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着屋里那座钢琴,琴台上放着的一支旧了的黑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孔希文和陈蓉,深深地想念着。不知不觉中陈蓉这个风尘女子的形象越来越玲珑浮凸,使他感到一阵深沉的心灵的共鸣。而且心里还在为她的命运感到无穷的忧虑。他困惑,说不清楚这是同情还是爱。模模糊糊的爱。他不是在爱着孔希文吗?然而这爱是那么遥远。
人讲缘分。陈蓉去了美国之后,每个月都给他个电话,告诉平安。末了,说声想你,便放下话筒。她从未开口问及何大伟,但他总是主动地给她说了他的近况。她默默地听着,随后轻声说句谢谢。也许她真的想念他,当然也想念着何大伟。这个深情的电话分不清楚是挂给谁的。她从不留下住址。
他问过马尔顿她的住址、电话。这位美国人很爽快地给他说了,但没有一次找得着她。独来独往,无影无踪。她没提过梁松,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还是到了哪个天涯海角。他担心这条疯狗,终会有一日伤害她的。
他日间上律师楼,晚上返调景岭,生活倒也安静。律师这一行样样都讲法律规范程序,繁冗得很。不过都有规程格式,按部就班是了。他很崇尚香港的法治,英国法律模式是规范的经验之作。他相信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当然法律不是完美无缺的,有空子有漏洞可钻,律师既讲法律也钻空子,兼正义与狡诈于一身。他认为自己是属于正义的,即使钻空子也是为了正义。因此,他很赏识自己的工作。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每回返调景岭,吴方常常不请自来。
有时索性在旧居过夜。他俩文化水平云泥之别,但很谈得来。也许两人都热心于大众街坊的事,乐于助人,拔刀相助,见面叙旧自是投机了。
吴方见他有点郁郁不乐,便问道:“又在替她担忧了!”
他苦笑了笑。
“你呀,一粒未发芽的情种子,看你个痴情样,想完一个又挂念一个!人家也不晓得是否知道呢?”吴方充满同情地说。
“会知道的。”他老实地答遒。
“喂,你有没有碰过她?”吴方说的是陈蓉。
他摇摇头。
“唉,你就别为她担忧好了。”吴方说。他同情陈蓉,但认为陈子明不值得痴情这个风尘女人。
“你不懂。有些感情的事是说不明白的。人嘛!”
“对的,我这号人知道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得有个女人,这些感情的烦恼复杂,流泪伤神的事,由你们去享受好了。不过,一厢情愿地坐在寒凉的小阳台上,命不会长的,你信不信?”吴方抽口烟,停了停又说:“希文怎么样,脸蛋还是那么冷?”在他眼里,孔希文当然比那风尘女人好了不知多少,大家闺秀嘛!
他笑而不语。过一会,他反问道:“你呢?关心一下自己吧!”
“我不同你比,我是吃骚的,日子不会难过。”
“我劝你还是过得正经点儿好。”
“这世界没正经的,哪一行都有邪门歪道。美国竞选总统,神圣的民主,正经过吗?选举要花很多钱,这钱正经吗? 我觉得自己过得颇正经,快活似神仙。”吴方说。
他在草根阶层里混,一个人养一个人,有力有气。下面有一班兄弟肝胆相照,上面靠着陈子明处处讲法律,合法斗争,的的确确是正经的。
“那好那好!饮铁观音还是龙井?”他知道他的牛筋脾气,便把话头扯开了。
吴方呷了一口龙井茶,连声说:“好茶,好茶!”他又回到刚才的话题:“茶和女人都是中国的好。地方是你这里好,天各一方,别有天地!”
这里山青水秀,风景明媚,不用交地租,村规族例严明,村人朝见晚逢,熟口熟面,没有妓女,外面妓女也不敢来这地方。只设一个会馆居然使这村子安宁极了。
“这是什么治?法治吗?”吴方揶揄道。
“当然啦!法治下的族规村约。你们吴村也不是这个样么?讲道德俗例情面,以此维系罢了。这上面加上个法治不就很好吗?这是华人的传统模式,带有浓厚个性的优越。你说这儿地方好,我想好在有人情味!”他兴致颇浓,好像要把他的论文要点端出来似的,滔滔不绝。
“哦,你变成了只白燕,很晓得唱歌呢!”吴方有点惊讶地说。他喝了一日茶,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份材料给陈子明说:“写了个劳资合约,你看看。”
这是巴士工人同资方谈判修订工人公伤医药赔偿费,以及加班补贴工资的合约。双方争持好长时间,这两天谈判才有进展。陈子明一直认为,不管怎样都得令双方能够接受才有可能谈好,这就要有耐心和多了解对方。因此,尽管谈的时间长些,但每回谈判都有个结果。
“我看可以了。”他边看边作了点文字上的修正。
老实说,他的中文水平不高,英式中文句老是读得拗口,念不断句的。后来参与劳资谈判及草拟合约的事,中文文字水平也提高得多了。这算是个不小的收获。
吴方领头的巴士工会维护工人福利权益成效显著,在港地有点名声。好些厂的工人有事也来找巴士工会帮助。况且资方也愿意同陈子明他们谈判,觉得较易谈拢。工人却看准陈子明他们屁股坐在工人一边,大可以放心。这一来,吴方不知不觉地成了个工人领袖,有时忙得不亦乐乎,连吃盒饭的时间也挤不出来。这些事陈子明是清楚的。
“子明,我想成立个工人福利工会,这样名正言顺些,不用什么事都由巴士工会出面,管过界呢!你看怎样?”
陈子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我想,福利工会就是要为工人谋福利,做些实际工作、琐碎事。那些大事、政治的事,我们做不了。对我来说,成立这个工会也算是件大事了。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料!”吴方说了实话。
他在巴士工厂里原也是给工人出出头,讨个公道,没想到众人拥他组成巴士工会,当了头头,现在竟又扩大到为全港工人效劳。反正水到渠成,身不由己。
“我说了,好嘛!就这个宗旨,为工人做些实事。”陈子明说。
他似乎天生关心草根阶层,有些不平的事不仅不收律师费,而且还要倒贴。因此,在律师界背后有人说他傻。要不是他头脑灵敏,熟谈法律,胜诉居多,一些大户公司也不一定请他出庭的。这一来,上上下下都有求于他,陈子明律师楼算是一个名牌,以公正雄辩见称。
不过,他很细心地观察,发觉一些属左派工会的工人,陆续转到他们这边来。香港地左派和右派工会经纬分明。他同吴方哪一派都不管,一心办工人福利,谁入工会都欢迎。然而,从近年左派工会的停滞甚至衰退,以及对世界工会的形形色色的调查研究,他发觉,不管左好右好,头领们都在利用工人搞政治,没有几个真正为工人着想的。比如什么工人阶级的政党,从事工运时信誓旦旦,前仆后继。曾几何时,一旦执政之后,工人的主人翁地位也只剩下个空壳。在美国及欧洲,大抵工人的地位只因为他们手上还持有一张选票,还有这点儿可怜的交换价值。香港近来时兴民选议员,不管怎样,这个民选就得拉工人一票,也就是工人多了这一票的价值。这一点,作为一个律师的他是清醒的。
“近日,工联会同联工会都请我参加他们的活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气候。我才不管呢,站在一旁看乐得清静!”吴方说。
前者是工人联合会,左派;后者联合工人会,右派。一个持五星红旗,一个执青天白日旗,可以说旗帜鲜明。不过,吴方很清楚两派都是空对空的多了,不那么扎实,跟他们的工人会越往后越少了。他说的空是指政治。正因为这样,他吴方才站出来做点福利的事。
“你现在这个样不就很好吗!对他们争这争那的吵骂,我厌烦得死了。不过,这青天白日旗挂的时日也无多了。正如调景岭居民说的,能挂多长算多长!”陈子明说。
“天黄黄,地黄黄,民办的命最旺!我管他呢!”吴方说。
陈子明沉吟了好久,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使人信服的还是你的福利工会。”
近日陈子明看到香港的金融巨头、财团巨擘都在忧虑着这个小岛的前景,何去何从?然而工人呢?这个草根阶层当然无力去投资移民,香港这个国际金融中心也没有他们的支柱地位,剩下来还只是他们手上的那张选票,人人都有的一张小纸块。只有与这片小纸组合成一个整体才有点分量。靠着这点分量谋点工人福利吧!因此,他认为吴方的努力还是有意义的,至少是有生命力的。
顿时,夜空变得更黑沉了,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
他感到一阵心灵的悲凉。他们草根阶层日夜辛劳却被人不停地出卖,他自己也在被出卖,这就是自由竞争。他想过,一个工人勤恳节俭,就为供一间住宅。岁月如流,直至筋疲力竭,衰老神竭才供到手,这一生就快结束了。这大抵是香港地人们如此步履频快,舍命拚搏的原因吧!千辛万苦为了一间住房,这该是香港草根阶层生活的全部。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悲凉的世界!
工人福利工会果然与众不同,才亮开旗号,参加者踊跃异常,一时之间,成了香港地的一大工会。
吴方很忙,他开始读书看报,认真地阅读,而且来调景岭比以前更频繁了。也许来得密了些,又觉得这地方有点憔悴了。
世界也是一个憔悴了的又不憔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