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底细还敢庇护?难道眼前的人不怕隆科多?那得有多大胆子多大本事?这里是海上,难道来人是蓬莱仙山上的神仙?喜欢胡思乱想的荣喜儿一下子愣啦,傻乎乎瞪着泪水盈盈的大眼睛,定定地打量岳乐,可心里却不敢相信。再说她能回哪去?上岸投奔舅舅,舅舅肯定立刻把她捆起来送往隆科多府;回京师家里,阿玛也得照此办理,天下已经没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眼看船即将转入运河,两岸的风物已经隐约可见,怀揣必死之心的荣喜儿有近乡情更怯的羞愧,一个青春年华的大姑娘,居然独自跑到荒郊野外,将来还怎么有脸见人?想起舅舅家的温暖,再联想到父母,所有亲人未来肯定因她一时任性而万劫不复。她此刻其实很后悔,甚至暗暗琢磨去隆科多家也不错,好歹能活着,偶尔还可以见到父母亲朋。如今一时冲动,想回头也没路啦。
也不知她怎么想,或许身边有人——尤其是认识她阿玛的人令她稍微心安,或许她认为必须死一回才能解脱自己的荒唐,或许又见到熟悉的城市使她无地自容,或许她隐隐琢磨此时勇敢投水未必就一命呜呼。反正她突然冲动起来,毫无征兆地绕开郑松泉跑向船舷,决绝地一跃而出。郑松泉和岳乐意识到时已经晚啦,只听见噗通一声,两人马上大叫起来。
运河水本就不深,船逆流而行速度也不快,水手们又训练有素,等马志民爷俩赶过来时,荣喜儿已经被捞起,只不过呛水昏迷而已。得知荣喜儿性命无碍马志民特别失望,冷哼着转身离去。马明远当然得跟着叔叔,也没有发表意见。
郑松泉冲他俩的背影狠狠啐一口,甚至后悔头前出谋划策。两个没人味的东西,抄家灭门正应该。只能在心里发狠,他悄声提醒岳乐:
“您最好看紧这丫头,有人容不下她。”
岳乐沉重地喘息一声,点点头。
他俩哪里知道,就在昨天荣喜儿还是另外的样子。话说隆科多的师爷秦道然接受使命不敢怠慢,连夜启程赶往天津卫,到达后先叫人去码头雇船,自己马不停蹄直奔秘密银库。师爷之中的上品叫帮忙,管钱粮管刑名管奏折,是达官贵人的左膀右臂,收入不俗地位清高,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员也不敢轻视。大部分都是些所谓清客,如秦道然之流叫帮闲,讲究:
一团和气要不变,
二等才情要不露,
三斛酒量要不醉,
四季衣服要不当,
五声音律要不错,
六品官衔要不做,
七言诗句要不荒,
八面张罗要不断,
九流通透要不短,
十分应酬要不俗。
说白了不过陪主人聊天解闷,偶尔出点子小主意,号称西席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捞不到实惠。若不是隆科多一时着急,秦道然绝捞不到这样的差使,他长久在在隆科多府里混事儿,也就赚个吃喝,远在西北的家人吃糠咽菜翘首以盼,就指望哪天隆科多能提拔他,弄个前程。如今机会来了秦道然还不把眼毛挽起来?想起东家谈及荣喜儿时两只昏花上的老眼直冒火星,暗下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把小姑娘带回去,以慰藉老不死的饥渴。
收到消息的银库管事儿富祥早早在码头等候,师爷与奴才,谁更贵重?论地位当然是师爷,人家毕竟可以跟主人相对而谈,关键时刻递几句话也有用。而奴才只有磕头的份,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当然与贵重无缘。话说回来大户人家与官场一样,奴才能捞到肥差,不缺银子,如果有师爷时不时在主子面前帮着溜缝儿,不失为一桩美事。而师爷穷得穿不起裤衩却只能干瞪眼流哈喇子,偶尔收点下头奴才的孝敬,解解燃眉之急,也是人之常情。
富祥刚露面就拉架势要行礼,秦道然赶紧拦住:
“富头,你还跟咱老秦见外?”
打扮相当讲究的富祥看一眼秦道然的天青色长衫,面露轻视之意,但马上就笑呵呵地道:
“秦师爷,想不到您会来天津卫,自从秦大人来此地上任,那叫个日新月异,如今好玩的地方海啦。等您忙完公事,我带您去逛逛。把前半生蹉跎的乐子都找补回来。”
虽然富祥仅仅是个奴才,某种意义上说是个两脚牲口,与隆科多家的牛马一样,但有银子才是硬道理。秦道然满心指望发笔横财,赶紧投桃报李,抱拳施礼奉承:
“恭喜富头贺喜富头,中堂大人看中令外甥女了,要收在屋里,专门指派在下前来迎接。请你立刻知会府上,叫令外甥女准备,我恐怕来不及在此地盘桓,得抓紧时间去拜会知州秦大人,中堂大人还有几句话叮嘱大公子。”
外甥女从此栖上高枝儿!天大的好消息使富祥一愣,恨不得把两耳朵支棱起来再听一遍。一个小小的清客,秦道然长葫芦那么大胆子也不敢拿此事开刷,消息绝对是真的。他久混生意场早成了人精,当下也不含糊,伸手掏出一张百两银票,脸上神色一肃郑重拜托:
“秦先生,以后还要借重。这点银子留着赏船夫们,小的这就回家安排,今晚请秦先生上门小酌一杯。”
蔑称师爷变成尊称先生,人情何时薄何时厚在一句话之间就得以完整展现。清贫的师爷生涯导致秦道然无比想念银子,即使在梦里也比爹妈亲!连假装清高都忘了,抢夺一般收下银票,哈哈一乐拱手作别。
此刻知州衙门对面巷子深处,一个精致的小院里,隆科多千思万想的荣喜儿正坐在石榴树下绣花。她挺高的个儿,像庄户人家的孩子般结实,红色小碎花上衣映衬着红色的脸,宛如黑土地上的一棵高粱,每逢笑时就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显得既顽皮又野性。
对面则站着一位打扮奢华、怀里抱着哈巴狗的姑娘,身子干瘦脸色清白,看上去像个病人。她是院子的主人叫秦玉,知州秦秀成嫡亲女儿。去年春天,柳树条才绽出嫩芽的时节,她在河南伏牛山深处快乐地读书,偶尔会抬头望望远处山峦,想象未来的日子,然而在天津卫做官的父亲,突然派人来接她出嫁,即使爷爷奶奶和妈妈也惊讶不已,但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只得跟着来人启程,到达天津卫才得知,自己居然被亲生父亲送给隆科多大公子做妾!原来大公子整日在烟花巷里鬼混,讨厌江湖娘们身上的风尘气,可等闲人家的姑娘又不入他的法眼。心眼灵活的秦秀成是何等人,马上决定献出自己未出门的嫡亲女儿,既不要名分也不要钱财,把个大公子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秀成苦熬了几十年才挣得功名,除了拥有一个不顶吃不顶喝的进士头衔,起初还得家里贴钱。秦玉小时候的苦日子可想而知,虽然生在乡下长在乡下,也识字也读书,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伶俐而乖巧的她自幼便随母亲土里刨食、孝敬祖父母,每天像盼太阳升起一样盼秦秀成升官发财,改变家里的状况。
其实秦玉从懂事时起就没见过父亲,脑海中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前两年秦秀成得到隆科多照顾,出任天津卫知州,总算往家里捎了点钱。祖父母年事已高,劳累过度的母亲也体弱多病,弟弟还小,已经十九岁的秦玉不得不含羞抛头露面亲自打理,整理了房屋,又买了几十亩薄田,雇佣了几个仆妇,一家子的生活才走上衣食无忧,都热辣辣核计未来的辉煌,核计秦玉能嫁给怎样的大户人家。
哪曾想自己居然被亲生父亲出卖,当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进士出身的秦秀成自己不好意思劝说女儿,便派能说会道的九姨太出马,九姨太原是茶楼人家的指望,年纪比秦玉还小,自幼学得吹拉弹唱,第一个客人就是秦秀成。本来卖艺不卖身,哪曾想秦秀成一见之下腿软身麻,顿时忘了伦常,一方面拿权势压一方面拿银子砸,到底弄到手才算罢休。
“小姐,你在乡下长大也没个见识,大公子什么身份?家里出过两位皇后一位皇贵妃,等于天上的星星!老爷的官帽在人家眼里还没米粒大,你嫁过去就成了皇亲国戚,自个儿得意不说,咱一大家子都跟着沾光。”
“再说大公子答应你不用去京师,就留在天津卫,单独给你一处宅子,丫鬟婆子随你使,绫罗绸缎随你穿,金的玉的随你戴,山珍海味随你吃,老爷和我们都在眼巴前,大公子再宠着,只要你会来事,还不是像正牌子夫人一样威风。”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想拿身份得分跟谁,在平头百姓眼里你贵为小姐,在隆科多家里你连丫鬟都不如,难得大公子不嫌弃,你还不知足?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
“你不点头能咋样?回不去啦!自古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如今老爷没有反悔的道理。实在不行把你硬塞进轿子里,到时候还不一样?你笑脸出嫁能赚来面子,哭丧着脸自找倒霉。”
九姨太见面就开始言语轰炸,任凭她舌绽莲花,秦玉只是哭,最后九姨太说得舌干唇燥不耐烦,而且感觉自己有点受到轻视,感觉秦玉有点端小姐架子,一个破乡下姑娘,狗熊坐花轿——不识抬举。她天津出生天津长大,茶楼又是个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各色人物各种世故无不了然,仗着自己现在是个长辈,不由得冷着脸道:
“好的孬的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说了,谁没事溜舌头逗你?你自个儿寻思吧。别怪我的话难听,论身份你也就矬子堆里拔大个儿,坚持扭到底,得罪了大公子,包括老爷在内,姓秦的一大家子恐怕没好果子吃,能不能囫囵个活着都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