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广场。
太和大厦。一座高二十八层,蓝色玻璃幕墙的建筑物。
杜尼斯坐在办公室里。他请孔希伦过来,杜尼西想见见她。她见不着姐夫也就走了过来。太和大厦她还未进去过,也想见识见识。
“我们是一对冤家,没想到吧!”他笑道。
“不是冤家不聚头呀!”她会心地回答。
“没想到要我抱住这一堆陈旧腐朽之物。”
“准确点说是我俩一起在拥抱着。”她说,“你了解,我讨厌历史,剩下来就看你了。”
“对我俩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洒脱依然,接着扮了个鬼脸说:“你好嘢,滴水不漏!”
“我也不知道,突然袭击,都是昨夜老人家钦定的。”她明白他说的是上任总裁的事。
“我的事也是昨夜爸爸让律师来公证。我不明白,日间有的是时间,为什么偏要留在深夜里办?两家一个样,几乎是同一个时间。”
“世事常常不谋而合。”她抿着嘴笑。坐在转椅上转了一个圈儿,把四周看了一眼。室内装修得颇有气派,雅典华贵。
“希伦,关于收购加尔宁公司股权的事,你看怎样?”
“可以按照原先的决定办。”
“原先?”他不解地问,“由你们购入加尔宁百分之十五股权,我不清楚是顺泰还是黄河买入?”
见他有点迟疑的样子,她便说:“你看可以买入吗?我听你的。”
加尔宁公司组建才几年,但他的发展规模,从贸易、食品、交通运输、制造,到地产金融,无不以大户的身分出现,资金实力雄厚,汇丰、德国、瑞典、新加坡等银行都有存款。见加尔宁公司气势逼人,传媒称之为暴发户。说实在的,加尔宁公司董事长梁松,办事之果断,出手之大方,买卖之利落,着实使香港商人为之失色。这个财大气粗的形象背后,是个什么东西,人们饶有兴趣了。传媒一哄而起,几乎无日不在探讨这个幕后老板。有说是马科西家族,有说科威特石油大亨,有说是印尼财团,也有说是欧洲集团的,不一而足。梁松先生很少露面,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感。公司总经理陈蓉小姐也不多见,听说是公司在各洲都有摊子档口,几乎忙不过来。这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梁松确实踢了个世界波,引起了震动。前两年,地产市道正处低谷,梁松眼光独到,看出苏醒迹象,从黄河公司手上购入了金钟道的蓝旗银行大厦。黄金地段的物业,为商界所垂涎。使人惊讶的是梁松明知黄河公司要价不低,也毫不犹豫地拍板。给对方赚了一个亿。后来楼价攀高,粱松趁机脱手,赚了几千万元。有说梁松没占便宜,有说落了个平手而已。梁松只默然一笑。于无声处听惊雷。在市道低迷之际入市,引起波澜,催生了市场的复苏,梁松一下子成了风云人物。这可以说是市场包装的一个成功范例。随后,他收购了城市巴士公司、城市的士公司,无不引起社会震动。从老人到小孩都知道加尔宁的大名。还有那位陈蓉小姐,传奇人物,出身于新加坡大学,是位设计师。那回新加坡小姐投票,她没报名参选,却得票最多,传媒称之为民间星姐。这是选美史上绝无仅有。难怪加尔宁公司踏足香港即风云一时。
杜尼斯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加尔宁是有实力的,我看可以买人。”
“他们怎肯以低于市价二十个百分点卖出呢?”她问。
“据我所知,公司有一笔贷款到期,他们急于兑现。”
“你怎么知道?”她惊异。这是一个公司的绝密。
“太和持有百分之二十二股权,我也是个大股东呢!”
她恍然。“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加尔宁公司通过太和洋行谈判。
“因为粱松和陈小姐都不在港,我才过问一下。”他解释道。
“你们同粱先生相熟吗?他是个人物。”
“是皇家银行介绍认识的,我了解好些银行财团都支持他。他出手款额颇大。但我还不很清楚他们合伙的真实背景。”
“你看他同哪户银行来往支付较大?”她天真地问。
“光皇家银行就贷出近三个亿,瑞士银行一次汇出以亿元计,反正来头不小。”他说。
“你们是相信皇家银行才购入加尔宁股权的!”
他点了点头说:“你不放心么?”
“我原先情况都不了解,反正我听你的,相信你不会拖我下井的。”她笑了笑。
“我恨不得同你一起下井去。”他说,“还是那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
这时候,杜尼西走了进来。他看上去文雅潇洒,绰绰大方,比实际年龄青春得多。她不明白,他用不着这样匆忙让位给儿子的。
“孔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杜尼西寒暄说。
“谢谢,我是第一次来到您的公司。”她头一次同他父亲见面。
“欢迎你到舍间来,我太太很想见你。”杜尼西说。
她顿然想起了姐姐孔希文说过的话,杜尼西不喜欢她。可眼前这位英国爵士却是一副亲热面孔,便说:“我同杜尼斯在剑桥是同学,我也是学电脑的。对商业经济没有兴趣。”
“杜尼斯给我说过。你是一位很好的漂亮姑娘,公认的电脑天才,听说你后来又拿了个经济管理学位。真是做什么,学什么,像什么!”他称赞道,语气诚恳,看不出一点故意恭维的意思。
“哦,那是为了应付,我这个经济师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不是在经营运作中练出来的。我想读书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本书在手里,你怎么看都可以,反正是别人写出来的,听不听在你自己!”她顿时活跃了起来,心里感到轻松得多了。
杜尼斯一直默然。他感到一阵惊喜,父亲似乎对她有了点好感,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不过,这种用几句话便把情绪挑高了起来的艺术,他一辈子也学不到。他依旧默然。
“中国有句老话: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记不起是谁说的了。”杜尼西慢条斯理地说。
“孔子在《论语》里说的。我欣赏‘学而后知不足,作而后知不逮’这句话,它表达了知识的无限,认识的无限和人类发展的无限。你说对吗?”她兴致盎然地谈着。
“你爸爸欣赏孔子吗?”
“不。”她摇摇头说,“我看他更多地喜欢老子,‘有无相生,有生于无’,‘道法自然’。”她随口答道。
杜尼斯惊讶,他听不明白,不晓得爸爸听懂了没有。她说讨厌历史,但她却熟读历史。大抵她之讨厌是因为她懂得,也就是她讨厌囿于历史所束缚驾驭罢了。
“爷爷也欣赏老子吗?”杜尼西随便问道。
“他崇尚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未知生,焉知死’。我爷爷心地慈和,在家里他是最疼我的。”
杜尼西眼睛为之一闪亮,他没想到孔泰荣信奉孔子。他当然明白,要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不懂点儒道佛是无法沟通的。近十年,由于种种原因,他同孔家元见面往来少了。然而青梅竹马的回忆绿叶却依旧青翠。
“你爷爷是个中国人,他是站着说话的。”杜尼西钦佩地说,“应该说,他走出去办顺泰公司,这是香港华资兴起的始点。”
“你真是这样看吗?”她有点疑惑。她知道,为了顺泰公司,杜尼约很生气,认为这是叛逆。
“你爸爸很讲朋友,我俩同校同班同宿舍,青梅竹马。他数学出众,凡是难题怪题同学们都找他解答。”杜尼西突然陷入了回忆,“沦陷时,我们都很小,他带我偷渡去澳门,乱世饥饿混乱,我跟着他东躲西藏。他拿到一个光酥饼分给我一半。由澳门我辗转返回伦敦老家。”
杜尼斯有点惘然,父亲今早说得动情,宛如在对她吐心事般的。过去的事,父亲很少对自己说过。今早,父亲仿佛突然对她有好感。他渴望这种好感,又担心会稍纵即逝。他对父亲说:“这样看来,感谢孔家元的该是你。”
杜尼西一时默然。
“你找我有事吗?”她问。
杜尼西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欠你爸爸的情,老一辈的就不去说了。现在,你同杜尼斯都是公司的主持,希望你们好好合作。我们两家确实是到了需要好好合作的时候了。”
“我会的,请放心好了。”她点点头说。
“何大伟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令尊公司的事多是由他出面。”
“家父身体欠佳,心脏早搏,姐夫确实是个得力助手。”她附和说。
“现在是由你主持公司了。”杜尼西笑道。
“他理所当然是公司总顾问了。”她已感觉到何大伟在对方心上的重量。
他笑着耸了耸肩膀。
孔希伦走了。杜尼西忙着准备返伦敦所需要的一些资料。他大抵预测得出唐宁街召见自己的意图。他处事周详细致而又过于谨慎,使他获得成功,也错失了不少机遇。他知道自己的弱点,正因为知道,才又加深了这个缺陷。
“你谈了这么多,她还是个大孩子呢!”杜尼斯当然了解,父亲不会无的放矢,他有所求必有所得。
杜尼西听了儿子的话,不以为然地说:“眼下我们需要同孔氏合作,如果合作得好,这会是香港经济繁荣的一个标志:反之,将会影响太和的去向,你要认真对待。”
杜尼斯耸了耸肩。父亲的意思还是太看重了新近提出的一个老问题。这个问题宛如超能胶似地把他的忧虑烦恼都粘和在一块儿了。
一九七九年,港督麦里浩访华,他向中国外交部提出:“根据《拓展香港新界专条》,英国租借新界九十九年,将于一九九七年期满,英国希望中国在一九九七年以后继续租让。”麦里浩放出了一个试探气球。中国外交部没有一点准备,请示中央后才答复:“中国要收回香港。”麦里浩会见邓小平时,又向邓小平提出。邓小平明确告诉他:“中国届时一定要收回香港主权。”麦里浩表示这样做,香港人会担心。邓小平回答:“请香港的投资者放心。”这就是后来延伸开去的那句名言“马照跑,舞照跳”。
麦里浩的本意是想学葡萄牙当年要向北京归还澳门,毛泽东说,暂不收回。一箭双雕。他没想到邓小平吐出如此斩钉截铁的话。在这一点上,反映出铁娘子撤切尔夫人对北京毫不知情。此事,麦里浩回香港后只字未向港人透露。从此,中英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策划。
当然,唐宁街在碰灰之后,智囊团又围在一起捉摸邓小平说的“主权”两个字的涵义,电脑式地演绎开去。
这个绝密消息,唐宁街自是给杜尼西透露。因为太和洋行一向参与香港事务的咨询。当然,今后杜尼斯理所当然地参与咨询了。
香港的前景如何,还是个未知数。杜尼西盘算,倘若能拉住孔氏家族,他们联手大抵可以左右香港市场,驾驭香港的经济局势。无论如何,他得让儿子明白眼前这个大局。况且他之所以急于退居幕后,无非是便于集中精力研究应付这个新的十字路口。
“爸爸,你想得太多了吧!”儿子不以为然地说,“北京是要收回香港的。”他想起了孔希伦的话。
“香港不是管理得好好的吗?这是举世公认的。”
“这是关系一个国家民族的面子问题。”杜尼斯为了加强话的分量,又说,“几乎已英国化的孔希伦也是这个主张哩!”
“哦!”杜尼西慨然叹了一声,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英国人聪明的话,得过且过。”
“得过且过?”杜尼西像在问自己。
儿子淡然道:“我们失去的,只不过是港口上的那一门礼炮!”
“我们将会失去一个太阳!”他黯然地望着满头金发的儿子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