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府政治部。
电脑资料库储存显示:陈维克同杜尼西在游艇会晤;陈维克同长申公司接触……
吴永,吴养叔的白领大儿子悄悄地见了孔希文,同时又同美国狄根财团尼杰克通了机密电话……
这一切都进行得异常秘密。
陈维克本人一点也不知道,他已成了港府政治部的入册人物。究竟有多少个华商被荣录上了,吴永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陈维克一个人。这纯粹是英国式的机密运作。
陈维克果真去了长申公司。一间宽阔堂皇的中资公司。那些国营企业从来都是大气派得很,即使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之地。
长申公司总裁江正,四十岁,身材魁梧,一副雄赳赳的气派。他很有风度,礼貌热情,显得有点客气。然而从谈吐里依 然可以察觉出那高官要位的派头。
他俩一谈即合。陈维克用公司担保贷款两亿美元,按银行利息付息。这是最优惠不过了。陈维克很高兴,因为他头一次认识中资公司的要人,而且是由王斤这样的头面人物介绍的。他冒昧地向江正打探陈达,对方避过去了。这又给他留下一分神秘。
江正谈吐很得体。他没多问杜尼西的情况,尽管他很想知道。聪明的陈维克也不便多谈,由衷地表示感谢便告辞了。
陈维克同杜尼西还未签订合同,已近下午茶时候了。他放心不下,便匆匆去见孔家元,下来的事还满复杂的呢!
江山易改,品性难移。孔家元还是喝绿茶,陈维克依然钟情铁观音。他俩望着对方的茶杯,不约而同地笑了。虽说两家住得相距不远,但见面不多,有事通个电话就是了。
“看你满面春风,这回给杜尼西吃了个大饱,不坏,不环。”孔家元说。
“不见得,不见得,这位英国伯爵很辣,给他起码赚了五个亿,不好对付。”陈维克显得很慎重。
“你赚的远不止这个数嘛!舆论怎样?全倒在你一边。名利双收,这已是十足胜算。他呢?入了口袋的五个亿也偿不回这个声誉。你呀,帅才。”他不停地称赞,可以看出发自内心的高兴。
“还可以,我没想到在付款的具体期限上,对方讨价还价得挺认真。不过,最后还是谈妥了。”
陈维克答应何大伟在签合同后第三天才一次付清款项,杜尼西却要求次日先付一半,或三分之一也可以。双方相持了好一会儿。最后杜尼西想了想才答应了。陈维克当然也不清楚何大伟提出的这个极平常的要求,差点成了合同签订的障碍。
“事出有因。”
孔家元给陈维克说了个中原因,只是没说出这个交易物,半块玉佩罢了。反正有个交易是了。接着,他给他详细谈了同唐克晤面的经过,以及杜尼约老头的情况。当然,也谈了杜尼西同唐克的不和谐,从中可以看出唐宁街十号的口味了。
“秋天的局势很难预测,你还是认真想想,未雨绸缪。”孔家元对这项几十亿元的大项目有所顾虑。
“我也这样想。”陈维克担心一旦碰上不可知的因素,把资金套住,光付利息也难耐得住呢!
这时,里房一声咳嗽,他俩一下子站了起来。
“伯伯,你好!”陈维克看见孔泰荣走出房来,便上前问好。
“坐下,坐下。”孔泰荣招呼道,“世侄,你做得好,赚了钱,还给华人扬眉吐气。后生可畏,可畏!我不管事了,看报纸才知道你这个壮举呢!”
“哪里,我只是看不惯尖沙咀这个黄金地带留下这一片灰秃秃的仓库,挺不顺眼。”陈维克说。
“啊呀,香港什么时候来了个大美容师,港人有福矣!”看得出老人心情舒畅得很。
“不过……”
“不过什么?”老人插话说,“你们刚才谈的担心,我听到了,有道理,未雨绸缪。”没想到孔泰荣这老头耳朵挺灵的。
“这就得请教你老人家了。”
孔泰荣沉吟了一会儿,仰起头说:“你大抵是化零为整买入这片仓库,既然已经买入,不妨化整为零再去经营不好吗?”说完,老人家便转身回房间里去了。他说的是资金筹集。
真厉害,一句话便画龙点睛地把事情说了个透彻。
然而,陈维克此刻满腹疑团,对方迟迟未拿出交易合同来。
孔家元知道后,很警惕地对他说:“困兽犹斗,真正的搏击在后面。我想,杜尼西一定会抬价收购,作最后一搏。”
“他搏我手上没这样多的资金,也就不敢去冒这个风险。”陈维克看了看手表又问:“既然这样,他还不动手?”
“他也得有个充足准备,一个资金短缺的困难就足够你苦想一个夜晚了!”孔家元思忖着说,“你准备怎样?”
“奉陪到底!”
“现在你玩得起,那就大胆去玩好了。”他知道他手上有本钱。说实在的,在金融投资买卖上他很有经验。
陈维克点了点头,便匆匆告辞。
果然不出所料。
风云突变。
杜尼西用策和股三股,每股市值五元五角,加上现金十元,换广九仓一股,满想把市面的普通股一下子收来。这个高价使整个股市震动了起来。太和洋行毕竟是只胃口极大的河马。
陈维克随即以现金三十元的高价,收购一股广九仓股。
这一下把对手压了下去。
杜尼西又抬高策和股四股,加现金十元,换广九仓一股。虽然这个价也够高了,计策和股四股市值二十二元,加上现金十元共三十二元,但明眼人已清楚看出太和洋行资金不足的窘态。
杜尼西神情紧张地在房间里注视着荧屏。从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儿,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烦躁。已经别无选择了。当然他听见对方胃口颇大的噪音,居然想一口吞下他所有广九仓股权。然而,他不相信,似乎也没足够的理由去相信。因此,他只能这样做了,作最后一博。既然是搭股,人们自然会看出太和洋行资金短缺,但作为股市运作是完全可以的。由人家说去吧!
陈维克品尝着乌龙浓茶,神色镇定。他心里发笑,要不是念在老同学份上,何必要购入你杜尼西手上的全部广九仓股呢?眼前,只要把对方压住,购入足够的普通股,他便可以达到控股的目的。他估计到对方的困兽犹斗的处境。然而,会不会又是一种游戏手法呢?这个狐狸是不轻言失败的。他很清楚,上回何大伟收购置和公司成功,在于他悄悄地拢集了两家大股东的股权,一下子取得了控股权,给对方来一个措手不及。可今日,对方是有备而来的啊!
他沉吟了好久。
陈维克用三十八元高价收购一股广九仓股。股市顿时轰动,一片哗然!
杜尼西一下子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他已无力去支撑着这座古老而又庄严的贮有宝藏的大厦。他宣告反收购失败了。
陈维克的隆泰公司公告控股广九仓。
隆泰公司派人主持改组广九仓董事局。
一间华资公司控股香港排名第三位的英资公司。
陈维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满脸笑容,同以前一样从容地喝着铁观音荼。
翌日,全港新闻媒体都报道了广九仓被收购的大条新闻,沸沸扬扬。陈维克一夜之间筹集了三十亿元,收购广九仓的传奇故事,顷刻间成了脍炙人口的香港神话。
陈维克一个高价一下子购入了相当数量的广九仓普通股,占股权百分之四十九,宣告控股,没有给对方一个喘息回旋的余地。股市活跃,股民盈利,皆大欢喜。此事引起港府的注意。官员们震惊之余,思索再三,依然未弄清楚陈维克的渠道。这时候,政治部丐尊利上校提供了陈维克同长申公司江正会面的信息,似乎一下把问题点了出来。这位英国上校一瞬间成了个权威人物,还受到了伦敦的重视。此是后话。
天空晴朗,海风轻吹,一场惊心动魄的收购战结束了,股市显出了风暴过后的平静。
蓝天下,人们心里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华资丰碑在太平山顶上矗立着。
维多利亚海港依然喧哗繁忙。
正当香港金融界闹哄哄的时候,杜尼斯却悄悄地回伦敦去了。
既然父亲急匆匆地莅临坐镇,他也乐得靠边坐着。旁观者清,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不过,对孔希伦的一边倒,彼此也有了君子协定,但心里总觉得梗着一根刺儿。因此,他走时也没给她说。
家里一切依旧。寂静得死气沉沉。
祖父叮嘱,他一回来就到书房见面。看来十有八九是广九仓的事了。
果然不出所料。
“是你放手的,还是杜尼西的主意?”爷爷看上去很怒火。
“我的主张!”
“你有这样大的权吗?讲实话。”
“爸爸定的,我坐观众席位。”
“你怎样看的?”老人问。
“我看爸爸是对的。他逼着对方用高价购入,老谋深算。我们资金短缺,控股不住。通盘兑现是上算的。”他坦白地说。
“哦!”杜尼约叹了一声,“公司资金流到大海里去了?”
“石油、蔗糖、橡胶几次黑色风潮,更多的资金也不够在印尼、马来西亚、泰国亏耗。”他嗫嚅地说。
“混蛋,有脑没有?线拉得那么长!也不分个主次,真是。”老头子脑瓜可清醒呢!虽然多年没管事,谈起来却慢条斯理,头头是道。“这么说,你跟父亲同一个鼻孔出气,难得这么一致呢!”
杜尼斯沉吟了好久才对爷爷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唐宁街也不高兴,但今时不同往日,香港许多许多事情都变了,连 海面也填得狭窄了许多,你就看开点好了。”
“你说,你说下去……”老头子很想听听孙儿对时局的看法。他想不开,置和公司、广九仓的失控,该是太和洋行衰落的开始。他不相信这个失控是力不从心的。
“对香港,英国人最聪明的是得过且过。”他引用了孔希伦的话。
“谁说的?”
“一个剑桥大学的博士!”
“没出息的一代!”杜尼约愤懑了起来。他陡然俨如一头英国雄狮。当他想站立起来的时候,浑身软绵绵的,才又像一只干瘪了的辣椒,贴在轮椅上。一阵咳嗽气喘,虚弱得冒着冷汗。
丽斯正要推他回房间里去,被老头子阻止了。
“你近日到过南京吗?看了哪个景点?”老人想起孙儿曾旅游北京的事,心有疑团,这些话不该从他嘴里吐出来。
“去过,看了静海寺。”他一点不隐瞒。
“你看见些什么?”老人早年到过静海寺,还清楚寺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本一页。当年《南京条约》谈判签约的地方。
“历史的真实!”
“什么真实?”老头子依然闭着双目,额头上渗出汗珠儿。
他默然。爷爷呀,你别逼我说,别逼人。
“什么真实?你说。”
“贩毒!”
杜尼约陡地浑身冰凉,颤颠得说不出话。然而,他强忍着,很快叉镇静下来。他缓过一口气说:“那是祖辈早年的事!
翻过了这一页,你又看到些什么呢?繁荣美丽的香港,这是女王陛下的恩赐,这是我们的努力。这才是香港历史的最重要、最光辉的一页,明白吗?”
“明白了历史的洁净与历史的肮脏。”
杜尼约哈地一下笑出声来,觉得孙儿太不人世了,学究般地分辩,一点也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他感到失望,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落。人生最难堪最懊悔的莫过于暮年的失落。突然,他变得焦躁了,忘掉了宽容慈和的悔悟,脱口而出道:“历史,历史是个可人的妓女!”话未完,他突冒冷汗,浑身寒冷震颤,缩作一团。
丽斯赶忙推他回房问里。护士闻铃响已赶进来。
丽斯疲惫地从里房走出来。
“爷爷怎样?”杜尼斯焦虑地问。
“没什么!惯了。他有点劳累动气就会这样。”
“妈,你也够累了。”杜尼斯内疚地说,“我不知道爷爷会生气的,平日他气量大着哩!”
她坐在书桌前的躺椅上,望着长大了的漂亮的儿子,微微一笑说:“你还年轻,没法理解他老人家心里藏着的一本复杂的历史。明白吗?他已临暮年,很想活得潇洒一些,然而千丝万缕的恩怨感情的细线,缠绕包裹着他。人闲心不闲。其实,看开点,天下太平。他对有些事就是看不开。”
“历史就真的这么可怕吗?”他沉思着说。
“你说呢?”
“闭上眼就可怕,睁开眼就不可怕了。”
“我想,你们这一代就睁着眼看历史,不要闭上眼想历史。历史应该说是让人们睁开眼去看的。”她感到慰藉。没想到他想得这么多,这么深。呀,儿子真的长大了。
“你没跟希伦一起回来?”母亲问。
“我没对她说。”
“怎么了,又闹别扭么?”
他摇摇头。
“她不愿意来伦敦?”
他连忙摇头说:“不,不是。”他不想说,什么都不想说。
“你这趟回家有事吗?”妈妈关切地问。
“看看你,散散心。”他坦率地说,“况且我不想让爸爸感到我在香港阻手阻脚的。”
“唉,你怎可以这样想呢!这也算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妈,我真不愿意学这些权术游戏,太没意思了。”
她深情地望着儿子说:“你还得学呀!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睁开眼看便会明白了。”
他怅然地垂下了头。
在这个家族式的财团里,杜氏只他一个孙儿,当然还有他一个妹妹。别无选择。况且这份庞大的遗产依旧是一颗眼看手勿动的钻石,光亮耀眼。眼前这颗巨钻也是别无选择地交给他看管了。他得看管住,寸步不离。自从他踏上那个英国属地香港之后,他真的感觉到肩负的重量,历史的沉重。接着是一连串令人喘息不过来的搏杀。太和洋行两次大失守,令他疲惫不堪,厌烦透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副货真价实的历史枷锁。可他别无选择。
“好,明早我回香港。”他陡地变得轻松振奋了起来。他不想令可怜的母亲再添烦恼、忧愁。一个老爷爷几乎把妈妈的背脊都压弯曲了。
这时候,他妹妹杜妮娜进门来。
杜妮娜酷肖妈妈,美丽雅朴而又大方,说话俏皮,是杜府里的快乐天使。
“哥哥,希伦呢?你怎可以把我嫂嫂丢掉了呢!”一见面,她就嚷了起来。
“吁,你小声点别让希伦听见,她会骂死我的。”他装模作样地说,“你怎可以一个人来,你的大宝贝藏到哪儿去了?”
当她知道孔希伦没有来,只是他悄悄一个人溜回来时,便又嚷道:“问题严重!”
她转身入书房里给孔希伦按电话。孔希伦听了噗嗤地笑出声来。
“你等一下便坐波音机来,我等你。”妮娜说。
“不。他没来请我,鬼知道他怎样想的?”
“妈妈同我,还有爷爷请你,还不够吗?”妮娜急了,“要不要叫他向你道歉呢?”
“嘿,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
她要妈妈接过电话。
“希伦,我是丽斯,你还未到过我家呢!我们一家人等你,好吗?”
“好。好的!”孔希伦一时不知怎样说好,只好答应下来。
杜尼斯坐在一旁,垂下头。他心里高兴,孔希伦答应了真是求之不得。
妮娜霍地站起来,眯着眼望着他,说:“还不感谢我给你找回她来。唉,我担心你怎样当这个公司总裁,阿门!”
“我早给妈说过了,由你来当最好。至少不会亏损!”他笑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中国有句老话:穿起龙袍不似皇帝。这黄袍还是你披上合适呢!”妮娜俏皮地说。
丽斯眼见着哥哥说不过妹妹,便对杜尼斯说:“你跟希伦可以结婚了吗?”
“她没答应。”
“现在这样不更自由吗?生活中到处是绳索套子。希伦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才不会让这些生活套子套住自己呢!”妮娜坦率地说。
“听其自然吧!这姑娘自有主见。”妈妈叹了口气说。
“我只爱她一个人,我不需要这些自由!”他固执地说。
“你是纯情一号种子。”妮娜微笑着说,“但我一点也不受感动,见鬼!”
这时候,唐克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