耶听不懂,但她能感觉明溪月的真气源源不绝地传入自己的经脉之中,周身温热充沛,说不出的舒适惬意。她满意地笑了,伸出晶莹的舌头,贪馋地舔了舔嘴唇:“不愧是修真之人的真气啊,真的是很舒服呢。等你的真气泄完之后,我就要喝干你的血,吃掉你的心……这样不可靠的人心……”

明溪月的真气渐渐枯竭,若耶运力再吸,却已是只余游丝。她长舒一口气,松开两只手,尖尖的指甲缓缓沿袭而上,一寸一寸地接近了溪月的咽喉。

明溪月要穴被扣,真气流逸,已无还手之功。然而他并不惧怕,淡淡道:“你没有赢。”

若耶的指甲已停在了明溪月的咽喉上,她清脆地笑了起来:“我用美色将你迷住,你为我抛弃了自己深爱的女子,这样我都不算是赢了么?”

明溪月对她近在咫尺的尖甲视若未见,笑道:“因为你根本不是若耶。”

若耶的身体突然僵住,她看着明溪月平静的面庞,突然尖声笑了起来:“你是说看不出我是狐狸精?你虽是蜀山的术士,但我已修成媚珠,妖气内敛,若是没有太乙镜根本看不出来!何况,”她眼波流转,“我这般的美貌姿容,连你都被迷住,不是若耶,世上可还有第二人么?”

明溪月收敛笑容,道:“阿若,蒙你曾赐曲予我,我也唱一首曲子给你听罢:莫道不成双,眼断儿秋水望。鸳鸯衾也空冷,胭脂马宿何方,徒教奴心伤。”他声音低缓,那曲子更是唱得委婉跌宕,仿佛闺人望柳,一时间柔肠百结。

若耶身子一震,竟尔停了下来,妖媚情态刹时无影无踪!她尖甲用力,明溪月喉头的肌肉被深深掐得陷了进去,但闻她厉声道:“你怎会唱这支曲子?”

明溪月的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他七魂已散,三魄回归地府,救不回来了。”

若耶如遇雷亟,尖叫道:“你说什么?”她大惊之下,甲上用力,明溪月的咽喉上顿时出现了道小小的血痕。他浑不在意,淡淡向三娘子道:“我救她,因为她是无辜的女人。我不能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便是她盗吸我的真气,只怕转身便要反奉给别人。”

不知何时,鬼王已松开了自己踩着三娘子的大脚,三娘子缓缓站了起来,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那我呢?难道我就应该受到伤害吗?”

明溪月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大鬼便是鬼王么?他不会伤害你的。他那么爱你,将你的画像时时带在身边,他怎么会舍得伤害你?”

鬼王目中凶光一闪,三娘子掉过头去,冷冷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鬼王突然大喝一声:“击!”

若耶身形一震,本是目光呆滞,此时也本能地挥掌击出,正中明溪月背心!明溪月背受重击,大叫出声,蓦地张口,一颗晶光璀璨的珠子,突然自口中徐徐飞出,在空中缓缓转动,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如意珠!

几乎所有的人都喝出了这三个字!鬼王与三娘子几乎同时飞身而起,向那如意珠伸手探去!明溪月嘴角出血,却仍是微微带笑。

若耶后退几步,脸色遽变,失声叫道:“不能!不能让他们拿到珠子!”

蓬!珠身蓦亮,有五彩的光芒蓦地冲天而起!鬼王飞在最前,首当其冲被彩芒所激,不由得“啊”地一声大叫,周身似被彩芒洞穿,一股股冒出腥臭的黑烟!三娘子失声惊叫,鬼王却将身一转,反将三娘子护在身后,手掌箕张,一股柱形黑烟腾腾升起,直向珠光当空笼下!

若耶全身颤抖,一把拉住明溪月袖子,叫道:“公子!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先施计拿住你的要穴,泄去真气之后,又逼你吐出那颗珠子!这里不是你前两日去的若耶溪,这里是清远香界!他们用了移境大法,让你以为这里是若耶溪!你进了他们的结界,他们若不打开结界的大门,你便永远都出不去了!”她惶急交加,眼泪成行地流了下来,“公子,他们就是要那颗珠子!他们得到珠子会杀了你的!公子!”

明溪月反手握住若耶的手,笑道:“你现在不想杀我了?”

若耶泪流满面,眸中万般凄楚:“不想了,不想了。他真的已经救不回来了!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可是我还抱着一丝侥幸……我魂魄已被鬼王操纵,方才是身不由已……”

鬼王掌中黑烟愈盛,压得那珠子的五彩光芒渐渐变弱,便连转动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眼看着缓缓自空中移向鬼王的巨掌之中。

鬼王仰天长笑,甚是得意,转身向三娘子道:“你看!我终于要得到这颗珠子了!你……”言谈间竟大是亲密,浑然不似二人有任何嫌隙。

三娘子的脸上尚有泪痕,却也极柔顺地笑了,道:“那么你便给我罢。”话音未落,她的掌中突然化为一道白光!光吐如剑,当空划过!鬼王发也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箕张的巨掌应声脱腕而落,五指尤自紧紧握着那颗如意珠!

三娘子长袖一挥,已是轻轻巧巧地将那颗珠子取到了手中,转身飞回荷中。鬼王的断掌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颓然跌落溪中,哗啦溅起一片水花!

鬼王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黑色的液体自断掌处一滴一滴地落下,加上他先前已被珠光所伤的诸多伤口,更是令人骇怕。他发出一阵如夜枭般惨烈的大叫,神色间又痛又骇,连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

三娘子盈盈立于一枝荷花之上,手托如意珠,白纱在夜风中纷飞如云。原本平淡无奇的样貌迅速变化,宛若白绢渐染彩矾,又如秋霜初降枫林,有明艳无双的容色,终于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眉黛远山微痕,眸清三江秋水,竟与画中女子一般无二。

站在一旁的若耶,虽然相貌与她一模一样,但论起风致韵姿,竟然还逊三娘子一筹。

明溪月凝视着她,微微点了点头:“果然,你才是这真正的画中人……若耶姑娘,我还能不能再叫你三娘子?”

三娘子嫣然一笑,声音竟也变得柔媚动人,如蜜中清露,滴滴沁人心脾:“身外所有,皆是虚幻,区区一个名字,叫甚么都无妨。”她轻轻地满足地叹了口气,望向掌中的珠子,珠子在昏暗的天空映衬下,发出晶莹的光芒:呵,如意珠……料想定能使我如意的罢?明溪月,拜你师父所赐,我在这画中居住了整整十年。十年了,我无时不刻不在想着,要怎样才能出去……

“在那之前,我是青丘国最尊贵的白狐,生而便有九尾,道法自然高深,得到天下狐类的膜拜。可是那一次,我爱上了人间的一个少年。我真是傻啊,我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不是用我的媚术,而是用我的心。他雅擅丹青,我便上天入地,寻来东海之滨最珍贵的冰绡、昆仑之巅最艳丽的赭石,碧波之畔最明媚的蓝草,让他为我挥毫作画,留下了一幅小像。可是以我这样美丽的容色,这样真切的心意,终于还是拴不住他的心。他……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之后,居然嫌弃我是个妖精……他要娶别的女子,还请来了法力高强的天师收伏我。哼,我是来自青丘的九尾狐,即算能被凡间的天师符录所收,但仍然有余力将他杀死!天师将我镇在一方塔下,足足镇了三百年。”

众“人”(事实上只有明溪月算是个人)悚然,她却轻声一笑,神态曼妙,不象是在回忆惨烈的过去,倒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无知。

“三百年的时光过去,塔年久失修,终于倒塌。我从塔中偷偷跑了出来,再看这世间时……啊哟,当年不可一世的人间天师,此时已经化为了白骨。我又可以在人世是逍遥游荡,直到后来……后来我遇见了你的师兄,莫言……莫言当真是一个痴情的种子,对我的体贴温柔,更甚以前的那个少年。只可惜……我终是不相信他的,果然,经不起我设局相试,”她明眸流盼:“他也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毛病。”

鬼王突然痛苦地低吼一声,双膝跪落,庞大的身躯颓然倒下,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臂间。

三娘子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所以,大怒之下的我,吸去了他的真元,并打算将他杀死,若不是几个多管闲事的峨嵋术士出手,几乎令他丧命于此。可是我也惹恼了你的师父,他亲自前来捉我,终于将我捉住,封印在寺墙上的一幅名叫‘清远香界’的画中。这死老头子对我说,若有一天我能开悟,他便放我出来。”她呸了一声,媚态横生:“开悟开悟!在他的眼里,我本是个妖精,又有什么好悟的!无非是帮他的弟子报仇来啦!”

明溪月也轻轻地叹息一声:“我的师兄虽然拣回了一条性命,可是终身却被你毁了。他被逐出门墙,而且始终不曾忘记你。依我想来,师兄自请出家,想必不是真的为了什么修行,而是探知若耶被封于此寺,想借修行之名前来搭救罢?”

鬼王抱头伏地,全身颤抖起来。三娘子却嫣然一笑:“不错。横竖你们都是要死在这里了,我便都说出来,也不伤了你们蜀山的名头,又有什么打紧?”

那个“若耶”却在一旁叫了起来:“什么?姑娘你难道不打算放过我们么?我已是孤魂野鬼,倒也没什么留恋的,可是他们都对你很好,你如何忍心……”

三娘子轻轻地啐了一口,脸上神情似娇还嗔,说出的话却听得剜心:“谁希罕这种好?天下男人都卑污得很,永远也经不起诱惑,永远也管不住自己。你的张家哥哥,若不是贪着再去做一笔生意,赚了钱后再去找你,只怕那姚老头子也不能捷足先登。”

“若耶”一时噤住,眸中泪水泫然。

三娘子伸开掌心,如意珠在上面滴溜溜地滚动,她的眼眸中也射出喜悦的光芒,说出来的话却漫不经心:“不错,莫言他是来了石钟寺。十年前他因为平妖的功德,得以在寺中安身,又避免了你师父的怀疑。他也当真聪明,十年以来,我们共同摸索出了结界的出口,我也能够以自己独特的道气,将这结界的出口自由关闭和开放。可是打开出口时,他能自由出入,而每次我想要出来,这该死的画总是将我弹回……当初你师父走的时候曾说,‘唯有如意珠,方解画中印’。据说蜀山的亲传弟子,最后都能以鲜血与真气,炼就一颗‘如意珠’。‘如意珠’也是解开这个‘清远香界’结界的封印的唯一方法,可惜莫言当初尚未练成之际,便被赶出门墙,修为大损,后来更是难以炼成了。所幸你那老不死的师父终是放心不下他,十年后竟派了你来探望。嘿嘿,真是天助我矣。你小小年纪,便已炼成了如意珠,无异是送来了一把打开锁我镣铐的钥匙。”

她凝视着那颗珠子,脸上笑意渐渐狰狞:“我故意派来那只黑狐,让它引起你的好奇之心;故意让莫言诱你进入清远香界,使我与你相识;故意摄来顺娘的魂魄,把她化作了画中的我……”

明溪月淡淡道:“因为这样一来,就是我与你预订赌约在先,沉迷于色在后,你即使将我真元所化的如意珠取走,我师父也不能再找你算帐,顶多只能跌足恨我不够争气。”他转过头来,向着那满面泪痕的“若耶”问道:“你叫顺娘?张家的少年是你的情郎?他也是为你而死罢?”

顺娘低下头去,泪如珠落。明溪月蹙眉道:“让我猜猜……你本是扬州的歌妓,张家少年去扬州贩丝时,偶然与你相识。你们两情相悦,说好了让他为你赎身。他银钱不够,便回乡去凑。谁知半途中杀出个姚老爷,鸨母贪钱,不顾你的反对,硬是将你卖给他作妾。你来到此处,却突然发现张家少年居然也在同村。你们两人情到深处,也顾不上许多,竟然偷偷地来往起来。这事情,后来也渐渐被姚老爷所查觉……”

顺娘突然掩面大哭起来,叫道:“不错,姚家老狗他……他假托鬼王之名,将张哥哥杀死,又派人暗中伤我,抬去林中,作出被鬼王害死之状。他……”

明溪月叹了一口气,道:“凑巧你遇上我的师兄,他拘走了你的魂魄,使你肉身暂且不灭。想必当时他已想过,用你假扮美女来引我入觳……至于代价么,自然是替你杀掉了那个姓姚的老狗,并且让你的张家哥哥复活。”

他微微一笑,对鬼王道:“师兄,你说是不是呢?”

顺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竟忘记了哭泣。

鬼王也忍不住自地上抬起头来,翁声翁气道:“你怎知道?你怎知道……”

明溪月摊了摊手:无端地让我拿走一个画卷,无端地从画中出来一个叫阿若的美女。相貌与画中人相似,名字也有一个若字。若是狐妖的把戏,她就不怕我会疑心?

“张家少年和姚老爷的死,都有些邪门。张家少年肯定是姚老爷手下所害,生生把血放干,说是鬼怪吸去。姚老爷的死既然是师兄你干的,想必手法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也是邪门得紧。若要归到鬼王头上,也勉强说得通。还有,师兄你总拦着不让我去看姚家的妾室,说是男女有别,我后来还是偷偷去了……”

鬼王气结,只是狠狠瞪着他。先前狰狞的模样渐渐化去,露出衲子普现的本相来。他一袖被斩,向来洁净的僧袍上满是血迹,神情也甚是委顿,想必方才受伤不浅。

明溪月嘻嘻地笑了起来:别人不要我做的事,我就偏要去做。我好奇心强,谁也拦不住,师父他老人家最是清楚,师兄你竟还当我是个乖宝宝么?

这一看我便明白,她是中了拘魂之术,魂不附体了。那个所谓的肉身,也不过是暂时不腐罢了,却再也不能使她还阳。鬼怪虽然吸人精血,可拘魂之术,却只有道术精深的术士才做得到。

咱们石钟寺四下静寂,没有蝉儿的吵闹,却有黄莺的清啭。我常在寺中玩耍,云雀见过好几只,黄莺儿倒是一只也不见,这莺啭从何而来。后来一想便知,师兄你向来爱静,自然是用了拘魂之术,拘来黄莺的魂魄,附在蝉的身上。何况都说那碑下镇有鬼王,但我以如意珠探之,下面虽有几缕邪气,只是地阴所汇,并不是什么大的鬼物,哪里会有什么鬼王?如此想来,难道我还弄不清那所谓的鬼王,恰是师兄你所假扮的么?

“清远香界,真是一个神奇的结界。我夜夜来此,身处其中,却从来不觉得这里是一个幻境。后来遇上三娘子,她偏又面目普通,温婉可爱,不似平常的妖魅模样,竟让我放松了警惕。”

三娘子勉强一笑,道:“那最后你又如何看破我才是若耶?”

明溪月淡淡道:“还是先说,我是如何看破那个阿若即是顺娘的吧。”

“那一晚,我去顺娘楼中暗探,在她榻边拾得一方纸笺。”他低声念道,“掩门落梨花,卜个多情卦儿。黄莺儿惊得起,绣鞋儿不成双,原是薄幸郎。”顿了一顿,又念道:“莫道不成双,眼断儿秋水望。鸳鸯衾也空冷,胭脂马宿何方,徒教奴心伤。”

顺娘哽咽道:“这支曲子……正是当初张哥哥离开扬州之后,我等待他的回来所做的曲子。”

明溪月点了点头,道:“这支情人离别的曲子,居然会从画中谪仙美人的口中唱出半阙,那美人手指无意间和着曲子,轻轻弹击窗棂,竟然还是扬州歌妓们惯用的弹琵琶的手法,我自然起了疑心;再者你方才说要吃掉我,殊不知狐妖吃人,可不是你这样的姿态。《齐东野语》有载,狐精食人,往往先食脑髓,再吸精血。吃心尖肉喝干血的,往往只是鬼魅的想法。由此种种,不由得不让我怀疑,这个所谓的若耶,正是被拘入画中的顺娘魂魄。”

他望了一眼三娘子,道:“你接近了我,却也知道自己神出鬼没,经不起我在邻村去打听,便能探知并无三娘子此人。所以首先变出这么一个疑似若耶的美人,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二来通过她的口中,表明你是荷花精的身份,让我不会怀疑你就是若耶。同为妖精,荷花精自然不如若耶狐妖那般,让我立生警惕之心;三嘛,因为她本非狐魅,我虽有怀疑,却不会太过防范;兼之以她这般变幻出来的容色,定能将我迷得七昏八倒,才使她轻易得手,将我治住。”

他微微眯起眼睛,喟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这样下去,渐渐消除我的怀疑,渐渐接近我之后,骗去我的如意珠料非难事。又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弄出这么一个鬼王来,偏要逼得我从你和顺娘之中选出一个?若说我对你有了怀疑,便是从那时开始。当然抛出那所谓的如意珠后,你果然……果然按捺不住,终于现出了真实的身份。”

三娘子咬了咬唇,突然抬起头来,厉声喝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横竖我现在已经得到了如意珠!”

明溪月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神秘笑容:“真的么?”他竟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万分舒适地眯起眼睛,懒懒道:“三娘子,你为何不试一下这颗珠子的威力?看能否冲得破这个结界,放你回归尘世之中?”

三娘子见他情状,突然心中一阵莫名恐慌,但随即收敛心神,一手托珠,另一手将指头送到嘴边,咬破出血,喝道:“开!”血光蓦现,直袭向那颗晶莹剔透的如意宝珠!

听说,当血气激到如意珠上的时候,如意珠便会激发出五彩的瑞芒,以蜀山刚直沛和的真元正气,解开她身上沉重的禁锢,从而破开那个顽固的封印,终于从这里逃之夭夭的罢?然后她仍然可以象以前那样,遨游四海之外,长啸云气之间……

蓬!

珠身彩芒遽起,剌痛了她满是期待的眼睛!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飘离了躯壳,整个人轻飘飘地向上飞去……飞去……然而飞去的地方不是天府紫阙,而是一片血红血红的火焰,焰舌乱舞,隐有鬼哭,那焰当真烈得很,灼得她四肢百骇都快要断掉了……

不对!那是地狱的烈火!她残存的意识大骇:“难道……竟是要修为尽灭,堕入地狱了么?如意珠!如意珠……”

哗啦!仿佛有清凉的水浸入了身体,一直游走到四肢百骸之间,那种灼痛的感觉渐渐褪去,血红的火焰也越来越远,终于湮灭不见。

啊……

她长舒一口气,睁开眼来,明溪月那张关切得可恨的面庞便映入眼帘,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中。一跃而起,惊骇交加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从荷叶上摔了下来,下半身浸在水中,四周荷叶亭亭如盖,荷花香远益清。

她一把推开明溪月,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与顺娘和普现一起,张口结舌。所幸,珠子仍牢牢地抓在掌心。

终于还是普现叫了起来:“为何会如此?师父明明说过,‘唯有如意珠,方解画中印’。这是如意珠,为何却解不开……”

明溪月一步步回到岸上,白衫下摆上拖满了苔痕泥迹,一如当初荷塘间二人相见之时。他一边费力地拧干下摆,一边回头奇道:“师兄你急什么?她对你这般无情无义,方才唯恐你拿去珠子,她竟将你的手掌都砍去了一只。”

三娘子冷笑道:“他当初看破我是狐精,心中一边恋恋不舍我的美色,一边又想着要降妖伏魔。若当真降妖伏魔倒也罢了,却又为何再去招惹别的女子?嘿嘿,心如石,情如水,水过无痕,石上有迹。这是当初他亲自题写在画上的句子,还以无转移的磬石自喻!只可笑,作画的人负了我,题词的人又负了我!后来他假惺惺地一直将画带在身边,我为了他救我出去,才与他相与委蛇!今日所有种种,皆是他咎由自取,只取一只手掌,已是分外地便宜了他!”

普现怔怔地呆立当地,所有的话语听在耳中,眼里突然流下泪来,一滴一滴,落入脚下的草丛之中:“师弟,你一定能救她的。你练成了‘如意珠’,如果救了她,我会求她放你出去。我……我不怪她,她恨我至深,我也罪该应得,当初是我负她,我……恨不能将这条性命给她,区区一只手掌,何足为惜?”

明溪月凝视他片刻,突然轻松地笑了起来:“如意珠?师兄,你在蜀山许多年,从来只是听说,可曾见过如意珠么?”

普现怔怔地望着他,明溪月笑着看了一眼三娘子紧握珠子的手掌:“这颗珠子,叫作紫元珠,是我寻常用来化解冤鬼妖魂戾气的宝物,所以方才她催动珠子法力的时候,竟会为珠中所积的鬼魂所招引,险些也成为其中一员。”

众人哑然,三娘子更是狠狠地瞪了明溪月一眼,将那珠子忙不迭地抛到岸上,怒道:“你……你……还不收起这劳什子?”普现看了看自己的断掌,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三娘子立于水中,向明溪月厉声喝道:“你快些把那颗真正的如意珠交出来!虽然我知道你刚才以真气助我,才没让我受到紫元珠的伤害……我也知道你先前是故意放出一部分真气,来骗得顺娘和我们相信,其实你的真元根本无损!可惜你现在是身处于‘清远香境’之中,而且我已将这结界入口关闭,若我不手下留情,你根本永远无法出去!”

明溪月拾起紫元珠,放回怀中,耸耸肩,道:“没有如意珠,我拿不出来。”

三娘子尖叫道:“你……”

顺娘目瞪口呆,叫道:“公子!”

普现神色茫然,结结巴巴道:“你……你……”明溪月摊开双手,洒然道:“师兄,你入门最早,即使后来离开师门,但留在蜀山也有十余年,为何竟会没有如意珠?你爱她不专,负她有愧,既不能作言行如一的正道弟子,又不能做坦荡磊落的人家情郎,一直受到自己心魔侵扰。所以任是你如何修炼,法术如何精进,却终是不能保持清静如镜的心性。唉,师兄,莫非你当真不明白?我派道术宗旨中曾说‘道心清静,变幻如意’……清静不受侵扰的道心,这才是真正的如意珠啊。”

他不管三娘子眼中凶意渐聚,正色道:“有一句话,我想问你。”

三娘子见他尚在扯三拉四,勃然大怒,冷笑道:“你既自称有清静不受侵扰的道心,又何必来问我这妖邪什么话语!”

明溪月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方才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竟一定要我,在你和顺娘当中,选一个呢?”

三娘子一窒,旋即冷冷道:“相貌普通的荷花女子,妖媚万状的狐精,其实我不用你选,也猜得到你会选的自然是顺娘。”顺娘脸上一红,偷偷看了一眼三娘子,低声道:“可……可是姑娘你把我变成这个模样的,我本来的模样,可不及这样子的十之一二……”

明溪月长叹一声,凝视三娘子,摇了摇头,嘴角边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当初我早就知道,一个平凡的塾师家的女儿,唱不出那样美妙的曲调。你叫顺娘跟我说,你就是那株白梗的荷花,甚至不惜化出披发的异相,显出在那幅壁画之上,好教我更为相信。可惜小沙弥智远也给我讲过,那株白荷花是他幼时在别的池塘里偶尔看见,悄悄移栽过来的。你却说在此生长了百余年间,我自然知道这并不是你的真身。你知道么?我喜欢上你,只因你就是你。无关三娘子,无关若耶。”

三娘子身子一颤,明溪月还在微笑,不过眼眸中已隐现泪光:“莲开十里湖,欲归疑无路。都云莲子香,谁解莲心苦?我喜欢那个荷花丛中用心歌唱的三娘子,喜欢你那一瞬间所流露出来的本心。那个少年也好,我的师兄也好,那是过去的遥远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害死他们,而且你……曾付出过那么惨痛的代价。”

他一字一句:“清静不受侵扰的道心,可不是指的漠然的草木之心。对情的专一,对美的渴望……只要澄澈而莹明,即为道心。当我在莲塘边,听见你的歌声的那一刻,我便以为,能唱出那样悠远曲调的女子,不管是狐是魅,是鬼是人,都有着一颗澄澈而莹明的道心。”

他洒然一笑:你在最后的关头,突然改变主意,借着鬼王的威压,非要我在你和顺娘之中选出一个。三娘子,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你是在考验我的真心么?看我这个男子,是否同样会因为美貌和喜新厌旧的缘故,选择另一个女子?可我选了顺娘,所以你就动了杀机。

呵,三娘子,我选择顺娘的原因,并非因为我惑于顺娘变幻出来的美貌,而只是因为我猜到了你的用意,我知道你并无危险,也知道她是无辜的冤魂。

我对你的情意,发自真心。我相信你唱歌的那一刻,对我的情意也是发自真心。在这世上,人人都道是以心换心。殊不知付出自己的真心,所求乃是心中的自安,并不是为了要去换得别人同样的真心。得之,幸矣。失之,未尝不是幸矣。

“三娘子呵,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自然会被我师父拘在这清远香界中,十年都不得解脱。徒然便真有如意珠,又能如何?若这世上的事情,靠一颗珠子便能十分如意,又如何谈得上造化的无常?”

三娘子瞪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既然什么都猜了出来,为何方才,竟会被顺娘轻易得手?若她修为精深,又或者我们与她联手攻上,你虽早有准备,却也未必保得住真气不竭。”

明溪月微笑着对视上她的眼睛,毫不畏惧,答道:若能留住你的那颗道心,我即算一死,也是值得。

三娘子脸色数变,终于格格地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你仍是愿意为我而死?我的媚术成功,那我们的赌约,仍然算做是我赢了!至于道心么,”她的唇角露出一缕嘲讽的笑意:“那些人,我早就忘掉了。所以我能杀死当年的那个少年,也能砍下你师兄的一只手臂。我不再是当年愚不可及的狐女,徒劳地想着要去寻找什么真实的情意!又何谈道心?”

明溪月神色平静,垂手道:三娘子。你说得不错,你当真是赢了我。然而媚术到了最后,谁知是真情还是媚术?或许二者本来不能区分,或许这本是天下至深至高的法术。不用一刀一枪,却能使人心受到重创,任是修为再深的术士,甚至穷尽一生时光,都不能修炼复原如初。

普现师兄,他是这样。而你呢?三娘子,无论是塔下三百年的镇伏,还是画中十年的幽闭,没有隔绝你曾经的伤痛。那些对你好过的人,那些曾令你瞬间动心过的情感……难道你真的决心,一生一世将其永远抛弃?心如石,情如水,水过无痕,石上有迹。若耶溪中坚硬如铁的石板,尚且被流水留下痕迹,更何况是那样柔嫩易感的心灵,如何能抗拒洪流般的情感奔涌?

“以情工媚,不能不说我也是败在了你的媚术之下。你要取走我的元气性命,取走便罢。我只希望,你能一直有着,那一瞬间唱出悠远曲调的道心和真情。”

三娘子跃上荷花蕊上,周身洁白的纱衣湿透,越显曲线玲珑,说不出的诱惑动人。她笑得更是大声而欢畅,话语中却带有深深的讽剌:“说得倒是大方,想必是知道你出不去了,想用这些情爱的谬论来诱惑我么?可惜这里是清远香界,我已封住了你来时的入口,如果我不打开入口,如果你不用你的‘如意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出得去?”

明溪月笑了笑,道:“从我进来那一刻起,我的元气,已在体内运行了六周天。每运行一周天,需要一柱香的时间。我已安排好了一切,六柱香时间一到,我便会让你们知道,不用如意珠,一样能够出去。”

话音未落,忽闻轰轰两声,仿佛响雷劈空击来,又仿佛是重槌猛击大地。竟连整个溪岸都为之一震,几乎令人站立不稳。三娘子足下荷花随之偏伏,差点将她带入水中。三娘子脸色一变,拔下发簪往水中一抛,瞬间化为一弯小舟泊于荷间。

她跃入舟中,站直身子,喝道:“明溪月,你在捣什么鬼?”

明溪月笑道:“不要惊慌,这不过是画外的人,在以手击墙,想要把画中的我们唤醒罢了。”言毕将顺娘推到普现身边,将她手掌送到普现唯一完好的手掌之中握紧,淡淡道:“师兄,你带好顺娘,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出去之后,送顺娘去一个好人家罢,不要让她再做游魂了。师兄你,也要好好珍重,若能重新修得清静的道心,未必不能得成正果,回归蜀山。”

众人面面相觑,普现更是喃喃道:“出去?如何……如何出得去……”忽听一个童声叫道:“师父,师父,你快出来呀!”那声音极是缥缈,仿佛自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却又仿佛隔得极近,在荷塘上方袅袅回响,余音不绝。普现失声道:“是小沙弥智远!”

那童声又叫道:“师父,师父!我是智远,你快出来,快出来呀!”话语中大是焦急,已带有哭音。

普现与智远相依为命,已有十载,向来情同父子。此时听见他的呼唤,情急之下,不由得脱口答道:“师父在这里,马上就出来……”一个“来”字尚未说完,身形已蓦然一凉,竟然拉着顺娘,不由自主地破壁而出!

甫一站稳,但见四周凉风习习,绿荫匝地,自己居然已身在观音堂的院落之中。正前方一幅壁画,画面人物,却是分外熟悉。

一年后。

石钟寺被整修得十分精洁,香火明显旺盛了许多。几个新收的沙弥出出进进,相貌虽然还有些稚气,但已学会了如何引领往来的香客。正殿之中,那只装有黑狐的铁笼已不知去向。普现独臂抱着一个婴儿,向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肃然道:“令爱天生富贵,自然是极好的命格。但值此周岁之际,仍是要抱去我佛观音座前祈福,方能无病少灾,长命百岁。”

那对夫妇慌忙道:“大师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能为小女祈福,实是我们的荣幸。”

普现点了点头,怀抱婴儿,退入后院之中。

智远的身量长大了许多,举止间已有了几分大人的成熟。此时已在后殿等着普现,此时微一示意,便当先而行。行至那扇门前,智远便自袍下取出一枚铁钥,将门上大锁打开,进入观音堂中。观音堂仍是当年那般破败,但杂草尘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西壁上那幅画也仍是鲜活而生动。

普现心中感慨万千,长叹一声,道:“智远,当初,你当真是看得清,我是在这画中么?”智远笑道:“师父,我都说了一万次了,您怎么还在问呢?那天师叔便将我叫到一边,说是让我守到六柱香灭,便到后面观音堂来找他和您。我老老实实地守着那六柱香都灭掉之后,才跑去后面的观音堂。您只在我刚入寺时,带我来观音堂看过一次,平时不准我进入,我也一直不敢去。那天是我第二次踏入观音堂,心里可真是紧张得很呢。谁知老远便看到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墙上壁画有些不对。再仔细看时,便见画中竟然画着许多人,我记得以前上面只有一个少女,可那天看时却发现不但多了一个面目相似的少女,竟还有师父您,还有师叔……每一个人都是栩栩如生,好象生人一样……”他舒了一口气,回想当时情景,仍然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我吓坏了,想起师叔的吩咐来,便拼命地拍打墙壁,想要呼唤您出来……幸好,您当真从里面出来了,还有那个姑娘,只不过她一出来,便化为青烟,慢慢地变得没有了……”

普现挥了挥手,智远低头合什,悄然退到门外。普现怀抱女婴,缓缓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壁画前才停了下来,低声道:“顺娘,你投胎转世,已有一年,今天你的父母带你来寺中祈福,你才有机会被我带来。前尘往事,应该都会忘却了罢?可是我还是要带你来看一看。”低叹一声,他又喃喃道:说起来我也真傻,以为这世上当真会有如意珠,能解开这清远香界的封印。整整十年,我一直寻求如意珠,寻求解开封印的法子。谁知,想要从画中出来,当真再也容易不过。只要有人在画外呼唤,画中人应上一声,便能出来。

可是我们总是执著地寻找其它的法子,却越来越是迷茫……我们忘记了人心是需要唤唤,也是需要应答的。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这样牢固的封印?我被自己的愧疚所封印,她被自己的压抑所封印,真正解得开封印的力量,不过是一声小小的真心的呼唤和应答,如此而已。师弟他懂得,可是我却忘记了。那……师父当初将若耶封在壁画中,又设下这样奇特的封印,是不是也是希望我们,终有一天懂得付出和回报的道理,敢于直视自己的内心,并坦然面对心中的光明与黑暗呢?

婴儿在他怀中格格地笑了起来,声音清亮而娇嫩。普现也笑了,自言自语道:“可惜,我虽是寻着了能将若耶救出来的法子,她却不肯出来。还有我那师弟……顺娘,你先猜猜,我的师弟,在赌约败了之后,是不是当真遵守赌规,死在若耶的手中了?”

婴儿清亮乌黑的两颗眼珠,滴溜溜地四下转动,终于落在了那幅壁画之上,突然呀呀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那幅画中,是一片江南的荷塘水色,粉色莲花,开满塘水,苕叶亭亭,清新有致。

荷丛中露出半弯船舷,有少女扶篙立于船中。少女梳双垂髫,身着鲜明的洁白纱衣,容貌清丽绝艳,目含秋水,似嗔若喜。少女身边,却多了一个白衫布履的年青书生,他笑嘻嘻地回看少女,一边却俯身下去,探手摘那掩映在荷叶之间的一枝白荷,荷上水珠仿佛犹在滚动,栩栩如生。

荐稿: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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