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由东而西,阳光朗朗的一天在皇帝独霸天下的贪婪中、大臣荣华富贵的勾心斗角中、百姓活命的苦苦挣扎中匆匆接近尾声,仿佛上帝也不忍心长久关注这个黑暗的、无法挽救的世界。相比于泪水连连的民间乡野、相比于肃杀的皇宫、相比于八爷身边阴沉沉的气氛,廉亲王府的后院此刻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小宴追凉散,
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
——遍布楼台亭榭的花园里,前面有导引的、中间有搀扶的、后面有拿着吃的喝的用的,足足几十号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穿戴华丽的贵妇人,沿着小道悄无声息进了正殿大门,院子里的太监宫女一见,如同风吹芦苇般齐刷刷跪地迎接!
贵妇人摆脱丫鬟搀扶,抬眼望望夜空,八爷的大太监赶紧启禀:
“主子在书房,已经交代,请福晋先歇息。”
贵妇人点点头,突然指着夜空惊喜地道:
“流星!”
没有人敢随着她的手势抬头,她却兴致不减,想起小时候坐在外公怀里看星星的情景,不由得扭脸吩咐道:
“我在台阶上坐会儿,打发人告诉爷,我等他。”
一通忙乱后,丫鬟婆子环伺周围,八爷的正福晋、身份高贵、偌大王府的当家人海霍娜,像个仆妇一般坐寝殿台阶上嗑瓜子!
虽然铺着狼皮褥子,但夜凉似水,春夏之际仍然潮湿,可海霍娜却全然不顾,嗑起瓜子来比啄木鸟还快,眼睛始终盯着夜空。细数八爷的拥趸,九爷十爷档次不够;满朝文武都是些墙头草,在威权之下光知道捞取好处的浑噩之辈关键时刻不给力;天下人心看不见摸不着,论起来更不靠谱。除了死去的康熙老爷子,包括雍正在内至少现在没人知道,除了上天眷顾,虽然被两朝皇帝反复挫磨,但八爷依旧屹立不倒,依靠的就是这个正在嗑瓜子的老婆!
海霍娜(满语——百灵鸟)!一个并不美丽但看上去相当年轻、脸上的表情宛如调皮的孩子、比八爷年长三岁、现在已经奔五张的奶奶级女人。如此年龄在传统观念上绝对被排除在优势群体之外,是一个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第二代,只能惨淡地坐在夕阳里默默迎接生命尾声。如果能把四十以后的岁月经营得精彩叠出,无异于重新活过一轮人生!海霍娜正式这样,她并非天生丽质,打小失去爹妈,意外获得外公安亲王的呵护,把满族女子在东北老林子时的豪爽大气发挥到极致,泼辣而强悍,浑身上下没半点典雅娴淑,缺少大家风范,脾气比正牌子的公主郡主还大,即使在八爷府也说一不二,屡次被康熙责骂为恶妇。然而,从康熙三十七年结婚算起,她却成了八爷精神和肉体的坚实支撑!
“打发人去了没有?告诉爷我等他哪。”
坐累了,海霍娜换个姿势,一边再次吩咐一边喝口茶,然后继续嗑瓜子。用开心掩饰自己内心深深的忧虑,八爷与雍正的政争已白热化,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结果,作为女人,凭直觉就知道八爷处境不利,翻盘的机会渺茫,但她却毫无悔意,有时候甚至推动八爷奋力向前。这场婚姻是她人生最大的福气,从结婚到八爷被举荐当太子,整整十年,多么幸福的十年啊,等闲的女人轮回十几辈子也享受不到。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经历过这样的初恋;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爱。哪怕明天被雍正绑赴菜市口砍脑袋,海霍娜相信自己也会含笑面对屠刀。
初见八爷时的情景至今仍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宛如发生在昨日,恍惚的时候会错以为是幻觉,好像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还没有相识,第一次见面即将静悄悄到来。
康熙三十四年她十七,外人眼里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姑娘,却懵懵懂懂完全不知烦恼,风风火火没个安静时候,成天像个假小子跟着一帮小舅舅、小姨娘疯玩,反正大家都偏爱,任由她胡闹。尽管无忧无虑,可一个人如果没有精神上追求,巨大的空虚是无法用物质或财富来填充的。海霍娜当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有一天康熙心血来潮,钦点她作为八阿哥正福晋。
皇上的儿子讨老婆,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最起码也得找个全和人,——也就是爷爷奶奶爹妈兄弟姊妹齐全的,好歹图个吉利,怎么会选她?一个没爹没妈的女孩子,根子就在海霍娜的外公安亲王身上。
作为努尔哈赤的孙子,爱新觉罗氏嫡脉,安亲王为清初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顺治在弥留之际甚至一度想把皇位传给他,结果遭到部分棺材瓤子羡慕嫉妒恨,导致康熙早期不得志,但才华在那儿,谁也没招。结果吴三桂作乱时,安亲王再次横刀立马,被列为平三藩十大功臣之首,成为大清前期响当当的权贵。皇帝选择海霍娜做儿媳妇,图的就是安亲王家庞大的势力,因为八爷太悲催啦。
皇帝老爹成天忙着管理天下,对儿女的关爱阴晴不定,再说无论皇恩多少太子至少先掠走一半,其他皇子们少年时活得是否滋润,主要得依靠母亲一族,所谓外戚。就这一点来说,八爷的母亲家简直没法子提。他外公是内管领阿布鼐,因为祖上犯错沦为辛者库罪籍,世世代代都是皇帝家的奴隶,虽然女儿得以侍奉皇帝而且也很受宠,但作为妃子却是清朝历史上母家身份最低的。以至于康熙都觉得可怜,于是八爷小时候得到额外关照,由大阿哥母亲惠妃抚养,惠妃娘家是明珠一族,背景自然不凡,给八爷提供了不少支持,孩提时代总算马马虎虎顺利渡过。
如果不是康熙活的太久,致使着急接班的太子爷等得不耐烦,历史很可能改写。壮年时期的康熙眼看着自己把天下经营得井井有条,眼看着太子日新月异,未免飘飘然。幻想父慈子孝,结果爱心大规模泛滥,为八爷选择与安亲王联姻,希望藉此提高一下他的地位。于是幸福没有预约,从天而降滋润了海霍娜的干涸的心田。此时安亲王府已经过了巅峰,能与皇家结亲自然喜出望外,哪能不拿出全部本事逢迎?上层社会,婚姻本就是利益交换,完全由家长掌控,儿女是否幸福压根不考虑。
定亲后海霍娜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然也暗暗憧憬过出嫁以后的日子,但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实在无法想象。一天她正在王府后面嬉闹,才比她年长几岁的小舅舅突然跑来传话,八爷随太子来王府走动,此刻正在外书房吃茶。胆大包天的海霍娜眼珠子一转,硬逼着小舅舅带她去偷偷瞧瞧,别说是王府与皇家,即使小门小户也没这样的规矩,哪有未过门的媳妇去这样干的。可无论大家怎么劝,海霍娜态度坚决,小舅舅没法子只好依从,躲在外书房廊子里,隔着玻璃窗悄悄指点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