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希蒲怀孕了。
“你高兴吗?”她问丈夫何大伟。
“当然高兴!”何大伟丝毫也没想过妻子此刻的心思。
“你要个男的还是女的?”孔希蒲柔声问。
“我想有个女儿。”他亲着她说。
“要是个男的呢?”她凝望着他。
他笑了笑说:“男的跟你姓孔,女的依我姓何,怎样?”
“你呀!”她高兴得紧紧地搂着他。
她明白,爷爷和父亲近日很焦虑叔叔孔家亢的下落,这是父子兄弟的亲情的渴望。但爷爷还有件心事,希望孔家亢养个儿子,好接孔氏香火。这正是父亲无可奈何的内疚。她想要是生下个男的,多少可以给爷爷一点儿慰藉。丈夫的通情达理洞察入微,使她深深感动,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理解体谅自己了。
“你又在想什么?”她望着他消瘦了的脸儿,发青的胡须根显得更露了。
“多事之秋啊!”他一点也没隐瞒自己的心事。个人的,生意上的烦恼事都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猜不透杜尼西欲强占吴养祖居地的真正意图。孔家元认为这是太和洋行作退却的准备,来不及校对的忙乱闪失。然而,从迹象看却像是深思熟虑过的部署。说不准是退却的试探气球,还是撤出的起步。他力求做出个正确的分析,要不会吃大亏的。他的智囊团提供的资料数据不少,也作过各种分析判断。然而,他们都未对唐宁街这个因素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也难怪,因为伦敦的保密向来都是一流的密不透风。唯一的通道是从杜尼斯身上得到可靠的消息。他已感到自己身处困境,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惑,犹如决战前的沉寂一样的沉闷。他开始从前段的顺风顺水的惬意里恍悟过来,感觉到自己遇上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强有力的对手。英国式的非常隐蔽狡猾而又冠冕堂皇的绅士架步。而美资、日资开始涉足港岛,尤其美国财团的活跃又是一个利好的讯息。这方面,他叮嘱智囊团注意《香港周刊》中肯的言论,警惕一些刊物为追求耸人听闻效果的言过其实的误导。在香港,新闻舆论经常是一种交易。
他又想念着陈夕芝,渴望见她一面。他问过陈子明。这位律师很坦率地告诉他,她再三言明不允许把她的住址告知任何人,职业道德使他只能缄口不言了。他想不明白,陈夕芝为什么要避而不见呢?况且她已经见过孔希蒲了,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当晚,妻子给他说了,陈夕芝会见他的,一定会,她说得很肯定。可是过了好几天了,却一点音信也没有。
“马尔顿会找着她的,她不会失信的。”孔希蒲说。她很体谅丈夫,这么多年了,他俩有很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谈。
“这小子人影都不见,变啦!”何大伟焦急地说。往日这美国人来香港都会上门来的。
“嘿,他出生以来头一回赚了这一大笔钱,高兴得狂了,玩疯了去!”她当然了解马尔顿。这小子什么事情都说给她听,唯独这回闭口不言。末了才露出了这么一句,我赚了一大笔钱。因此,他很感谢陈蓉,肯定知道她的去向。
“希蒲,谢谢你。”突然,他感到有点内疚,心情复杂得很,说,“你放心好了!”
她倚在他胸脯上说:“应该放心的是你,对吗?”
她明白,何大伟和陈夕芝相好是在他认识自己之前的,更何况她已想过往后可能出现的不幸。她的冷静使两个妹妹都感到惊讶。她爱他,也相信他心中的爱的天平。爱是纯真的,爱就是爱嘛!要不是她染上感冒让医生检查出有了身孕,她不会告诉丈夫的。
人是感情的酿造。她越是宽容体谅,他心情就越发迷惘恍惚,陷入了感情的湍流中去了。
周末。清晨。
何大伟习惯地坐上一艘白色游艇出海。漂亮华丽的游艇停在维多利亚港蓝色的海面上。他独自一人在总结思索这一周的工作,然后审慎地安排下周的大事。对他这样一个总裁来说,通观全局,运筹帷幄,甚而部署经营运作,都要有个通盘考虑。可是,今晨他感到有点累,精神老是集中不起来。他躺下来合上眼,只觉灰蒙蒙的一片,模模糊糊。停一会儿,心情似又稍稍平静下来。
右侧,一艘豪华游艇缓缓地朝这边驶来,在远处又停了下来。他看不清楚是谁家的游艇,只感到有点不解,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地方停泊。他依然在闭目养神。多年来,他从未尝试过这般悠闲的休闲。
电话铃响。
“何先生吗?你好!”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你是……”何大伟一时记不起她是谁。
“你听不出来吗?”对方的语气加重了。
“……”
“大伟!”对方喊道。
“呀,夕芝,夕芝。”他几乎惊喊了起来。
她透过游艇窗口,用望远镜看着他从躺椅上蹦跳了起来,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犹似当年。他手叉着腰站在甲板上,英俊倜傥。呀,他脸上胡子刮得光光的,像过去一样干净,两道浓眉,很神气。牙齿还是那样雪白,他依然不沾烟火。她多么熟悉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那充满须眉的气势里,却又柔情脉脉。只有眼角上的两道鱼尾纹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十多年过去了,回忆的绿叶变黄了,有时却又见绿。只是今晨这叶子却显得富有生气的翠绿,在晨露里熠熠闪光。她真的很想让马尔顿把游艇立刻驶过去,一下子扑在何大伟身上。然而她又竭力克制着,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夕芝,你现在哪里?”他焦急地问。他预感到会见到她,但从没想到会在游艇上接到她的电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唉,你就不能让我见你吗?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大伟,你有心了,我都知道。”她满怀感触地说,“马尔顿对我说了你们的事。我见了希蒲,她很爱你,人很好,也很漂亮。我这就放心了。你们会过得很好的,真的。你要珍惜这个幸福,明白吗?你听见没有?”她睁着一双泪眼望着他,镜孔里一张迷惘怅然的脸庞倏地模糊了,浸透了悲伤的泪水。
“我对不起你,你过得好吗?”他难过得声音有些嘶哑。
“命里注定。不怪你也不怪我。我吗,那天晚上你不是见过了。我看得出来,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当然也立刻认出是你。真的,我们谁也忘记不了谁。这一点,我也够满足的了。”她讲得轻柔。
“夕芝,给我说,这些年你过得怎样,还有现在。”何大伟说话声有些急促。
“过去的让它过去,不是已经消逝了吗!一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了,也就什么也不在话下了,让甜蜜的留下,苦涩的埋葬掉,生活就变得好过了些,对不?”陈蓉平静地从容地说。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哽咽住了。
她从望远镜镜孔里望见他难过得垂下了头,颈项上还露出那条银项链。这是当年她在梧桐山顶的小草房里送给他的。这条银项链是妈妈的唯一财富,唯一的传家宝。外祖母临终时只留下这件东西给女儿。直到大破四旧,妈妈才慌忙从颈项上取下来,埋在地下。一家人四分五散,爸爸入了“牛栏”,哥哥和她造反去了,剩下妈妈靠边站。妈妈是个五官科 医生,技术一流。虽然早晚在打扫庭院厕所,浑身灰尘邋遢,但首长们一有病就想起她,打来电话,指名要她诊治。耳鼻喉眼牙这些玩意儿马虎不得。自从医院出了个事故之后,妈妈就更受重视了。有位领导做切鼻息肉手术,医生不小心把血管给切断了,流血不止,怎样都止不住。院领导吓得慌了手脚,便勒令妈妈前来设法止血。妈妈一句话没说,用钳子轻轻往里一放,真神,血便止住了。熟能生巧,妈眼急手快用个胶塞子先把血管堵住了。之后,妈妈挂着牛鬼蛇神黑牌,忙着给首长出诊去了。她临离家前一天晚上,悄悄地对妈妈说了要去一个地方旅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妈妈听了,似乎明白了什么,没问一句话,含着泪水便挖出了银项链给了她,说:“你好自保重,妈照顾不了你了!”没想到一别十几年,也没见到妈妈一面。啊,他还戴着,还戴着她那纯洁的祝福!
她哭了。
马尔顿站在她身旁,忧郁地凝望着她。
她忍住了眼泪。
“大伟,你家里怎样,都好吗?”陈蓉咳嗽一声,问。
“爸爸还在,妈妈当年给折磨死了。我没有回去过。你呢?”
“听说爸爸、妈妈都好,我信也没给家里写过,难呀!有机会你还要给我照顾一下妈妈,当她没有我这个女儿……”她强忍住泪水,说不下去。
“夕芝,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好过,说给我听,让我分担一份,可以吗?”何大伟急切地说。
“唉,反正我什么苦也吃尽了,我什么活都做过,劳工、吧女、舞女、妓女……还有老板娘,文明社会的文明事我都做过,就这些了。世间无人可以分担得了的。”她的语气竟出奇的冷淡。
当年,从海里游上了岸,他俩落入人蛇窝里。她被骗带走的当天晚上,在深水埗的一座旧楼的尾间,被蛇头强奸了。蛇头逼她卖淫,她只好强忍着。然而,她晓武功,单对单,嫖客是近身不得的。后来蛇头干脆把她卖了,给一个老板当舞女。这个老板的后台见她长得漂亮,谈吐不俗,有文化,还晓武功,便要了她当秘书。他对她笑口吟吟,却不声不响地用药物控制了这个倔强的姑娘。她不幸染上了瘾,由他蹂躏玩弄,说是妻子,实际上是个高级妓女。她跟着他玩了一个又一个大骗局。这回加尔宁公司破产案只是其中一个。这个后台老板就是梁松。他很有势力,人很精灵。她只能忍辱负重地营造机会彻底摆脱梁松的控制。这些年,梁松手下的几个头目,都跟她厮混熟了。一旦发生变故,他也不是这么容易控制得住的。她凭借自己的才华美貌,以及梁太太的身分,在上流社会里混出了点声望,给人们留下个传奇的悬念。比如报刊上闹出个“民选星姐”新闻之后,她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但人们都晓得世上有个陈蓉。正因为这个奇异效应,粱松对她也就不能不留点敬意了。她很清楚这一回冲突,梁松最后还会下一着险棋的,便又说:
“你记住,梁松是个人渣!”
“夕芝,你回到我这里,我一直在等你!”他难过得落下眼泪,太使人毛骨悚然的悲惨遭遇。
“事过境迁,现在没这个可能了。”她宽慰说。
“我相信希蒲会谅解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们两人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活。”他好像在祈求着一种补偿。
她苦笑了笑说:“你有没有戴着那条银项链?”她故意把话头岔开了。
“戴着,一生一世戴着。”
“那银项链还好吗?”
“雪白,从没脱过。”
“雪白!你有缘分,该是你戴的。我一戴上银项链便发黑了。妈妈戴时也是雪白的。”她尽量把话岔开去说,“你家还是住在前门西的四合院里吗?”
“三十年一贯制,你家也没搬走。”
他俩的家住在同一条胡同里。他们在学校里戴上红领巾,入了共青团,童年、少年充满着光明,宛如一道美丽的彩虹。上了大学,生活充满青春的理想,憧憬着幸福的未来。后来红海洋淹来,阳光刺得他们的眼睛快瞎了。岂料一个早上他们便被刮入黑五类里去。幻想的七彩气球一下破灭了,仿佛从天上掉落在黑污的尘土里,这世界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寻求生路,幻想着奔向自由世界。谁知这个自由世界原来也是这幺一回事!
“家,洒下阳光的家,离我已经太遥远了!”她无限感慨地说。
“夕芝,你应该走出这个阴影!”何大伟鼓励她说。
“心灵的影子是抹不去的。”陈蓉心灰意懒地说。
“你是在糟蹋自己啊!”何大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谈谈你自己吧!你过得不错。”
“希蒲很贤淑,她一家人对我都很好。我比你幸运。”何大伟心满意足地说。
“你该珍惜上天这份恩赐。”她叮嘱说,“你算得上财大气粗的人物了。”
“嘿,我喜欢财大气细,像你一样低调处世,别抛头露面,四处曝光。我以为沉默是颗钻石。”
“呀,你怎么知道我是低调处世呢?你真鬼。”她笑了,又说,“你钱赚够了没有?”
“赚钱已变成了我的一种兴趣嗜好,正如抽烟一样。”他淡然地说。
“你抽烟了么?”她关切地问。
“没有。”
“为什么?”
“你不是讨厌难闻的烟味吗?”
“那你是为了我才不抽烟的!”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慰藉。
“那当然是了!”他说得很坦然。
她轻轻地一笑:“香港这城市好吗?”
“怎样说好呢?我亲身感受到,香港人很可怜,一个没有祖国的人。属土居民,一种可悲的荣誉的依属。既不相信大陆,又依靠不了伦敦,无论你手上持什么国籍护照,但脱不了身上那层黄皮肤、二等公民的颜色。人活得很累,很心虚!”
“但总比拿着北京护照方便得多了。看来你还是那样的爱国忧民!”
“这是现实,逼着你去想的。每一个香港人都在想,答案几乎是相同的:属土居民的悲哀!”他说了倒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在她面前好像话也多了,空间也变得宽广了,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童年旧事的亲切。也只有同她在一起时才得到的感情享受。
“你可以回北京,因为你已成了一个巨富。”陈蓉钦慕地说。
“你不了解我。”他有点失望,“我不会回去的。真的,何必给人一个荣归故里的丑陋样子呢!这违反你的低调处世哲学。我欣赏经济的巨人,政治的矮个。”他竟显得老成持重。
“我了解,我什么都了解。”她深情地说,“谢谢你了,给我妈妈一大笔津贴,真的,我从心底里感谢你。”她知道有人用她的名义给妈妈送去生活费,不是何大伟,还有谁呢?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佯作不知道。
“我明白。告诉我个真相,求求你。”她一语点破。
“我……说是一个受你委托的朋友……”
“对了,谢谢你,让妈妈当我不在世上好了。”
顿然,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满温情的悲伤,那冷漠了的心好像在慢慢地暖和起来,恢复了家庭的温馨。她觉察自己倏地变得纯情了,话也多了,好像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心底里涌流出来。她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紧紧地拥抱着他。然而,她身旁站着的是马尔顿。他神情忧郁,时而皱眉,时而惊讶地凝望着她。
一艘天蓝色的飞艇驶过,掀起了一道道波浪,游艇在波浪中摇晃着。
“夕芝,我可以见你吗?答应我。”何大伟又一次央求说。
“现在不是在电话见面吗?闻其声如见其人,嘿嘿!”她放 任地笑,很自然,“呀,我还惦记着梧桐山上那位老人,你见过他吗?老人家可好!”
“我去过,见不着这位仁慈老者,终生难忘的一位好人。”他动情地回忆说,“我们是在他家里结婚的,对天对地,星星作证。”
她望见他亲呢地抚摸着那条光亮的银项链。
“你还想些什么,你最想得到的?”
“我想亲你,那怕只拥抱你一下,只一下,好吗……”
突然,拍的一下,他中止了讲话,骤然坐了下来,手上的无绳电话随着滑落在甲板上,游艇急忙掉头返航了。
这时候,她发现那艘天蓝色飞艇又出现了,从她坐艇的航道飞驶过去。她警惕地从望远镜里看清楚是艘装着三个引擎的特快飞艇,而且艇牌也没有。
马尔顿机警敏捷地拿起照相机,镜头对准了天蓝色的飞艇。
她惊愕住了,不知道何大伟出了什么事。