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尼约宽阔的书房里。四周是高高的橡木书架,放满了书本。
丽斯陪着儿子坐在老头子身旁。
“爷爷,我读了你的《回忆录》,很好。”杜尼斯说。
“好在哪里?”老头子显得少有的高兴。
“真实。”
“还有呢?”老人侧着耳朵听着。
“对真实的保留。”
“哈哈,谁教你这样说话?”爷爷显然在欣赏孙儿的观察力。
“你教的呀!”
“哦,我明,我明!”老人恍然感到孙儿变了,变得聪明而又深沉了,想了想,便又问:“最近你到哪里去了?不管你去了哪里,都应该老实跟我说,听清楚了吗?”突然他又睁开眼睛说:“你爸爸说你去了日本,我才不相信呢!”
杜尼斯暗自吃了一惊,老爷爷脑筋很灵,休想瞒得过他,便说:“去了北京一趟。”
“哦……那里好玩吗?”
“神奇,充满问号的地方。文化很古老,厕所很脏,脏得令人生畏。我想什么时候他们都坐上抽水马桶,这个国家就文明强大了。”
“呀!你把厕所看得挺重要啊!你说下去。”
“我看见十一亿人在摸着石头过河,要是涨潮呢?充满风险的试验。人的思想很乱,我说的是价值观,传统的动摇,西方引来的混乱,公私混淆,这很可能导致严重的贪污腐败。城市开始富,乡村很穷。但人们一心一意渡河到富裕彼岸的勇气是很感人的。”杜尼斯说得很动情。
“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这是一个有希望有潜力的国家,因为他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故宫、长城、西安兵马俑,有显赫的过去,也必然会有显赫的将来,重要的是脚踏实地的现在。”
老人沉吟了一会儿,侧过脸对孙子说:“有意思,摸着石头过河!这是一条河吗?”
丽斯一直默默地坐着,她看出老人的心思,便说:“中国人很快便会意识到他们面临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他们会把大船驶到彼岸的。”
“唔,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一个充满苦难而又沉睡的大国也该醒过来了。”老头子很欣赏媳妇的见解,像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到。末了又说:“我累了,你得去跟爸爸说。你北京此行得了个满分。”
丽斯推着轮椅,把杜尼约送回房间里去了。
香港股市有波澜。太和洋行有点吃紧,广九仓股价异常活跃。陈维克已出手收购广九仓。杜尼斯急忙赶回香港。临走时,丽斯有点担心地问儿子有个什么打算。
他微微一笑,安慰母亲说:“我知道怎样做的。”
“这回去北京与希伦同行?”
他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人要沟通,国家也要沟通,替我问希伦好!”妈妈高兴地说。
“妈,爷爷的书快写完了吗?这样一本大部头,我担心把你累倒了。”
“没什么,我有兴趣。”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顿然亮了。“你看得下去吗?”
“很好看,你写了一个历史不公平的故事。”
“历史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也许到了公平的时候就不成为历史了。我想,人生也是这样。”她感慨道。
“妈妈,你很伟大,在这个充斥着怨恨的历史故事里,你清醒地摆脱了怨恨,还原了历史的真实。你教会了我许多东西。真的,从北京回来之后,我更珍惜这个真实了。谢谢你。”
“孩子,别这样说,我只不过是力所能及地去做。现在该轮到你头上了,让百年恩怨过去吧!好吗?”她充满着感情说。
“妈,相信我好了。”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母亲,很想多留几天,听听她娓娓动人的故事。他深深地感到母亲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母亲的眼光看得很远,一颗真正的英国人的心。
他想,历史应该是伟大母亲的历史。历史的母亲是仁慈的,母亲的历史永远是深情的。
遗憾得很,他来不及见父亲的面。父亲突然去了曼彻斯特。是故意避开吗?按照父亲的性格不会这样。不过,他很讨厌那种自以为是的干预,既然我是总裁,我就该行使总裁的职责。然而,带着浓厚家族色彩的财团无可避免地掺进了家长的旨意。对此,他感到烦恼极了。
他在波音飞机上睡着了。
过海的小渡轮往来依旧。
古旧的双层电车的响铃依旧。
半岛酒店六层楼的风貌依旧。
还有酒店对面的古老钟楼,依旧孤独地守望着这日见狭窄的海面。
广九仓股价在上浮,一步一步朝上跳跃。
陈维克冷静地坐在转椅上。他大手笔地购入广九仓股,五元六、五元八、六元三、六元五……他毫不手软地买入。他清楚,太和洋行也在买入,股价的急剧上涨表明大资金的投入。
杜尼斯看上去很镇定,他的目标是稳稳地保持住控股权,不断地购入,一点不犹疑,一点不手软。
一场广九仓收购与反收购战打响了,烽烟滚滚。
众多的散户更显得活跃,越来越火红地跟上,买入抛出,又买入又抛出。天旋地转,花花绿绿。
股价一直升跳到八元七角。股价稳定住半个多小时。时间是一秒一秒地负着重荷走过去的。
陈维克胸背贴着汗湿淋淋的内衣。
杜尼斯已经浑身浸透了。
稳定,这说明有一方或者双方都缩回了手,在观察,思虑,部署对策。
这样相对稳住直到收市,股价依然企稳。
孔希蒲身体有点不适,在家休息。何大伟下班后便立刻赶回家里,留在她身边看护。
门开。站着身穿长裙垂褶的孔希伦,一改以往青春短裙的活泼形象,显出一种矫健的、庄重的、特殊的美感。
“我知道你今晚一定糖黏豆哩!”孔希伦对何大伟说。
“你很鬼,陪杜尼斯去了北京还装傻保密,若有行差踏错,后果自负。”何大伟直言道。
“哎唷,妹妹你真的去北京吗?也不跟我说一声。”孔希蒲埋怨地说。
“我承认,有其事,不就平安归来吗?”她转过脸问何大伟:“你的情报很灵,哪条渠道的?你说呀!”
“不忙,往后再跟你说。你俩北京之行是好事,知己知彼嘛!第一次寻根,孔家新一代由你开始,祝贺祝贺!”他赞叹说。
“看你来香港这么多年,还脱不了这套北京腔,谁稀罕这个第一、新一的意义。”孔希伦苦着脸说。
“北京好玩吗?感想如何?”孔希蒲问。
“姐姐,以后我再跟你说,说上个一天一夜,听到你眼困,好吗?”她转向何大伟说:“姐夫,你看这回收购广九仓行情怎样,给个贴士呀!”这一趟事关重大,她还是亲自上门谈谈才放心。
他想了想,反问道:“你有投入的意思吗?”
“还未拿定主意,看看再说。你呢?”
“我手上的广九仓股早让给表叔了。”他和盘托出,“不过,广九仓总股本很大,要控股不容易,这就要看陈维克实力如何了。”
“表叔这个人稳当沉着,没把握的事他不会出手的。我只想弄明白杜尼西的意向。他还在伦敦,又到过曼彻斯特,连杜尼斯也见他不到。”
“哦……”他沉思着。他想,看来父子间有不同意见了,想深一层,似乎做父亲的有气,这样大的不满不会来自儿子。他敏感地想到唐宁街气氛的影响,说不定首相夫人对置和公司的丢掉感到不快呢!他太熟悉了,英国人对东方很讲面子,所谓大英帝国的特权威严。然而,他没深想下去,反正是为了盈利,有利就入,有利就放。“你没见杜尼斯吗?”
“他拚命买入,保住控股权,就似对置和股时做的一模一样。看样子志在必得。我不想从中插上一手,况且下来的大势也看不准。他们杜氏消息灵通,但今时不同往日,局势也不是伦敦说了算数。”孔希伦想得很多也很细。
“你可以找杜尼斯谈谈嘛!”
“我才不呢!我俩间不谈公司的事,他做他的,我管我的。彼此有个不成文的协定,我不提他是英资杜氏,他不说我是华资孔家。在商言商。这一来,我们间恢复原先的自然天真,没那么多的束缚回避。这有好处。这一趟,他从伦敦回来,怎么打算,他没说,我也没问。他说见过唐克,都是一班官僚政客,也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她喋喋不休地说。看得出来她在替杜尼斯担心,这毕竟是一次香港自开埠以来的收购大行动。
“对了,表叔志在必得,杜尼斯又孤注一掷。一场龙虎斗势在必行。希伦,我们坐下来细细研究一下,理出个头绪来也好。”他说完便又习惯地拿着红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圈圈划划。
孔希蒲和孔希伦坐在他旁边,眼睛盯着鲜红的笔尖,笔尖滑动留下的一根根线条。
经过估算,大抵组成了两组数据:杜尼斯投入了十五亿元,保住控股权;陈维克也放投了十七亿元,在激烈争夺。看来杜氏手上现金不足,再购入的话只好以现金搭其他公司股票。搭太和股他不愿意,唯有搭子公司股了,对此,股民吸引力会锐减。陈维克方面,要收购太和洋行拥有的股票还得付二十九亿多元,这个大数目要两三天内兑现难度颇大。这就得看看陈维克的神通法力了。不过,有一点使何大伟暗自高兴,杜氏已付给孔家元买半块绿盖子的四亿元,加上一些贷款到期,资金自是紧了,挤出这十来个亿投入广九仓股已很不容易。下来半块绿盖子付款期又到,届时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的。他想赚钱的话,大体上从这个骨节眼上着手。
“是不是给表叔个电话?”他朝姐妹俩说。他本意是在资金上可以通融一下,表示有心支持。
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陈维克在电话里轻松潇洒地笑了笑说:“我还应付得来,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开口的,谢谢。”
何大伟这就不理解了。陈维克真的通天了,从哪条渠道滚来的钱,怎样想也想不明白。
孔希伦抢过话筒说:“表叔,你胆识十足,有用得着的时候,给我个电活,好吗?”
“啊,希伦吗?用得着,用得着,谢谢。”陈维克兴致勃勃地说,“你很宽容,表叔眼下跟你的杜尼斯作对,不怨我吗?”
“这是股市呀,又不是在家里。表叔,你用不着手下留情,这份情我不领,记住。”
“记住,记住。希伦呀,你还是这个直爽脾性,我担心总有一日会吃亏的。我给你说,杜尼斯再死撑下去不利,我有足够的资金控股的,离控股数也不远了。依我看,对方撑不下去的。”
“你就这样看好广九仓么?”孔希伦问。
“志在必得。今天周末休市。明日紧锣密鼓有场好戏看呢!对了,大伟今天不坐游艇出海吗?家里有事?”
“姐姐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敢走吗?”
“哦,希蒲近来身体好像差了。有没有请医生看?叫她少操心点,照顾好自己。你家里就数你身体好,这是本钱。”陈维克不知怎样婆婆妈妈了好长时间,也许是为了说明他是真心真意关心她们三姐妹的。
他们三个人有点惜然,表叔表面上看去平静得像一湖静水。这个人有时似水晶般透明,有时又深不可测,心事重重。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陈维克一心注视着对方资金的调动,他当然明白杜尼斯初生之犊不怕虎,袋子里有多少银都胆 敢掷出去。因而从股价的企稳,可以估算出他手上的资金不多了。剩下来的该是自己怎样运用手上也是有限的现金了。他沉吟了好久,闭上眼,又微微睁开,然后索性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步。
楼下传来轻轻的钢琴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明白,妻子在琴声里替他担忧,这充满惊涛骇浪的命运。她温和贤淑,沉默寡言,知道丈夫很忙,常常用琴声流露出对丈夫的爱。然而,自从她爸爸走了之后,很少听见这曲《命运》,看来她忧虑得太沉重了。
商场如战场。这一点也不假。
陈维克正经历着平生最惊险最艰难的时刻。
股市开市。
他不紧不慢地购入,股价上升,缓缓地浮着,已升至十一元了。
杜尼斯已坐不住了。他满头冒汗,手上缺少足够现金,眼看着又一次失去一间控股公司了。然而,对手依然毫不让步,不紧不慢地购入。一只老雀,他让股价缓缓地上浮,方便买人,不至于投入过大。杜尼斯弄不明白,姓陈的哪来这么多资金,看来不能轻估对手。
杜尼斯思忖再三,决定用搭股方法铤而走险了。他以策和公司股票一股,五元五,再加上现金六元五角收购。这一着不出何大伟所料。股市风云,真真假假,况且策和公司是太和洋行的主力子公司,业绩不差。然而,人们还是稳稳妥妥卖给陈维克,收足十三元现金好了。这一来,赢面依然朝陈维克那边倾斜。
这时候,杜尼斯才惊慌了起来,不知道怎样收拾这个局面。要不就像父亲那样抛掉置和股,也可以赚回来一大笔钱。
四野烽烟。股价依然上浮,之后又企稳了。
伦敦唐宁街来电话,叮嘱杜尼斯千万要守住,决不可松手。然而,伦敦银行却没有给他贷款。他没寄希望于伦敦,他们考虑的是政治。不过,此时此地,还勉为其难为宜。
这一切,他都没有给父亲去电话。杜尼西也没来电话询问。沉默,依然在沉默着。
杜尼斯显得焦虑不安,眼看守不住了。他准备就此算了,把控股权让了出去。老实说,你不让也得让,身不由己。他想起了孔希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去找她。正在为难的时候,父亲杜尼西突然出现在面前。
“继续购入,不能手软。”杜尼西斩钉截铁地说。
人们心里都清楚这一笔帐,广九仓每股原净资产值比市价高出近两倍,不能放。这才是人们,当然包括陈维克在内,看好广九仓的原因。眼前放手实在吃大亏了。怎可以随便松手呢!他决定,策和股两股,加上现金六元五角,换广九仓一股。果然,人们陆续转向太和洋行那边去了。
这一着真有起色。然而,杜尼斯心中有数,你能维持多久呢?
杜尼西很快摸清对方的底细,陈氏、邹氏、郭氏几家华资都同陈维克一起玩,也玩得够火热了。不过,他相信这个联手是有限的。下一步怎么玩下去,还得有个新招。
二元一股,现金,陈维克出价购入。这一来,股票又售向陈维克那儿去了。
看来,收购与反收购战已白热化了。
伦敦在焦虑。
北京在注意。
国际财团带着微笑在观望。
风起云涌。
入夜。天黑沉沉。
杜尼西在书房里坐着。他吸着雪茄烟,吐一口,白色烟雾长长地喷向空间。接着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
他从窗口向东面孔家大宅望去,里面亮着柔和的灯光。顿时,一种怅然的惊恐忧虑向他袭来,宛如一束利箭。他感到这股阴森的冷气是从东边大宅透出来的,本来他已预感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几乎是一声掩耳不及的雷响。
反了,反了。他们在联手对付我太和洋行,这是自香港开埠以来从未遇见过的联手策反行动。这个行动一开始就迫使他陷入困境,落下泥沼塘里去了。他冷静地把何大伟收购置和公司,孔家元出售半块玉佩及眼前的事都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连环的链条。他笑了笑,自言自语:
“又是孔家元。”
他已深深地感到,整个世界变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醒,香港这个变化主要来自北京的开放,尽管亚太经济圈的崛起,一时掩盖着北京的金环,然而他眼睛一直盯住这一圈金光。突然,他忧虑,这对唐宁街无疑是当头一棒。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不管唐宁街十号怎样想,北京会清楚地看到华资可以鼎足香港,香港人可以管治香港。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他十分不愿放掉广九仓。广九仓一旦失手,太和洋行还能成霸主吗?他捉摸不住伦敦、北京的最后态度。可是,他非常清醒,首相夫人的傲气会把所有的清晰、准确、合理和谨慎,都给一古脑儿推掉了。
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一夜之间,他觉得累了,衰老了。
他没法入睡。明天的股市宛如一座悬崖绝壁,面前是一片深海在等着,在等着……
他怅然地熄了灯。
天空黑沉沉。孔家大宅窗口依然平静地透出柔和的亮光,使人觉得刺眼。
深夜。香港岛半山区还是这样的宁静。
墨黑的海水泛着点点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