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因为学校里还没有复课,所以张三棵懒在炕上没有起来。昨晚,司马吾没有在宿舍里住,偌大的宿舍里这一铺可以睡十几个人的大炕上只有张三棵一个人。炉子里压着的火早就熄灭了,屋子里仅有的热气被张三棵紧紧的裹扎在自己的被窝里,他把自己包裹的婴儿一样蜷在炕头不愿意动弹。他在回味昨晚和三井老师的谈话,一定要多向三井老师学习,三井老师可是博学的人;他又想司马吾哪里去了,一定是和那些个组织里的人换个地方又开会了,谈那些个空想主义,误了宵禁时间,回不来了;他还想二飞现在能做什么呢?应该是和家里的伙计一起忙活呢吧?二飞亲手做的油炸果子可香啊!
张三棵在胡思乱想间,宿舍门哐当一下被踹开。有两个警察冲进来,像两条狗一样窜上炕,抓起被角就把张三棵的头蒙住,张三棵被死死的按在被子里。张三棵手抓脚踹的挣扎,拼命的要从被子里挣脱出来。哪里挣脱的出来呢?
就在张三棵几乎使尽力气,要放弃挣扎的时候,蒙住头的被角被掀开,张三棵张开嘴使劲的喘气,一个物件瞬刻间塞进他的嘴里。警察没给张三棵穿衣服,张三棵光着身子被警察捆扎起来。先是用棉被蒙住头光脚穿过学校,然后用棉被裹着塞进停在校门外警车的后背箱里,一路颠簸着拉倒奉天北行警察署。
北行警察署副署长郎勇睡眼惺忪的看着蹲在地上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短裤的张三棵,张三棵虽然被捆着,还是用稍微能活动一点的手攥住棉被,棉被拖拉在地面上,张三棵一面努力着试图把棉被拉过来,想用棉被把自己围挡起来,一面怯生生的看着郎勇,之前突然发生的事情的确是把张三棵吓坏了。
昨天晚上抓捕涉共学生的行动,北行警察署一共抓了十几个进步学生,突审一夜,没得到什么眉目,布置好收监关押之后,郎勇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打了个盹。
赫五推门进来报告说又抓回一个涉共学生,搅扰了郎勇的休息。郎勇打着哈欠,眯缝着眼睛,摆摆手,问:“行啊五哥,是在哪抓的?”
“奉天大学宿舍,就是昨晚共产学生开会的那个屋。”警员赫五紧忙报告。
“咋不给穿个衣服?冻死的,不给赏钱!审了么?”郎勇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事态紧急呗,冷哈哈蹲守了一宿,总算是把这小子从炕上掀出来了,还没审呢,还敢回开会的屋里躲着睡觉,给咱们来个回马枪,这小子胆儿不小呢,瞅这样,一定是个共产学生。”赫五比比划划的说着,即表示了自己的分析和结论,又显示了自己的辛劳和不易。他想用自己说出来的功劳和辛劳掩盖昨晚几个人开始是轮流在小酒馆躲着喝酒,最后都聚到小酒馆里消磨一夜的实情,今天一早,赫五和两个人在返回警署交差之前,又返回去,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想到捡了个漏,不仅立上一功,一个共产学生还能得二十块的赏钱。
昨晚的抓捕行动是由郎勇一手筹划布置,奉天警察厅赫厅长指示有线人告密,说是晚上七点,奉天大学有涉共学生的集会。郎勇的行动安排是:不能在集会的屋子里展开集中抓捕,集中抓捕,学生们就得反抗,闹的动静太大,不可控的情况就有可能发生,郎勇他们是等集会结束后,分散跟踪,逐个的把学生们抓起来,整个行动只漏了两个人,一个叫司马吾,一个叫倪玉琪,这两个人是结伴离开的奉天大学,结伴跑进倪府,倪府是护卫副司令员的117旅旅长倪俊雄的官邸,全奉天的警察们加起来都得罪不起117旅,跟踪司马吾和倪玉琪的五个便衣警员被倪府卫兵围起来用枪托子狠狠地砸了一通,砸完之后捆成一串,押到北行警察署,让警察署的警员辨认是不是真的便衣警察,丝毫没给警察署留脸面。
张三棵是昨晚将近六点进的宿舍,撞见学生们聚会后躲了出去,那时候警察们还没来,张三棵吃了烩面回来,看到门口的脚印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没有进屋,而是沿着学校的房子一路去了三井老师的宿舍,所以,警察们把他当做过路人放过了。郎勇安排好逐一尾随跟踪,分散抓捕,并且留下赫五几个人蹲守收尾,警察们在大街上跟踪抓捕散会学生的时候,张三棵正在和三井老师喝茶聊天。司马吾送倪玉琪回家,发现被警察跟踪,躲进了倪府,所以一夜没有回来。张三棵回到宿舍那会儿,赫五几个已经溜号到小酒馆喝酒闲扯,也是倪家卫兵用枪托子砸警察的时候。
张三棵昨晚阴错阳差幸运地错过了郎勇的抓捕行动,今天却撞到了赫五这个混蛋手里,被赫五阴错阳差给捆住带回北行警察署,而且是这次被抓捕的学生里最狼狈的一个。
郎勇知道赫五昨晚是溜号了,郎勇没有揭穿赫五。赫五是警察厅赫厅长本家亲戚。老赫家是满清上八旗出身,是叶赫那拉氏族的一支,满清倒台之后,改姓的赫。在大清朝都是依靠着八旗身份受朝廷供养过逍遥日子,到了民国,都失了势,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都靠着赫厅长找事做。赫五是最没出息的那个,吃喝嫖赌抽,竟是五毒俱全,赫厅长不待见赫五,看在是一起从老家出来的本家亲戚份上,只要是赫五不给惹出太大的麻烦,就把赫五扔在北行警察署里领响混饭吃。北行警察署金署长和郎副署长知道赫厅长对待赫五的态度,就给赫五安排些个得钱不出力没风险的闲差,这次抓捕实在是人手不够,才让赫五一起去,而且安排的是风险最低的收尾留守。
郎勇兴奋的说:“立功了呀,五哥,大功劳啊!以五哥为首,弟兄们挫败回马枪诡计,抓获涉共学生一个,不简单,先关起来,回头审问清楚,上报警察厅赫厅长请功。”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
郎勇拿起电话说:“哪位呀?金署长!署长您好!对,一共抓回来11个,不,是12个,刚刚赫五又抓了个漏网的,还有两个人漏网,可能是117旅倪旅长的女儿,还有一个叫司马吾的头目也跟着藏进倪府。好,等您回来,详细向您汇报。是的,单独关押,突击审问,防止串供。那两个漏掉的怎么办?倪府警卫森严啊,有五个弟兄被倪府卫兵给削了。好的,整理抓捕和审问材料,等您回来一同上报。好的,先给挨了削的弟兄们疗伤看病,请署长放心,一定稳妥的办,署长再见”
郎勇放下电话,指示赫五几个人:“这个也得单独关押,别让他们串了供,先都别给饭吃,别给水喝,不正经读书,学共产,都是吃饱了撑的!把棉被给他披好,冻死就得不着口供了。”
郎勇挥挥手,赫五几个打个立正,拉扯着张三棵出去。
被捕的学生们都被用麻布塞着嘴,都不能说话。一个个背上绑着十字架,胳膊张开着,都像是要拥抱谁,可又谁都抱不上谁,十字架没有那么高,他们蹲下来可以坐着,围成一个圈蹲坐在院子里,折腾了一宿,又冷又饿没有力气。
唯有张三棵和大家不一样,他是裹在被服卷里,躺在一圈人的中间,被服卷上绑着一圈圈的麻绳,捆绑的就像一个粽子,嘴里虽然塞着麻布,也没能挡住他呜呜的喊冤。被一群背着十字架的人围着,张三棵就像是祭坛上待宰的祭品,似乎是一群人围起来看他一个人表演挣扎,神圣和滑稽皆有。
一个警察端着大枪冲进圈里,使劲的用枪托猛砸张三棵,嘴里恶狠狠的嚷嚷:“再不老实,就弄死你!”
看着张三棵被打的死去活来,这个昨晚误闯进他们聚会,这个局外人和聚会活动如果说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是张三棵的进入影响了他们的高谈阔论,他们嗤之以鼻没有信仰没有主义的落后同学,被警察肆意的折磨时,学生们都保持了静默,不是因为他们的嘴里塞着麻布不能发出声音而沉默,而是恐惧使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学生们现在已经没有了在大街上几百上千人聚在一起的群情激奋,没有粪土万户侯高亢的情绪,没有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当生命和自由直面残酷的威胁,大家默契的选择同一种方式面对威胁,每个人都倍感惊悚,势单力薄的时候,激愤和暴力相比较,没有任何的抵御能力,绝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让生命和自由如何延续。一群人聚在一起,互相攀扯着,显示出一群人的力量,叫做群胆。一个人或少数人很难爆发出群胆的激情,如果有力量迸发出来人,我们把他叫做孤胆,孤胆的英雄,单枪匹马的勇士自古以来就是我们推崇的人物。都是十八九岁的学生,初经世事,满怀憧憬的年纪,稚嫩的身板哪里都经得起这样考验?哪里能迸发出孤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