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塑造一个人魂灵的地方,几乎每个人念叨家乡的时候,一是思念父母,二是思念那里的风土人情。久居异地,久别亲人,每每回忆,即使不会泪流满面,亦会对月长叹,夜不能眠。过年过节的时候,在异地看到家乡的节目,即便看到欢喜处,也会笑得哭出来。所以王维才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叹。家乡,成了人们日日的回忆,叫人愁肠百转。
谁家练杵动秋庭。那岸纱窗闪夜灯。异乡丝鬓明朝镜,叉多添几处星。露华零梧叶无声。金谷园中梦,玉门关外情,凉月三更。
——乔吉《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
此曲是乔吉行经若川时所作。他落脚若川时正是秋夜,本来应该是夜深人静,却隐约听到阵阵的捣衣声音。古人的衣物是由丝麻等物编织而成,需要用捣衣木将织物砸软,就像现代的牛仔裤需要水磨一样,越是经过锤炼,衣物会越发柔软贴身。乔吉顺着捣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见一户人家的灯还没有熄灭,透过窗子映出里面女人孤独的干活身影。他猜测也许女人的亲人去了远方,她思念得睡不着,唯有捣衣消遣,在忙碌中驱除愁苦。
想到这里,乔吉不由得感同身受,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想到了李白的那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拿起轩窗边的镜子,发现自己两鬓昏黄,零星地出现了几点白芒,让他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想到自己多年行走江湖,已然老得如此之快,那家人岂不是……不敢再这样想下去。正当此时,一叶梧桐在身边飘落,干枯的剪影被月光映在土地上,梦幻中令作者似乎做起了“金谷园中梦”。
金谷园是晋代石崇宴客聚会之地,经常在那里大摆家宴,汇集当时的文豪“二十四友”等,一起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就连李白都曾希望造一个相同的金谷园以供朋友、亲人聚会。其实不但李白有这个想法,乔吉也希望能拥有一个金谷园,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家人和朋友了。
想到金谷园的乔吉忽然又忆起了“李白夜度玉门关”的典故。李白路过玉门关时曾写下《子夜吴歌》,是专为丈夫出关打仗的思妇所写的: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自在《子夜吴歌》也用到了捣衣的情景,与乔吉的《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中提到的捣衣声相映成趣,难怪乔吉会在曲尾引出此典。
“曲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在冰冷的月华洗礼下,乔吉的思旧情绪越发浓烈。遂告别了捣衣与凉夜,辗转向家乡的方向行去。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乔吉《凭阑人·金陵道中》
在穷游天涯之后,乔吉路过金陵古道,再涌思乡念头,忍不住写下了这曲《凭阑人》。“古道西风瘦马”是古人词曲中常用作烘托背景气氛的媒介,乔吉的曲子也不例外。不过,“瘦马驮诗”不是指乔吉,而是唐代诗人李贺。被誉为“诗鬼”的李贺本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虽家道中落,依然饱读诗书,得了功名,怎知道遭人毁谤,不能举进士。从天堂一下子被打入地狱,令李贺大受打击,便在外流浪。他有个习惯,骑着一头毛驴,背着一个破皮囊,见到什么新鲜事物就赋诗一首,丢人囊中。他的诗集就这样不知不觉累积而成,“瘦马驮诗”的典故也就名声在外了。
元代之后的学者研究过乔吉与李贺的经历,称二人的遭遇格外相似,元人钟嗣成在《录鬼簿》中形容乔吉:“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百年光景还争甚?空赢得,雪鬓侵,跨仙禽,路绕云深。”意思是说乔吉一生当中难遇知己,费尽心思做文章,只为得到有识之士的赏识。然而人已到老,得到的只是两鬓斑白,所能做的只有退隐江湖。钟嗣成对乔吉的评断的确是中肯的。
乔吉的余生过着如同李贺一般的流浪生活,他在行走多年之后,最终还是受不住想家的煎熬,生出倦鸟归乡、狐死向丘的意念。他到了金陵附近,眼看离老家杭州不远,再看到几只倦鸟向附近村子飞去,便忍不住伤情起来。在这曲小小的《凭阑人》里,前半段乔吉借李贺自比身世,借倦鸟说自己的归乡情切;后半段则是完全化为对自己的怜惜,感慨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这样逝去了。激起他感慨时光流逝的便是那漫天飞舞的柳花。
晚春的柳树该生叶了,残存的柳絮迎风扑面,沾在两鬓,如同自己的生命已经垂暮,却还独身在外,实在太过孤独了。此时乔吉并未至晚年,不过华发早生,而柳絮挂在两鬓上显得他更加苍老,内心倍觉凄惶。
多少豪雄,几许消沉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白朴《庆东原》
这是杂剧大家白朴的信手拈来之作,他曲中的主人公浅笑晏晏,劝世人忘掉忧伤,将忘忧、含笑二草带在身边,告别悲伤的苦难。文辞看似浅显,实则意境深远。
人世的各种动荡,令诸多世人想抛却各种烦恼,消除自己苦难的记忆。曲中抱着忘忧、含笑草的人,是众生的化身,同时也是白朴自身的写照。他想借两种植株背后的内涵来奉劝世人,把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却,因为它们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白朴甚是怕自己的奉劝不能打动人们追逐名利的心,便以许多因求名而变得不幸的古人来作证。他举了汉代能言善辩的陆贾、西周足智多谋的姜子牙、文韬武略的东晋大臣张华,这些大名鼎鼎的古人都遭遇被放逐远方的命运,是非功过不被帝王记着,反而成了渔樵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
古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我辈闲中人了。
白朴的感叹不无道理。元王朝朝政黑暗,让身在官场的人心灰意冷,过去那些直到功成才打算身退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非死即伤,因此何必留恋官场?不如看开,不想是非功名。《庆东原》中的寥寥几语,言辞看似轻松洒脱,事实上曲人本身并不轻松。元王朝的大多数曲人,都如白朴一样,对命途多舛发出许多牢骚,不乏名家之辈,例如乔吉。
曲人乔吉很善于写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他是写这方面杂剧的专家,但因长年的漂泊生活所苦,在政治上又屡不得志,忍不住发出“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之语。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
霞缕烂谁家画锦,月钩横故国丹心。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乔吉《折桂令·毗陵晚眺》
乔吉喜欢自称“倦客”,在这首散曲《折桂令·毗陵晚眺》中,首句便自诉身份是“江南倦客”。他的一生落拓江湖,纵有千秋之志,却始终得不到功名。曾经的书生意气没了,雄心壮志也没了,都化作对生活的厌倦、对官场是非的看轻。想当年,苏轼纵横官场几十年,三起三落,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于是抛却一切,在阳羡买了块田,过起田园生活。乔吉在曲中提到“买田阳羡”,指的便是苏东坡的经历,也借此来比喻自己想要归隐的心意。与此同时,他也以“挂剑长林”来形容自己对世俗厌倦,欲超脱其外的感慨。
徐逊是晋朝的一介小官,因看透了仕途的险恶,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乐趣,收拾收拾包袱求仙问道去了。有人说徐逊成了仙,每每到人间神游的时候就来到艾城镇(今江西南昌附近)的冷水观,习惯把佩剑挂在观内的一棵松树上,再访问人世。
徐逊历尽了渺渺征途,走过漠漠平林,叠叠高山,看过滚滚长江东逝。见惯了寒云惨雾,受尽了苦雨凄风,知道了汲汲营营不现实,到头来黄粱梦一场。徐逊看淡了现实的玄机,所以清楚地认清功名利禄不值得留恋。乔吉在诗中用“挂剑长林”的寓意,大概因为徐逊抛却功名、远离尘俗正是乔吉所要追求的。
乔吉的人生经历比苏轼、徐逊还不得志,他连个芝麻小官的官印都没见过,如何能不成为官场倦客?而且,乔吉的命不好,成不了徐逊那般的“仙”,只有睡时对着“窗影灯深”,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灯即将要熄火,人生还没过得如何,仿佛便要被山鬼勾去了魂儿。
乔吉自诩文坛英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可英雄消沉,变得贪生怕死,还称得上英雄吗?人生过得如此,的确悲哀。数十年如梦一场,对红尘一笑置之,不怕风雨飘摇,因为比风雨更自在的是人的心。乔吉当该像白朴一样,不再因成为官场倦客才选择放开,应早早地抱着忘忧、含笑二草,打开心扉,才活得逍遥。
正像佛家的偈语说的那样:“有钱也苦,没钱也苦;闲也苦,忙也苦,世间有哪个人不苦呢?”不被俗事叨扰,能忍的就忍,把痛苦当成磨炼;不能忍的就不忍,转身毅然离去。人生叹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到处皆有鱼羹饭,还怕没有出路吗?
不过,乔吉用他的一生都没有实现逍遥的境界,对名利双收的生活过分奢求,使他只能在红尘里继续消沉,驻足不前。这恐怕也是该时代大部分文人都有的通病。
西风到来是无情
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舞凤翔鸾势绝妙。可怜宵,波间涌出蓬莱岛。香烟乱飘,笙歌喧闹,飞上玉楼腰。
——盍西村《小桃红·江岸水灯》
这一曲《小桃红》写得是元宵灯节时的情景。它的作者盍西村是钟嗣成《录鬼簿》中名不经传的一个人物,但钟氏仍把他列为“学士”之一,可见此人的文化底蕴值得后人称道。他仅有十七首散曲流传后世,其中有八首都是在江西临川郡游历时即景抒情之作。这首《小桃红》写的正是“临川八景”之一“江岸水灯”。
当时正赶上元宵灯节,独挑一盏金鱼灯的盍西村在街上走来走去。因宦游在外,他没有亲人朋友傍身,只好独自欣赏万家灯火、华丽的节日盛况,在他人的热闹中寻找温暖,以慰藉自己孤独的心灵。十里灯辉舞动闪烁,在夜空中勾勒出诸多幻影,如同凤凰飞舞、鸾鸟翱翔,美轮美奂。江水掩映着光辉潺潺流动,水上花灯时隐时现,不时有游船过往,传来好听的歌声,让他以为自己到了蓬莱仙境。烟雾缭绕、笙歌震天,整个临川化作了琼楼玉宇,于祥云之中展露风姿。
在这种如梦似幻、热烈欢快的世界里,即使是再能克制情绪的人,也不能不被感染。盍西村几乎不能自拔,内心充满了欢畅。
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五是春节之后第一个重要的节日,又称“上元节”。即是盍西村在《小桃红》里所描写的节日。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讲:“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也就是这一天乃天官赐福,地官赦罪的大好吉日。不仅如此,张灯三日亦是传下千年的习俗,历朝历代各地各县都把张灯观灯作为一大盛事。据《隋书·音乐志》记载:隋代的元宵庆典格外隆重,处处张灯结彩,日日歌舞升平,八里戏台、乐者过万,表演者达数万人,游玩凑热闹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京城里更是通宵达旦,彻夜尽欢。到了宋代,张灯习俗由三夜延长至五夜,除此之外尚有大量街头表演和烟火,与今日过节无异。《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每逢灯节,开封御街上,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京都少女载歌载舞,万众围观。十里长街,万人空巷,酒肆茶坊无不热闹非凡,百里灯火不绝。
而根据盍西村的描写,即便是在少数民族统治的元代,元宵节的盛况依然不减当年。其实节日是不会因民族之间的隔阂而消失,反而成了为人们化解隔膜、增添欢乐的媒介。
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醋,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
三月三,和气盛东南。
垂门艾挂狰狰虎,竞水舟飞两两凫。浴兰汤斟绿醑泛香蒲。
五月五,谁吊楚三闾。
天孙一夜停机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双星心事密话头长。
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香橙肥蟹家家酒,红叶黄花处处秋。极追寻高眺望绝风流。
九月九,莫负少年游。
——无名氏《喜春来·四节》
上面四首《喜春来》均是写良宵佳节的作品,分别描述了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和九月九的节日习俗。这四个日子是中国最传统的节日,均由来已久,无名氏撷取这四个节日来作曲子,大概是看上它的月日相衬,韵调好配,而且意义深远,寄托了很多忧思和情思。
三月三上巳节是古代“祓除畔浴”、郊外游春的节日。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了他在三月初三与朋友到山中兰亭玩耍,引流觞曲水,喝酒饮茶谈论趣事。这个时节是海棠春睡竞相绽放的日子,经过二月春风的洗礼,不但海棠花开,连桃花、杏花、嫩草也纷纷崭露头角,以沾春天的雨露。南风吹来,昭示着生气回归大地。
上巳节之所以需要沐水,是因为水可荡涤身心的尘埃,人的一年伊始要从下水沐浴干净才能开始。很可惜,自元代之后这个节日就消失了,人们并没有将之重视起来。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春秋时期晋人就已经开始重视这天,挂菖蒲、包艾叶、薰苍术、喝雄黄酒、吃粽子、赛龙舟,均是该节日的风俗。相传自屈原投江之后,吃粽子和赛龙舟被认为是纪念屈原而为,他令端午节蒙上了一层悲凉凄美的韵味。而在无名氏笔下的端午,人们做着与前人相同的事,怀着与前人相同的缅怀之心。同时作者也表达出对屈原忠贞不贰的缅怀。许多名士达者荣枯一世,真心效仿和哀悼屈原的又有多少?
端午之后,便是“七夕”。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的“乞巧节”,也是中国流传千年的情人节,就像阳历二月十四日对西方人无比重要一样。王勃在《七夕赋》里曾写道:“伫灵匹于星期,眷神姿于月夕。”这话道出了一年四季此时是情爱最佳时节。代表织女的天孙星在这一刻才能静下来不再去终日织布,而是通过喜鹊搭桥与牛郎和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天上的团圆是地上女人们的话题焦点,除此之外,在这一天她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晚妇女们需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投针验巧,做祈祷福禄寿喜的活动,礼拜七姐(织女)。一些少男少女都想在这一天碰上个好姻缘,所以特别定制新装,穿桂披霞,到街上行走,争相斗艳。若是遇到了心仪的人,便故意走上去晃一圈,或者眉来眼去。
当人们沉浸在喜悦中时,同样不得不面对冷清的秋天给人们带来的情殇。九月九日重阳节,这一天人们要登山入野“辞青”,因为草地就要枯黄,冷冬即将来临。上山之后必不可少地要观菊、饮酒、插茱萸,看山色明艳、红叶飘零,在野餐之中向一年告别。这样的日子本应该高兴,可是当人们想到又是一年匆匆而过,少年的轻狂时间再不多时,总会忍不住黯然神伤。不仅如此,一年年过去,人们失去的不仅是年华,还有与亲人相处的时光,一想到这些,浓浓哀愁便涌上心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人世间痴儿怨女在所有节日里最强烈的心愿。元人过节,同样抱有这种心态,他们继承了宋人的城市情结,喜欢在繁华的都市里寻觅热闹,爱去水岸山中寻找浪漫的趣事,但他们比宋人更现实的是,在年少轻狂的一刻总从不忘暮垂西山、生死别离。他们大多都清楚地意识到,荣是荣,枯是枯,东风吹来是抚慰,西风到来是无情。
不凄凉怎得不凄凉
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马致远《金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