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督府。
一座后古典主义韵味的英式建筑,雅致宽敞。两层白色红瓦盖的主楼,四周绕着浓郁的杜鹃,春日满园嫣红。东面一座楼房同官邸大楼连成一体,虽然是后来建的,但还配得上,富有英式装饰风格。
大门警卫森严。
院里看去很宁静。半山区的空气清新了点儿。
靠北的海景套房已装修一新,雅洁古朴,墙上挂着两幅名家油画,这是从香港博物馆搬过来的。撒切尔夫人从北京访问回来将在这里歇息。记得七年前英国女王访问香港也在这里下榻。更远些时候,当年清朝大臣李鸿章访港也在这院子里住过。这里充满着历史的沉重感。
虽说是向北临海,其实早已望不见海景了,既看不见皇后像广场,也望不见皇后码头,中间完全被无数高楼遮住了,连海风也吹不过来。这个华丽的海景套房只剩下面对石屎森林的枯燥。
唐克在套房里走了一圈,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感到有点郁闷。这大概是新装修漆木的残余气味罢!他是首相夫人北京访问团的随员。访问公告已公布了。他提前来港是观察一下港人的反应,以及检查首相夫人回程下榻港府的住地。夫人爱清洁,不许有一点噪音,况且可以预见这次访问谈判也不会是如意轻松的。他比谁都了解这位娘子的硬脾气。
他的心情不好,只望了一眼便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去。这座官邸在他印象里漂亮了些,多了点东方色彩和现代感。他少年时在香港读书,父亲就在这里办公。那时没有空调,只有吊扇。炎夏在港督府根本无法举行宴会活动。一九七九年麦里浩上任港督,这个院子关闭了十个月装修翻新,也安上了中央空调,添了点现代感。他在走廊上踱步,一步一步地走着,到今日尤德爵士已是香港第二十六位总督了。二十二位总督都在这儿度过。这座四方用圆柱子支着的建筑物已有一百三十年历史,浓缩着香港的血泪,也留下了殖民统治的烙印。
历史是最好的见证。大抵英国女王政府起先只把香港看作贩卖鸦片,换取银元、茶叶、丝绸的跳板,没有什么宏伟打算。因此迟迟不肯拨款建港督府。港督年薪三千英磅只能租住民房,但他们又不愿意住在繁华的西环,却悄然地落脚山边上。这大抵是节马的故事使他们夜里睡得不安宁。相传当年英国兵攻人虎门,守军英勇抗敌,壮烈牺牲。守将关天培殉难后,其坐骑白马被虏。白马悟性通灵,在炮火烽烟中立在主人身旁,迟迟不肯离开战场。英将对此白马受赏备至,用船运抵香港,在兵营放养。白马性烈,几次把英将从马背上摔下来,即使是英骑师也难以驾驭。且白马日夜思主,拒饮食,憔悴不堪,日见消瘦。晨夕面朝北方嘶呜,其声悲切。英将见此情景便弃之,绑在西营盘海边的一个坡地上,也可向岛民显示清朝将领战败的狼狈,连坐骑也给俘虏了来。一时间,围观者众。白马面对岛民簌然掉泪,以前蹄挖地,泥土溅起,朝北仰天长啸,悲壮之声,划破万里长空。不几天,白马就站着与世长辞!此节马也。听说英兵营上下为粤人之抗英及节马的忠贞不胜感叹!听说唐克研究香港历史时,曾看过节马的遗照,至于西环海边节马殉难之坡地,早已荡然无存。
其实,当年港岛居民对英国政府极不合作,以致岛上年赋税收入也建不了一间港督府。直至第三任港督任内,英国女王才拨下款项建港府,断断续续地建了四年。至第四任港督才迟迟入住。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英国女王对港岛一直是非常吝啬的。现在的港督当然威风得多了,年薪比首相还高出一大截,呼风唤雨,救世救人,用的无不是纳税人的钱,还未算上伦敦从小岛上赚去的大量的金钱。
历史往事使他更心烦意乱。首相夫人回答记者有关中英会谈提问时,已说了三个条约有效,这同北京持的不平等条约论据是相对立的。他认为,坚持明知勉为其难的事又何必呢?
他这回来香港与妻子同行。虽说他俩已分居,然而旧地重游,亲朋众多,总还得顾及个面子,况且巴露茜也表示同意。不过,她一意在外面下榻。既然已是分居也不由得他话事了。后来他才得知,妻子住在孔家元的浅水湾别墅里。这也好,那儿僻静优雅,免去了住酒店的应酬。
他现在就得认真考虑筹划下一步的艰难的谈判。因为会谈的开局已可预见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和曲折崎岖。
他步出房门,在车房门口见着港督尤德爵士。尤德是个中国通,精通汉文,是这次北京访问团的成员。他很欣赏尤德处事的稳重,对中国事务的通情达理。
尤德在观看那辆黑亮亮的簇新的劳斯来斯轿车,这大抵是给首相夫人来港安排的坐驾了。细心的尤德非要亲自察看过才放心。
“她会满意吗?”尤德指着劳斯来斯轿车问道。
唐克笑了笑,回答道:“她不那样讲究,安全舒适点可以了。”稍顿又问:“在香港第一个坐汽车穿街过海的人是哪一个呢?你记得吗?”
尤德一下子记不起来。
“是一位英国牙医。”唐克摇头晃脑地说,“当时港府穷得连一辆汽车也买不起。过了好几年,情况才好转,港督才坐上汽车。”
听说当年那位牙医坐车在街上过,街头巷尾,人山人海,围得水洩不通,伸长着脖子观看,比看庙会还热闹。这是香港岛上的第一辆汽车。
“一切重新估价!”尤德含蓄地笑道。
“有时我们要多看到自己的愚蠢。”他戏谑道。
他俩相对地微微一笑。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同首相夫人的分歧,只不过是棋盘开局的着法而已。这娘子虽属新人,但英国典型的殖民者传统是浓厚的,一种殖民主义者的优越感!唉,除了在香港看见黄皮肤种人在欢度英国女王诞生日,大英帝国还剩下些什么呢?
对了,一切要重新估价。
杜尼西病了。可能是累坏了。
他默默地躺在床上,微合着眼睛,仿佛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宰相肚里可撑船。你别把事情看大了,亏去这八九亿元,对杜尼西这个饱经风险的大财主算不了什么。这儿亏那边盈嘛!英国无落日。这句话虽说已不适用了,但对太和洋行来说依然管用。
如此一想,他的心情平静了。
唐克来探望他。唐克没想到杜尼西突然病倒了,他不是个轻易躺床的人。
“怎么样?”唐克关切地问。
“有点感冒,没碍事!”他微微摇摇头说,“你一个人来吗?”
“还有巴露茜,她住在孔家元的浅水湾别墅里。”
“怎么?”他有点吃惊说,“你怎可以让她一个人走开呢?”他担心她会告诉孔家元那些内情,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俩已分居了!”唐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他俩关系会怎样?”
“不清楚,顺其自然吧!”唐克老实地说。她从未向他提及过这些事。
“你有过错,冷落了她。女人是不能冷落的呀!”他若有所思说。
唐克点了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些日子倒霉的事情都落在自己头上。今年是中国狗年,狗是辛辛苦苦为主人效劳的,遗憾的是吃力不讨好。便随口说:“今年是狗年,不说这些事了。”
“好。”他同情地点了点头说,“见了尤德吗?他好吗?”他很少去拜会港督。
“见了。他扮的角色也不好演呢!夫人要他代表香港,设计了一张三脚凳,英中港三方会谈。邓小平精明得很,什么仗没打过,这瞒得过他的眼睛吗?”唐克叹道。
“自信的人爱随着自己走。”杜尼西对这些事已没多大兴趣,自作打算是了。邓小平已谈了“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的设想,这真是精明透了。各方政治势力都可以接受的公道的通情达理的方案。英国人聪明的话,本应顺着这条底线走,求个体面的退出,从而可以得体地保持在香港的经济利益。他看不出夫人有什么实力去抗衡这个收回主权的“一国两制”。
“看来你已有所准备?”庸克试探着问。
“在商言商。只不过是把鸡蛋分别放在几个篮子罢了。”杜尼克坦诚地说。
唐克点了点头。默然。
窗外,紫红的紫荆花含苞待放,显得生气盎然。
“孔家元在家吗?”唐克岔开话题。
“他经常在家。”他指了指东面的孔宅,心想人家是不是去了浅水湾呢?
“我看他在不在家,请他过来见见面。”
“不要,他不会过来的。”杜尼西连忙说。
自从孔家元妻子失踪之后,他们几乎断绝了往来。当然,什么原因他不完全清楚。唉,这些事,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唐克并不理会。
孔家元在家,而且答应立刻过来。
杜尼西一下愣住了,人家一点也不像他想的那样差劲。
桌上放着三杯苦咖啡,冒着热气。
“我们有好些年没聚在一起喝咖啡了。”唐克充满了怀旧之情,感慨不已。
他想起当年一起游伦敦塔桥,那泰晤士河岸的大笨钟,还有牛津大学巴德利图书馆,一座古典的圆形的古堡样的建筑,是全世界最早的图书馆。
“还缺一个陈维克呢!”孔家元微微一笑。他过来是看望老朋友老同学,况且杜尼西病了。出于礼貌也应该过来一聚。
“请他一起过来!”唐克兴致勃勃地说。他很想彼此聚一聚,沟通一下,感情或许会融洽些。
“他不会留在家里。”孔家元连忙说,“维克比我们都精力充沛,他有做不完的事情,也同样有用不尽的精力。”他想,陈维克不会上这座楼房的,他就有这副倔脾性。
杜尼西默不作声。他以为孔家元是说给自己听的。然而,他还是高兴今日的聚会,感谢孔家元的到来,还保存这份老同学情谊,便说:“我们已进入了怀旧的年龄。”
孔家元笑笑,问唐克:“有没有去看过拔萃男校?岁月如流,景物依旧!”
“没有。待北京回来时我会去的。还是那些白灰墙、黑瓦盖的房子吗?”
“一个样。只是树木葱茏了许多。”孔家元说。他很珍惜那段充满纯情的天真的岁月。
“有意思。我是半个中国人,你是半个英国人!”唐克对孔家元用广东话说。从生活过的地域说这倒是恰当的。
孔家元微徽一笑。他明白自己身上有一半英吉利血统。
言不由衷。他们三人都不愿意提及近日收购股权的事,也避开香港前景的议论。朋友嘛,见个面,喝杯咖啡也就足够了。
“你没去看巴露茜吗?”孔家元忍不住问道。
他劝过她住在酒店里好,可她不听,偏要住进他的别墅里。好像存心要让已分居的丈夫明白似的。要是过去,他会感到尴尬的。现在呢?一切由她自己作主。
“由得她好了。话说回来,她很少到外面走过。”唐克毫不在意地说。
“你应该多关心她,腾出点时间陪她玩玩才好。”杜尼西说。他很欣赏巴露茜的漂亮和才华,开朗潇洒。对有这样出众的妻子不晓得去宠爱,还像个男人么?
“唉,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许我俩真的合不来。”唐克吐露了心里话。
他认为她不了解他的工作,也没体谅丈夫的难处。唉,感情这东西是日积月累的沉淀,有时缠绵不断,有时又非断不可。
孔家元喝了一口咖啡,好味。杜尼西冲咖啡功夫一流,他家那套银具也有近百年的历史,是杜氏家族在香港的缩影。
“我们几个老同学里,就数你唐克职位最高了。”孔家元笑着说。
“对了,我还以为你会被女王派来当港督呢!没想到轮上了尤德爵士。”杜尼西接着话岔说。他是上议院议员,在保守党里也有影响。
“这确是人人垂涎的职位,但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这是个末代收拾摊子的差使。”唐克说出了实话。港督的年薪比首相高出好几倍,还享受这么多的特权,是个肥缺。当了一任港督的获利也够享受后半世了。
这时候,杜尼西还是想着巴露茜的事。他想寻找个机会调解一下。说实在的,他们几个老同学聚头是很不容易的,便说:“我叫巴露茜一起来吃晚饭,大家高兴高兴,还有陈维克。”
“我请客。我去请陈维克,一定要他来,怎样?”孔家元接着说。
没想到唐克连忙摆摆手,说:“不要,不要,我今晚还有事,明早要飞北京,在大使馆里等候首相夫人。唉,难侍候哩!”
杜尼西有点愕然,一时也弄不清楚唐克的意思。看来他同巴露茜的关系只能如此了,也难怪她不愿意住进上亚厘毕道的港督府里。便说:“嘿,看你,该办的事不都办了,其他的尤德会处理好的,你真是!”他明白首相夫人回程经港的一切事宜,港督比谁都操心得多,用不着你唐克忧心。
“你有所不知!”唐克摇摇头,叹口气说,“我得告辞了!”
唐克匆匆地走了。
孔家元也跟着告辞了。
杜尼西默默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