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那天夜里，九太郎敏感地发觉，尽管爱因美枝子的冷漠变得那样的无味，但是，他还是隐约地感觉到，在她的肌体深处偶尔还透露出丝丝无法控制的情感，还有阵阵发于潜意识的冲动。美枝子对他的情感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死亡，还没有完完全全地丧失，她从骨子里需要他。他知道尽管只有丝丝情感尚存，而这丝丝点点正是挽救和恢复以往和谐的基础。
170.凌晨，想了一夜的他对着美枝子说了一句：今天早晨我将向那个行动小组申请退出，并向你承诺永远不再做那些傻事了。经过深思熟虑，我已从内心认识到了，那种用弹弓打人、扎轮胎、搞偷袭、钻船底……那些行动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的愚笨。我已深深地认识到了，这样做既危害社会，又危害家庭，干那活应该是少年和小孩们玩的，而不应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所干的。
171.听到九太郎如此表述，美枝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轻轻地嗯呐了一声。然而，这轻轻地一声，对九太郎来说就像冬季的惊雷一般，就像是久旱的甘雨一般，是那样的又那般的让人喜悦。九太郎深深地知道，是他对错误的认识打动了美枝子的心，是这种打动让美枝子已经麻木的心态和情感正在渐渐地复苏，正在渐渐地修复着所受的创伤。
172.九太郎吃过早餐离家上班时，美枝子又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而这轻轻地一声再见让他激动了整整一天。
173.这一天，他除了正常工作外，还做了许多事。首先，中午饭时他给美枝子买了件孕妇衫，颜色是一个月前美枝子自己选的那种；其次，他给那个行动小组里的弟兄们写了辞职信，并决定请他们一同吃顿晚饭，互相通个气。
174.兄弟们一叫便到，但那顿晚餐却吃得异常地痛苦，兄弟们在一起讲得太多、太多。讲到了少年时的欢乐，讲到了一同用弹弓打美国水兵、一同扎军车轮胎的快感，也讲到了联手和美国水兵打架时的得意，更讲到了即将分别的痛苦。那场酒喝得太久太长，所有的兄弟都喝醉了，都哭了。
五
175.回家后的那夜，九太郎变了，变得没有一句话说了，整整一夜他没有吱一声。就连美枝子唤起他吃完早餐后去上班，他也没出一声。
176.更不曾想到，九太郎因此到了社里上班也没有说一句话，竟一连三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有的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那儿。
177.不解的同事，打电话给美枝子打问情况：“九太郎和你怎么了？闹矛盾也不必这样嘛，怎么搞的嘛？原来挺好的一对，这样下去很危险啊！美枝子你要多关心九太郎，他在单位已经三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了。九太郎各方面都很优秀啊，他是我们会社的骄傲，更是你的骄傲，希望你能真正地珍惜他，再这样自闭下去会毁了他的……”同事真情地在电话里说着。
178.九太郎又呆呆地下班回到家了，他什么都像没有看到，再没有帮美枝子干这干那。木呆呆地径直走上了阁楼。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一声没哼地傻坐在那儿。
179.美枝子知道九太郎是在因为离开了他的组织，离开同伴们而难受。她也知道，情感的刺痛造成男人的痛苦会伤害得更深，会伤害得更久，会更难以自拔。
180.美枝子更懂得，情感之痛需要用情感去化解，情感的困惑更需要用情感去解脱。
181.那天夜里，她和九太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温情的双手抚摸着丈夫的双颊，深情而又关切地说：九太郎咱们俩今晚平静地坐下谈一次心如何？该认真地谈一次心了。
182.九太郎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183.看到他同意地点头，美枝子轻轻地讲述起来。你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是一个抗日战士，而你的姥爷和母亲清叶及家人是所谓的“拓荒团”，实质还是入侵者。
184.但是，当你父亲听到他们是因为反战而被遣送到呼城的，他停止了手中的杀戮。再后来你父母间深深地产生了爱情，尽管双方家长们都反对，这并没有阻断你父母间的爱情，正是你爸爸、妈妈用了人世间这个永恒的主体——爱情，战胜民族隔阂和敌势，甚至战胜了交战双方固有的仇恨。
185.他们俩相爱得是那样的深，他们也战胜了双方父母的反对，爱得是那样的无邪和真实，爱得是那般的坦荡和透彻，正是如此才有了你。
186.你姥爷把你母亲带回广岛的初衷也是好的，他怕九月霜与清叶的感情基础不太牢固，今后共同生活发生悲剧。把清叶带回广岛去让他们分开一段日子，如果再无法分开就任由他俩去，没有想到一回广岛就遇上了核爆，发生了那场悲剧。
187.但是，你姥爷绝不是有意的，尽管他没有马上同意九月霜与清叶的爱情，可是他从没向呼城警察透露半点有关你父亲的消息。他向人们散透着纯朴的善与爱，展示着他自己的中性的特色。
188.再说说我的母亲吧，美丽善良的信子爱上了吉他手贝肯，共同对音乐的追求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当信子发现自己心爱的人是广岛悲剧的参与者，她选择了默默地离开，而这种离开并不含一丝丝地仇恨，她是为了去向广岛施爱而离我父亲而去的。
189.后来她染上了放射病，为了避免拖累我父亲，她又一次选择了默默地离去，为了怕我再一次拖累了我父亲，她再一次地把我交给了孤儿院。这一次次的爱能不算是大爱至爱吗？这一次次的爱能不是爱深爱切吗？
190.尽管我父亲也曾经误会过、痛苦过、仇恨过。但是，他终于还是理解了，还是领悟到了信子对他的至爱，哪怕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彻底地领悟到。
191.故此，我深深地认识到了，无论是你还是我，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是爱与恨、善与恶、对与错、合与分的特殊产物。同时，我又深刻地认识到了，你我之间的结合已超过了父母们的爱界，也涵盖着较他们更多的国度的情感。九太郎你理解我说这句话的含义吗？美枝子轻轻地把他的手拉了过来，轻轻地放到自己已渐渐凸起的腹部。你能感悟到吗？他已忍耐不住要来到这个世上，九太郎你感觉到了吗？这个坏小子，你的儿子又在蹬我呢。
192.九太郎啊！面临儿子的到来。你我之间难道还要像以往那样的亦恨、亦仇、亦痴、亦癫不成？难道还要……
193.在美枝子真情的感召下，九太郎的双眼流下了泪水，他终于呢呢细语：咱们只能换个与老一辈完全不同的活法了，只能用慈爱和和谐去替代一切的仇恨和敌视！那一夜他们重修就好，那一夜的爱他们很幸福。
194.通过那夜的恳谈，九太郎和美枝子俩人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那般平静和甜蜜。
195.下班后，九太郎又像从前那样，抢着帮美枝子打理生意，美枝子又像从前那般总是抢下他的工具，让他坐下休息，客人们重新又在羡慕地议论着这小两口。
196.到了年底，九太郎因工作出色获得社里的奖励，美枝子因快要临产提前二十多天也住进了医院。
六
197.离新年的前一天，临下班时，九太郎像以往一样将牙具和一些生活用品装进手袋，准备下班后直接去产院陪陪美枝子。
198.就在这时，突然，小组的一个同伴打来了电话，说前天在一次偷袭酒吧醉酒闹事的美国水兵时，参加行动的三个人都一同被捕。到今天为止，组织里全部十九人中已有十六人被警察带走。
199.他顺便问九太郎是否出去躲一躲。九太郎问：为什么？我早已退出了组织和领导位置，终止了活动。但是对方回答，他们还没有选举出新头，组织里的头还是你。九太郎听罢一头的茫然。
200.还是九太郎出生的那座产院，还是九太郎常常充满痛苦回忆的那个地方，尽管那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九太郎一踏进它，心中总是一阵阵地发憷，一种不可言欲的伤感自然而然地缠绕着他。美枝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到九太郎来了，高兴地问他：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又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
201？荨九太郎从饭袋里拿出了一个漂亮的小绢人，递到美枝子手中，深情地说：我会每天给你送来一个小美人，愿你和它们一样永远的美丽。美枝子逗笑说：我都快成老太婆了，还是让咱们的孩子漂亮美丽吧。
202.那一夜，九太郎从产院离开时已经很晚很晚。夜里很晚了，他还在写啊写，一直写到了天明。
203.出门前，九太郎里里外外再一次打扫了一遍后，才锁好店门准备去上班。转过头来才发现一辆警车和四位摩托骑警在门前的马路上等着。警察宣读了逮捕证，因由是违犯治安法和组织煽动违犯治安法。一辆警车拉走了九太郎，去了拘留所。
204.连续三天，九太郎的同事都为美枝子送来小绢人，并告诉她九太郎出差去了北海道，她深信不疑地说：出差是单位对九太郎的信任，多出差能够提高九太郎的工作能力。
205.第四天、第五天的相同谎言还在继续。当第六天谎言又讲的时候，美枝子流下了眼泪，哭着对送绢的同事说：九太郎到底出了什么事？请你务必告诉我！快告诉我！快呀！难道你想急死我？在美枝子的再三追问下，送绢者被迫说出了九太郎被捕的事情，并告诉美枝子两周后将要开庭审判，审判期间不得假释。
206.同时告诉她，残疾株式会社也聘请律师为他辩护，他的同学和老师也组成声援团体，参与审判为他维权。
207.美枝子问：他没有给我代话或者留什么吗？九太郎的同事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听到这样回答，美枝子陷入了深深地沉思。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快陪我回趟家，护送一下我回趟家吧。
208.别回去了吧，医生不会让你乱跑的，你都快生产了，这样跑来跑去也太危险了。美枝子哪里肯听别人的，回答说：怕危险你们就送我，如果你们不送我，我自己硬一个人回去那才叫危险呢！咱们现在就走！
209.在大伙的帮助下，美枝子离开了产院，回到家的美枝子，打开门锁后什么都没顾，径直走上了阁楼。果然，书桌上齐齐地放着九太郎写好的三封信。
210.第一封信是写给美枝子的：我最最亲爱的亲人美枝子，我一生的挚爱，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走进了牢房，在你快要生产的时刻不能守在你的身旁，在你撕心裂肺痛苦万般的时刻，不能给你安慰和关爱。为此，我向你——我心爱的妻子表示深深地歉意。
211.只有到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我每次出门前你眼睛里的那种留住我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单单含有留住我，还含有着更多的内容，而我当时怎么就没有能够理解和认识到呢？怎么就没能够？怎么就没能……
212.我挚爱的妻子啊，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悟性太差了，差到在今夜之前的近三十年过得那般的混混沌沌，那样的好坏不分。只有遇到了你之后，我才得以醒悟，我才得以分辨对错和善恶。
213.妻子，我太想长久地长久地与你恩爱厮守了。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我这个善与恶、爱与恨、对与错的结合体，加上世间固有的痛苦，恶与恨就自然不自然地在我的体内膨胀起来，膨胀的又是那般疯狂。是你所施、所讲、所用的爱，遏制了我拦截了我，让我从此不再对社会施以那些无知的错误的仇视。
214.妻子，我太想长久地长久地搂抱你，是你那宽阔的胸怀温暖了我这颗原已冷漠的心，唤醒了我那已飘游出善圈的灵魂，重新回到善爱的驿站。
215.我挚爱的妻子啊！我永远的爱人。我深深地内疚和反省着我自己曾经有过的无知与困惑，正是这些无知和困惑让我走了错路。我后悔啊！这些无知和困惑造成的错误将会把我俩永久地分开，因为我是学法律的，我深知这点，这种错误的实质就是冤冤相报，使原本已趋和谐的社会重新失衡。罪孽啊！不可饶恕的罪孽！理应让我去承担。
216.我挚爱的妻子啊！请求你把我们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将他哺育成人，拜托了，这就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
你的丈夫火钵九太郎
217.桌子上的第二封信是写给父亲“九月霜”的：
我尊敬的父亲：我从来未见过的父亲，您好！从小在我脑海里您就是一位英雄，就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武士，您和母亲的合影照，我手里还有一张，是妈妈去世时留下的，这是我多年来寻找您的唯一依据。
218.我英雄的父亲，我的母亲是在万般痛苦中走进了天堂，临终前，她曾再三留言让我去找您，我十五岁后，曾经九次给龙江的呼城去信寻找您。因为中国的各种动荡都没有回音。我敬爱的父亲啊！我深深思念的梦中父亲，您还在世上吗？那一次次的战火您能挺过来吗？我真为您担过心。但是，我主意早定了，只要父亲健在，父亲啊！我就会永远永远地把您寻找下去的。
219.今天写这封信的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快有孙子了，只要您活着我就会千方百计让他认祖归宗的，让他去到您的身边，让我们一家人和事圆。
您的儿子火钵九太郎
220.那第三封信九太郎是这样写给儿子的：我的心肝、宝贝，我的未来和希望，我心中炽热的太阳，我和美枝子共同的孩子，我爱你！我满怀真诚和爱意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我们中间。来做九太郎和美枝子的儿子，来做“九月霜”、贝肯、清叶和信子的孙儿。更欢迎你来到这个既充满了神奇又充满了温爱的家族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