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半日,傍晚时分,火车到达千金寨。千金寨是抚顺县府所在地。日本满铁公司所属三大煤矿之一的抚顺煤矿公司坐落于此。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抚顺煤矿已经发展成东亚第一大的煤矿,在煤矿上挖煤做工的人数众多,这些工人用辛劳和生命把成千上万吨的煤炭资源挖掘出来,煤炭装上火车,源源不断的运往朝鲜半岛,然后装上轮船,送达到日本。工人们能够赚到手的只有今日的辛劳和明日的无奈。工人里大多数是从关内过来的流民,身世背景凄惨,多数是失去土地的农民、破产的商人、失业的工人,有逃亡到此躲避官府追捕的逃犯,也有落单的悍匪藏身于此,或一个人,或搭伴结伙,或拖家带口的汇集到这里,男人冒着丢命危险进入地下数十米深的巷道挖煤,换取自己和家人明天的吃喝,女人们祈求保佑今天不要变成寡妇,孩子们不要失去父亲。中国人的命在这里不如一匹能拉煤的马匹值钱,或病或累,或者矿井里冒顶爆炸死去的中国人的尸体被胡乱丢在乱坟岗里,薄土浅埋,没有立坟,没有树碑,总有野狗和野兽逡巡把坟扒开,暴露的尸身成为野狗和野兽撕扯的食物。分不清乱坟岗里埋葬的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孤魂野鬼不知来处,不能轮回。
自己掌握不了明天的命运,今天赚来的钱财也无需珍惜,今天赚来不多的银钱换酒喝净的喝净,赌光的赌光,及时行乐,无须顾及明日。顺应吃喝嫖赌混世需求的店铺在千金寨尽显繁华,由此之上滋生的斗殴偷盗杀人抢劫强奸,每日都在千金寨随时随地的发生。满铁公司为了避免这样的危险事件波及到日本人,日本人要求抚顺县府在千金寨划分了日本人居住区和中国人居住区,用铁丝网拦截区分开来。区域内治安由日方独立管辖,中国政府不得干涉,虽然不同于租借地,但也算是国中之国。日本人居住区按照日本的城区规划设计,区别于中国人居住区,房屋布置错落有致,街道次序井然。居住区的每个入口处都有一名跨抢的日本矿警,带领从朝鲜征调来的五六名高丽警察手持棍棒看守,除了部分看起来体面的中国人外,但凡有衣衫褴褛的中国人靠近日本人居住区,高丽警察不用等日本矿警指挥,纷纷毫不顾忌的举起棍棒朝靠近的中国人迎头而上,劈头盖脸不顾死活的打,高丽警察把从日本人那里受到虐待和积怨都发泄在更低级的中国人身上,以殴打中国人取乐,每每看到中国人躺在地上哀嚎,每每追撵中国人狼狈的抱头逃窜,高丽警察们都能从中找回做人的尊严,哈哈大笑,互为鼓励,搂脖抱肩的称赞对方打得好。这些受武力摧残而屈服的人往往会用更加残暴的武力施虐于其他人,中国人管这些手持棍棒的朝鲜警察统称为高丽棒子。
张三棵、司马吾跟随麻生先生乘坐接站的日本马车进入日本人居住区,入口看守的朝鲜警察鞠躬目送日本马车驶入区内,他们入住一家叫做后桥的日本旅馆。吴老黑和杠头乘坐雇来的中国马车跟随着也进入了日本人居住区,杠头也想住进日本人的旅馆,无奈被日本人拒之门外,悻悻然到中国人居住区的马家车店,马家车店处于千金寨城区的边缘,和城区内比较,这里相对偏僻,人烟稀少,是藏身的好地方,这里是杠头和先期从奉天出发的马队约好汇合的地方。马家车店分前院和后院,成“H”形布置,杠头已经安排人提前把后院全包下来,这个时节,住店的房客稀少,对待如此人数众多又出手阔绰的货商马队,马家车店老板服侍的更加殷勤。
麻生跟张三棵及司马吾讲,在千金寨安心休息一晚,明日带领张三棵和司马吾在矿区内考察参观,让两位学生感受来之现代化煤矿生产的震撼,后天才能乘坐上开往清原矿区的汽车,到达清原后,若要进入实地勘测区域,坐完汽车还得骑马和步行。
司马吾亟不可待,等不及明天麻生领着参观矿区,简单吃过晚饭后,央求张三棵陪着要到矿区领略一番。张三棵没有拒绝,陪着司马吾步行出了日本人居住区。穿过千金寨街市才能到达矿区,尽管天色已晚,千金寨街道边上和日本人居住区内一样,一排排罕见的煤气路灯照的街面上异常明亮,千金寨街市上买醉的落魄旷工并不鲜见,操持着各种口音的人等,勾肩搭背穿街而过,不少喝醉了的男人衣衫不整,歪斜着依靠在街边,嘴里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似乎在诅咒谩骂,又像是在祈求保佑。
回来的时候,路过马家车店门前,迎面过来晃晃荡荡的几个醉汉,张三棵和司马吾躲闪不及被这几个醉汉拥进马家车店,两人妄图摆脱,肩膀被醉汉钳住,使尽全力也摆脱不掉,等两人明白这是被醉汉劫持的时候,他们已经被裹挟着带入后院的西厢房里,一铺大炕上,吴老黑大咧咧敞怀坐在中间,炕上乱七八糟的扔的都是喝光了的酒瓶子,墙角里堆放着一些马驮的货品。
司马吾大声怒骂,杠头抬手就是几个耳光甩在司马吾的脸上,司马吾自小生活在倪府,和士兵们摸打滚爬,长官训斥士兵,甩耳光的事情没少见过,耳光甩在司马吾的脸上啪啪作响,却是头一回,司马吾感到脑袋里脑袋嗡嗡作响,辨不清东南西北,嘴上却不饶人,还在呵斥:“哪个狗娘养的,敢打司马大。”司马大爷的爷字没等出口,杠头抬手又是啪啪的两个耳光甩上来,杠头得意的说:“是你家杠头大爷打的!”
司马吾闭上嘴,愤恨的紧紧盯住杠头,噗的喷出一口血水,全都吐在杠头的脸上,杠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举手还要打。
吴老黑示意杠头住手,对司马吾说:“别嚎了,没有人能听见。”然后,吴老黑扭头问张三棵:“你,是什么路数?”
张三棵没有回答吴老黑的问话,而是冷静的对吴老黑说:“我认识你,你是在牢里给我包子的,那位!”张三棵用眼观扫了扫杠头,说:“他是跟你一起放哨的。”
吴老黑看着张三棵,恍惚间认为站在面前的人和牢里见到的那个判若两人,牢里那个胆小苟且,一缕尚存即迫切抓紧渴求生存。眼前这个处事冷静,山崩于鼻息之间也不动声色,吴老黑看不见张三棵有丝毫的畏惧,张三棵简单的回话把原本处于低处劣势的气场转变成:我知道你是谁?你猜猜我是谁?吴老黑的话语主动权轻易的易手了。
吴老黑重新整理一下思绪,又问:“你和三家好有什么关系?”
张三棵还是冷静的看着吴老黑,脑子里转了一个来回,嘴角露出一丝喜色,说:“你不是警察,不是兵,也不是官府的,你是匪!”
张三棵的面部表情的变化,让吴老黑更是摸不着头脑,人家见到土匪不是噤若寒蝉,吓得瑟瑟发抖,就是哭天求地赌咒发誓的祈求保命,这个张三棵不同寻常的面露喜色,难道这个张三棵真的是同道中人?要不就是官府设的陷阱,目的已经达到,今天在这里收网抓捕自己,总之,参悟不透。
张三棵继续说:“他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奉天大学的学生,不是警察,更不是设计围捕你们的人,都是受苦的平头百姓。”
张三棵的坦然的讲解,直指吴老黑内心思虑,却没有解开他内心的疑惑,更加使吴老黑不能解开疑团。
一个人慌忙进屋报告:“当家的,后门柴火垛着火了!”
吴老黑立刻指挥众人:“检查货物,拉上马驮,从前门出去!”
张三棵冷静制止:“且慢,派人上后房顶,悄悄跨到前院,看看前边还能不能走?”
吴老黑听到之后,认为言之有理,冲杠头点点头,杠头从窗户里出去,攀着窗框上了房顶,不一会儿又从窗户里钻回来,告诉吴老黑,前院黑暗处藏着几个手持短枪的,人影绰绰,是否还有其他埋伏,一时没法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